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成州:“青春期少年麵對種種壓力,發生精神障礙的情況增多。”


    商稚言:“嗯……”


    崔成州:“嗯什麽?”


    商稚言:“這個角度還可以。”


    崔成州:“……”


    車子嘎吱停了,崔成州被她氣笑:“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指點我了!下車,去登記!”


    商稚言知道崔成州人麵廣,但沒想到崔成州的老同學自己也認識。那醫生看見商稚言和崔成州一塊兒來,很是吃驚:“你們都來看明仔媽媽?”


    崔成州和商稚言對視一眼,又別開頭。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還會定期到這兒探望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


    “明仔今天也來了。”醫生說,“他怎麽不上學啊?”


    他放下兩杯茶,衝崔成州攤手:“拿來。”


    崔成州:“沒有。”


    醫生愣住了:“沒有?那你來做什麽?沒有那個,我不可能把病人的事兒告訴你。”


    崔成州彈舌一哼:“我不看病曆,你大略跟我說說就行。”


    醫生仍舊搖頭:“老崔,那是病人隱私。”


    崔成州從包裏掏出錄音筆和手機,在醫生麵前晃了晃,隨後連同背包也一起塞到商稚言懷裏:“我徒弟把這些都帶走,我不錄音不錄影。”


    “不必了。”醫生擺手,“沒有協查文件,我不可能說一個字。”


    兩人僵持了片刻,崔成州忽然說:“好吧。喝茶喝茶,老同學聊聊天而已,不要弄得這麽緊張。”


    他笑嘻嘻抿了一口茶:“嗯?這不是老張家鄉的白茶?……”


    商稚言借口去廁所,悄悄溜出辦公室。走廊上明亮安靜,偶爾有醫生護士走過,這是精神病院的門診樓和辦公樓,病人不多。對麵是住院樓,樓下有一個頗大的院子,草坪花圃,池塘小亭,就像一個大公園。不少病人在園子裏曬太陽打球,或是開著收音機唱歌跳舞,還有幾個在無魚的池塘裏釣魚。


    商稚言看到了明仔和他媽媽。


    明仔入學比其他孩子晚一年,現在還在讀初三,今年準備中考。幾乎每周他都會來這兒探望母親,有時候黑三和他一起來,有時候商稚言和他倆一塊兒。


    但現在不是休息日,明仔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商稚言穿過住院樓的長廊,準備登記進入活動區時,明仔出來了。他沒料到會在這裏看到商稚言,居然下意識轉頭就跑。


    “站住!”商稚言一聲大喝,“你能跑哪裏去!”


    明仔抓抓腦袋,小聲嘟囔:“言姐。”


    “你又逃學?”商稚言把他拉到一旁,“怎麽回事啊明仔,三月份了,你六月就要中考,整天逃學是怎麽回事?”


    “我不想考試了。”明仔說,“我想跟黑三哥和羅哥學修車。”


    商稚言:“……他們不會同意的。”


    明仔:“你幫我勸他們嘛。”


    商稚言笑了:“我也不可能同意啊。你成績又不是考不上高中,重點高中不好進,但普通的學校肯定沒問題。或者你考職業高中,去讀中專,你想學修車那就好好去學,跟著黑三能學什麽?你正正經經學出來了,比他們更厲害,他們要叫你明仔師傅的。”


    明仔也笑:“言姐又亂講話。”


    他個頭已經躥得比商稚言還要高,似乎還可以往上長。幼年時嚴重營養不良似乎狠狠削弱了他的體質,他仍舊很瘦。好在皮膚之下已經有了一些薄薄的肌肉,是個瘦削但還挺健康的男孩子。


    他母親很美,入院治療之後有護士幫她洗臉梳頭,精神漸好,凹陷的臉也愈發圓潤,是個好看的女人。明仔的嘴巴和眼睛像母親,高挺的鼻子或許繼承於他的父親。商稚言有時候看著明仔,會想象他以後可能成為什麽樣的男孩,和什麽人結識,和什麽人成家,過著怎樣普通平凡但安安穩穩的一生。


    一個蘋果從活動區門口遞來,女人喊著兒子的名字,讓他吃水果。


    明仔接過蘋果,催促母親回去休息。接近午飯時間,病人們陸陸續續地在護士醫生照應下往食堂或者住院樓裏走。


    “阿姨,學生仔還是要讀書,你說對不對?”商稚言說。


    女人認得她,微微笑起來:“要讀書,要考第一名。”


    明仔啃了一口蘋果:“我不行的。”


    女人:“明仔考過第一嗎?”


    明仔:“沒有,校運會上跑過第一。”


    女人:“那你要考狀元啊。”


    明仔:“你又看什麽古裝片了?”


    他現在已經很擅長和母親稀裏糊塗地瞎聊天。


    崔成州給商稚言打電話讓她去停車場,商稚言連忙跟明仔告別。“下午去上課!否則我告訴黑三你又逃學!”


    明仔滿臉無奈,拖長了聲音:“好——”


    商稚言發現崔成州臉上的神情變了,隱隱帶著興奮。果然,崔成州順利從老同學口裏挖出了一些料。


    黎瀟在初二時因為精神問題到精神病院就診,當時被診斷為恐怖症:她對燈泡懷有巨大的恐懼。


    商稚言皺眉:“燈泡?是普通的鎢絲燈泡?”


    崔成州一邊開車一邊跟她解釋。黎瀟當時所在初中教室外有兩盞這樣的鎢絲燈泡,家裏的衛生間、廚房和臥室也有類似的鎢絲燈泡。她對鎢絲燈泡的恐懼已經達到了隻要見到形狀相似的燈具亮起,就會尖叫、下蹲,雙手抱頭以保護自己。


    “她是被人欺負了麽?”


    “不知道。更詳細的我問不出來。”崔成州聳肩,“但當時醫院讓黎瀟定期複診,黎瀟來過兩次之後就再也沒出現,當然也沒有吃藥。”


    不再就診的原因,是黎瀟恐懼的根源消失了。學校走廊的燈泡被打壞,不再亮起。家裏的鎢絲燈泡換成了更明亮的節能燈泡,黎瀟安靜了,行動漸漸恢複正常。


    “所以她家人就不再帶她上醫院了,直到今天。”崔成州微微皺眉,“但我同學說,恐怖症看起來恐懼的是物體,但實際上恐懼的可能是物體存在的空間或者場景。如果恐懼的是空間和場景,黎瀟現在害怕的不一定是燈泡,也許已經轉換成別的東西。”


    九中的走廊有鎢絲燈泡嗎?商稚言孫羨發了信息。


    車子又停了,仍舊霧氣茫茫。崔成州說:“下車。”


    商稚言:“?”


    她抬頭一看,車子已經停在高新科技園區門口。謝朝抱著一個同城快送的包裝袋站在門衛室前,仍舊麵無表情。


    “你好啊。”崔成州衝他擺擺手,“我把我們的記者送來了。”


    商稚言吃驚:“師父你幹什麽?”


    崔成州:“黎瀟這件事你不要理,先把手頭科技版的報道寫好。昨天開放日取消我不知道,是我的錯,所以我幫你直接聯係了新月醫學裏搞醫療機器人的工程師,就你的那個同學嘛,叫謝什麽……”


    商稚言不依:“報道我會寫的,但黎瀟的事情你不能撇下我。”


    崔成州:“你是財經中心的記者,不要亂躥。”


    商稚言:“你也是。”


    崔成州:“我資曆比你高,臉皮比你厚,嗓門比你大。下車!”


    商稚言一腔怒氣散不出去,又不敢對崔成州發怒,連關車門都控製著自己,沒有用狠力氣。崔成州衝她和謝朝擺擺手,開車跑了。


    謝朝領著她往園區裏走:“今天可以參觀研發中心。”


    商稚言一言不發。她的心思不在新月醫學這邊,全放在黎瀟那件事上麵了。手機響動,孫羨回複:【沒有鎢絲燈泡。】


    明仔也給她發了信息:【我下午去學修車,你可以幫我跟學校請假嗎?】


    沒一件順心的事情,商稚言咬了咬嘴唇。她抬頭看見謝朝,愈發覺得謝朝也礙眼。


    謝朝偏偏這時候開口了。“你和崔成州吵架了?”他側頭問,眼神裏帶著一絲揣測和一絲微渺的笑意,“你怎麽還跟以前一樣,一點沒變。”


    商稚言站定了。“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沒變?”她聲音顫抖,緊緊攥著拳頭,“這十年裏你沒有跟我一起經曆過任何事,你怎麽知道我變沒變?!”


    謝朝不說話,眼皮垂了垂,嘴唇輕抿。商稚言不肯放過他,不讓他閃避。謝朝的態度實在刺傷了她:或許這是一種信號,大家都是成熟的成年人,理應懂得更圓滑地處理少年時代的傷口。那些快樂的事情當作不存在,不辭而別也當作不存在,把彼此關係死死限定在“同學”身份上,他們還能在成年人的社會規則裏各自體麵,好好來往。


    但商稚言知道她根本跨不過去。她忍著不問那個問題,忍著不談論過去的事情,不說自己的難過,是她有涵養,是她在沒法走出來的難受裏煎熬過,所以練出了這種本事。


    但謝朝不能這樣輕飄飄地提起。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約會。”她看著謝朝說,“我等了你四個小時。”


    第36章 變與不變(4)


    事實上,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商稚言都不斷不斷地告誡自己:那不是約會。


    那不可能是約會。隻是朋友之間普通的邀約,雖然開口的是謝朝,受邀的人隻有商稚言,但此外還具有什麽特別的意義?沒有任何特殊意義,不是約會。


    然後她很快陷入了被餘樂稱為“失憶症”的症狀中。前一天跟餘樂嚷嚷著那是約會,第二日立刻改口,堅決否認。而傾聽的餘樂和應南鄉會麵麵相覷,小心問一句:你忘記昨天說的啥了?


    隻有不把那一天的邀約看作約會,才能衝淡它帶來的懊惱和沮喪。商稚言當然很清楚這種行為近似於自欺欺人。成年人正好擅長這種本事,十八、九歲的商稚言無師自通,是謝朝令她靈魂中的這一部分迅速成長,忽然懂得對抗世上所有不快樂的方法。她甚至在某些時候想起來,還要假模假樣地跟自己講:那我還得感謝他。


    商稚言後來沒怎麽去過溜冰場,那地方不好玩,會讓她想起自己認真打扮,然後等待四個小時,再黯然回家的那一天。她也很久沒穿過那條格子裙,直到大三時張蕾幫她收拾行李,順手把裙子塞了進去。回到學校的商稚言發現裙子的存在,很快又把它塞到行李箱底部。


    商稚言等待謝朝開口。


    謝朝沒有回避她的眼神。商稚言敏銳地察覺,眼前的謝朝和重逢時候的謝朝確實不一樣。那天的謝朝整個人像罩著冷冰冰的蓋子,隔絕了外物,但今天的謝朝正在迎接她的怒火。她不知道他因何改變,也不知道這種改變是好是壞。


    但他沒法平息商稚言的情緒。


    “我很想去。那也是我第一次約女孩子。”謝朝說,“對不起。”


    商稚言眼睛一酸,立刻問:“所以為什麽沒有去?是出了什麽事嗎?”


    在暌違的漫長時間裏,每每想起謝朝,商稚言都下意識地給他找失約的理由。最籠統的無非是家裏出事了,而更詳細一點兒的理由則可以具體到臨出門前路口發生塌陷事故所以不得已全線封路,他出不來。她知道這樣特別可笑,但還有什麽辦法能解釋謝朝的行為?


    然而無論什麽理由,都沒法解釋謝朝為什麽在那次失約之後不再理會商稚言和餘樂,甚至沒有填報高考誌願,直接出國。


    商稚言心裏其實非常清楚,一次失約其實沒有那麽嚴重。她完全能諒解,隻要謝朝肯解釋。是之後他一連串的態度,讓失約變得不同尋常。


    謝朝輕輕搖了搖頭。他不肯說。


    商稚言見過他這種態度。以前一問到他家裏的事情,問到他為什麽往海裏走,謝朝立刻像閉了殼的蚌,怎麽都撬不出一個字。他擅長回避,觸碰到自己不願意提的事情,立刻會陷入拒人千裏之外的沉默。


    但這次商稚言不打算包容他的不願意。


    “你又這樣。”她一口氣說下去,“如果這件事情隻和你自己有關,你不樂意說那就不說,你樂意說的時候我們就聽著。對,以前都是這樣,講或不講是你的自由。但這件事情是不是跟我們這幾個朋友也有關係?你跟小南不算熟,我們不說她,那我和餘樂呢?難道我和餘樂的感受在你心裏就真的一文不值?你連個解釋都不願意跟我們講嗎?”


    兩人已經站在新月醫學門口的通道上。一個穿著工裝的青年奔出來,聽到商稚言最後一句話,想都沒想,立刻轉身往樓裏走。


    “小陸。”謝朝喊他,“你過來。”


    商稚言被謝朝弄糊塗了,她看看撓頭走過來的青年,又看看謝朝。


    “陸棣,我助理。”謝朝示意商稚言看小陸的工牌,“名義上是助理,其實是實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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