“……我又跟我爸吵架了。”謝朝終於開口。


    餘樂和商稚言大氣不敢喘,緊張地等待下文。


    謝朝常常和謝遼鬆爭執,大多數時候是謝遼鬆覺得他怎麽都看不順眼,或是認為秦音太寵愛他,他又太理所當然地享用這種寵溺,不成樣子。總之沒有什麽是不能爭執的,謝遼鬆就算去參加了家長會,拿著兒子年級第一、全市總分排名第一的分數條,一樣能跟謝朝吵起來:你這樣性格的人,拿第一又有什麽用。


    今日是謝朝奶奶的忌日,她已經走了五年。這五年中,隻要從墓園回來,謝遼鬆沒有一次不與謝朝發生爭吵。


    “是我害死了奶奶。”謝朝輕聲說,“所以他怪我。”


    謝朝的奶奶和他很親近,在謝朝父母辦離婚手續的那段日子裏,他是跟奶奶一塊兒生活的。奶奶是海邊人,嫁給爺爺後便離開了故鄉,她常跟謝朝說這座小城市的事兒,白沙灘、綠鬆樹,波光粼粼的海麵,永遠青翠的樹林。謝朝非常依賴奶奶,即便謝遼鬆和秦音結婚,他有了平靜完整的家庭,他每周也都會去探望奶奶。


    上初中之後,謝朝認識了新的朋友。那個周末他本來是要去奶奶家的,但朋友約他一塊兒去滑冰,謝朝匆匆和奶奶見了一麵,留下一句“我晚上回來吃飯”便走了。


    幾個男孩玩得太開心,新開的溜冰場周圍全是吃的喝的玩的,他們提議就地解決晚飯,吃完繼續再滑一場。謝朝用公共電話給奶奶打電話,但沒有人接。他吃完飯之後再打,仍舊沒有人聽。


    那時候謝朝已經有點不安了。但他沒有立刻回家:朋友還在等待著他,他看了看時間,這時候奶奶應該吃完了飯出門散步,所以無法接聽電話。


    八點多,謝朝終於提前告別朋友,匆匆蹬車回到奶奶家。奶奶並沒有做晚飯,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做飯,一個人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電視正開著,鍋冷灶冷,浸在水裏的木耳發漲成滿滿一盆。


    “心髒病突發。”謝朝說,“沒能救回來。”


    一開始沒有任何人責怪謝朝,父親還抱著他哭了一會兒。但在得知謝朝因為出門玩兒耽誤了時間之後,謝遼鬆的態度立刻就變了。


    “……他是對的,我該死。”謝朝喃喃說著,他的手開始微微發顫,不由自主地,“我如果回得早一些……”


    他坐起身,仍舊披著餘樂父親的外套,呆呆看著漆黑的海麵。


    謝朝察覺,自己雖然能在卷麵上寫出接近滿分的作文,但那是因為他熟悉套路,熟悉得分點,也熟悉漂亮工整的套路話,而不是因為他的表達多麽恰如其分,多麽準確。比如現在,他就沒法跟自己的朋友表達,十三四歲的自己曾經多麽恐懼。


    新認識的朋友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怯意頓生,對他的態度總是隔著一層紗,不再熱情。妹妹年紀小,什麽都不懂,而懂得一切的父親總會用古怪眼神盯著他。謝朝知道那是很複雜的愛和恨。


    秦音會安慰他,會告訴他不是你的錯,雖然你確實回得太遲,但是奶奶不會怪你。


    這些話一開始是奏效的,但漸漸,連這些安慰的話也成為了謝朝的夢魘,他不斷地失眠,從淺薄短暫的夢境裏驚醒,總是徘徊在那間狹小的房間裏無法離去。


    餘樂和商稚言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滿心不解:“你阿姨怎麽能這麽說?”


    謝朝:“說什麽?”


    商稚言:“奶奶出事不是你的責任,你根本不可能預知會發生什麽事情。”


    謝朝低頭:“她沒有怪我,隻是說了實情。如果我回得早一些……”


    “這就是在怪你啊!”餘樂大喊,“這個人太可怕了吧!”


    “她對我很好!”謝朝忍不住反駁,“從小到大,她沒有罵過我也沒有打過我,就連我妹小時候不聽話,她揍起來都是不留手的。”


    餘樂欲言又止,他蹲在沙灘上用貝殼畫圈圈,良久才抬頭看商稚言:“反正我覺得那個阿姨不行。”


    商稚言抓起沙子砸他,示意他閉嘴。“你奶奶以前是這裏的人?她住哪裏?”


    她成功岔開了話題,謝朝開始慢慢跟他們說奶奶的事情,說他從未見過的漁船,織網的方法,崎嶇的山路與山路盡頭的燈塔。


    “燈塔,燈塔還在的啊!”餘樂蹦了起來,“我帶你去看,走走走。”


    倆人把謝朝拉起來,餘樂又嘀咕:“你去看奶奶,跟她說過我和言言的事情嗎?”


    “沒有。”


    餘樂在他背上砸了一拳:“下次記得說。就說你在這裏認識了兩個兄弟。”


    沿著沙灘走出一段路,謝朝看到了一段廢棄的海堤。他緊跑幾步躍上去,顫巍巍站穩了。這段海堤很窄,他走得搖搖晃晃。身體微微發熱,舊外套上的煙味愈發衝鼻,他扭頭想跟餘樂開個玩笑,看見餘樂和商稚言都提著鞋子,光腳踩在淺淺的水裏,陪他往前走。


    “你們不冷嗎?”謝朝說,“上來吧。”


    商稚言:“你跳下來吧。”


    謝朝搖搖頭。


    然後他便看見商稚言站在鼓蕩的、漆黑的海麵上,抬起手臂,做了個托抱著什麽的手勢。


    “我會接住你的。”她說,“信我。”


    這是謝朝對商稚言說過的話,他站在圖書館樓下,衝打算從二樓跳下來的商稚言這樣說。


    “你接不住我的。”謝朝喃喃道。


    餘樂雖然莫名其妙,但似乎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儀式動作,於是也學著商稚言抬起手:“還有我啊,我們會接住你的。”


    謝朝是瞅準了位置跳下來的。他決定配合這兩個人的玩笑,或者是自己本身想跳——他完全沒能弄清楚其中分別,但總之他是跳下來了。落在淺水中,水麵濺起一片冰涼水花,謝朝沒能站穩,他一整天幾乎都沒吃過什麽東西,搖晃著撲向商稚言。


    商稚言托住了他,餘樂支撐著商稚言,把倆人一起抱在懷裏。


    謝朝聽見自己和別人的心跳聲,聽見海潮打向岸邊,又退往海中。他聽見低沉的哭聲,從自己鼻腔中發出。有人拉起他,有人抱著他,謝朝繃緊的力氣消失了,他隻想靠在他們肩上,用徹底依賴的姿勢。安撫地拍他背的是餘樂,小心翼翼揉他頭發的是商稚言,謝朝發現,他能分得清楚了。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謝朝才有機會對商稚言說出這一夜所有事情是如何在未來漫長的歲月裏,像一團不會熄滅的火,永遠細細地、溫柔地炙烤著他冰冷的手腳。


    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了一片能立足的堅實土地,它是安全的,餘樂和商稚言在那裏。


    三人走上海堤街,餘樂和謝朝連打幾個噴嚏。餘樂冷得受不了,舉手提議:“我們回家換件衣服再去吧。”


    他讓謝朝到自己家換衣服,商稚言跟著他倆往餘樂家去。走到半路餘樂忍不住了:“商稚言,你回你家啊。我們倆帥哥更衣,你是想跟著去偷窺嗎?”


    “我不回去。”商稚言理直氣壯,“我離家出走了。”


    第18章 海潮(2)


    商稚言離家出走的事情,隻有她自己和三隻貓知道。


    但事情的起因則發生在她從餘樂家回來時接到的那通電話裏。


    那通電話是崔成州打來的,商承誌聽見他自報家門,還以為報料費終於到手,但崔成州卻稱,他想找的是商稚言。


    “來一趟浪潮社。”崔成州言簡意賅地告訴商稚言浪潮社的地址,“有點兒東西給你。”


    浪潮社位於舊市區的一座大院裏,兩三棟樣式古舊的樓房,最高隻有五層,沒有電梯,一層和二層用鐵門隔開,大院門口坐著打瞌睡的保安。纏繞著爬山虎藤蔓的暗紅色圍牆上釘著白底黑字的招牌,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行書:浪潮社。


    商稚言常經過這兒,但她從來沒有認真打量過它。


    在門口用學生證登記了姓名,商稚言好奇問了一句:“今天是周日,報社不放假嗎?”


    保安大哥打量她:“崔記者是不放的。”


    商稚言來到三樓的社會新聞中心記者部,怯意忽生,不敢貿然踏入。這是一個寬大的辦公區,裏麵全是格子間,明明已經是周日下午,但仍有不少人工作。電話鈴聲和手機鈴聲此起彼伏,偶爾還有人匆匆從她身邊跑過,衝進來就大吼:“張小馬呢!再不給定稿電台那邊可不等了!”


    有人看見商稚言:“你找誰?”


    依照指點,商稚言在角落處找到了崔成州。崔成州坐在窗邊,而窗戶大開,他胳膊伸出窗外,手上夾著一根點燃的煙。商稚言小心走過去,發現崔成州正對著電腦瀏覽網頁。


    頁麵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圖片和文字,他攤在麵前的筆記本和稿紙上,淩亂地寫滿了商稚言看不懂的字。


    “張小馬!”崔成州忽然抬頭大喊,“這什麽破網站,我不懂,我也不懂寫啥網站架構……”


    他這時才看見怯怯站在一旁的商稚言,愣了兩秒,還是把想說的話吼完了:“我一個記者,不懂做網站,你自己搞!”


    他正對麵那格子呼地站起一個短發的瘦削姑娘:“吵什麽吵,讓你多看看別人網站怎麽做的,研究研究,提些建議,廢話這麽多。”


    “我有客人,你自己弄。”崔成州把麵前的資料和筆記本全都一股腦地扔到了張小馬桌麵,隨即從旁拖來一張椅子,衝商稚言做手勢,“請坐。”


    商稚言乖乖坐下,因為緊張而縮著手腳。崔成州在桌上翻找東西,回頭見她繃緊了小臉,忍不住笑:“你怕什麽?之前不是還大聲懟我嗎?看不出你膽子這麽小。”


    商稚言不吭聲。她頭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不由自主地神經緊繃,生怕自己說了不得體的話,做出不得體的事情。崔成州說完之後也沒再嘲笑她,先是取出一個信封,隨後打開一份版麵校樣。


    “兩百塊報料費。”崔成州讓她拆信封,“不用驗了,是真錢。”


    但商稚言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了那份校樣上。


    是《浪潮周刊》第六、第七版社會新聞的打樣,第七版版頭上赫然是“方寸報道”的logo。這是每個月不定期刊登的社會調查專欄。《二十六個拾荒兒童的前史》,這是調查報道的標題。


    崔成州對自己這番做作的展示十分得意。商稚言抓起校樣不錯眼地看,他則抬頭衝麵前的張小馬眨了眨眼。


    這是一篇關於明仔,以及與明仔情況類似的其他拾荒兒童的綜合性報道。這些孩子大都有類似的身世:沒有完整的家庭或有效的家庭教育,極度貧困,沒有戶口,不能上學……報道以明仔和另外兩個商稚言不認識的孩子為引,串聯起二十六個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拾荒兒童的背後故事。


    “被剔除出正常社會秩序的孩子,實則是對社會的控訴:我們的戶籍製度、基層部門,在這件事上失職……”——這是報道的最後一段,被人紅色粗筆圈了起來,“失職”二字之後還有兩行,但全被塗黑,商稚言分辨不出來。


    實際上,整篇報道上都有不少塗改和修正的痕跡,紅色、綠色和黑色三種顏色的筆跡,顯然出自三個人之手。商稚言知道這還不是最終定稿,但她壓抑不住內心驚喜:“你寫出來了……”


    “寫出來,但不一定能登出來。”崔成州已經抽完了一支煙,“這隻是第一次打樣,到周五出刊還有五天,這五天裏什麽都能發生。稿子可能會撤下,可能必須大改,可能導向必須修正……跟你說了也不懂。”


    “我懂!”商稚言大聲回答,“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崔成州愣了一下,然後張口大笑,引得整個辦公室的人都看過來。商稚言麵紅耳赤,默默縮起肩膀。


    “記者被稱為無冕之王,但並不是無所不能。”崔成州問,“即便這樣,你也還對這個職業懷著幻想?”


    商稚言不解:“我嗎?我對記者有幻想?”


    崔成州:“你好像很想當記者啊。”


    商稚言:“我……我沒想過。”


    崔成州:“那現在開始想。”


    商稚言:“……”


    但她確實被崔成州繞了進去,一臉呆愣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張小馬敲了敲崔成州的隔板,無聲地罵他:你想害小孩子是不是!


    崔成州小聲回答:“她很適合。”


    商稚言揣著兩百塊,慢吞吞踩車回了家。她一直想著崔成州那篇報道,那些字句,一行行叩在她心裏。她穿過高大的行道樹,穿過大王椰投下的樹影,在微冷的風裏,往海邊騎去,心裏鼓滿了新鮮的喜悅。


    但新鮮的喜悅維持時效不足一夜。


    晚飯的餐桌上,商稚言跟父母說了這件事。商承誌的態度從來都是“你喜歡怎樣就怎樣爸爸不幹涉”,但張蕾不一樣。最近一直在試圖重新找工作的張蕾,加上更年期來臨,脾氣愈發捉摸不定。


    “你不知道自己成績差嗎?你還搞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什麽?”張蕾一聽到明仔的事兒就生氣了,“多看幾頁書多做幾道題,不比你打什麽電話強?!”


    商稚言不甘示弱:“我在幫人,而且我沒有耽誤學習的時間。”


    “得一點小成績就沾沾自喜,你要是把所有時間都放在學習上,早就進前一百名了。”張蕾白她一眼,“還想當記者?你是這塊料嗎?你作文才多少分啊?人家記者要東奔西跑,你吃得了苦嗎?”


    商稚言氣得小臉漲紅,耳朵嗡嗡響,但她又不擅長吵架,隻能惱怒瞪著張蕾。


    “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料。”張蕾說完,眼神掃向商承誌,開始數落他的不是,“跟你爸爸一樣,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做什麽什麽不行,沒本事還要……”


    商承誌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桌下等著吃剩骨頭的三隻小貓都是一驚,隨即看見小主人放下碗筷,扭頭上了樓。


    父母在樓下一聲接一聲地爭執,直到居委會派人來提醒他倆開會才消停。聽見父母出門,商稚言慢慢從床上爬起,她眼圈發紅,看見小貓跳上床,伸手抱它在懷裏。


    大哥和大姐在地上繞著她走來走去,大貓不能上床,它們擔憂地看著商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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