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散去,梁妄的手心手背上都是嚴玥哭出來的淚水,等到人都散盡了,這處再沒有聲音了,梁妄才將人鬆開。


    他剛鬆開手,嚴玥就癱倒在地上,從小深閨中長大的女子哪兒見過這等世麵,原以為金風川可以把她帶出去,哪料到官府的人會過來,金風川被山匪帶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嚴玥剛親眼看見自己的丫鬟被人一劍封喉,血汙還濺在了裙擺上。


    她從小到大連殺魚都沒看過,陪著長大的小狗兒都傷心難過兩個月,更別說是見到這般場麵。


    嚴玥站不起來,隻能坐在地上哭,一邊哭一邊擦著眼淚,瑟瑟發抖不敢去看周圍橫七豎八的屍體。


    梁妄腰背筆挺,眉心緊皺,直直地看著眾多馬蹄離去的方向,過了會兒才轉頭看向方才秦鹿站著的地方。


    他與秦鹿之間,不過隻隔著兩臂距離,偏偏伸手撈都撈不到。


    梁妄不會武,不會輕功,追不上那些馬匹,眼見著秦鹿在眼前消失,他都恨不得將金風川碎屍萬段。這些山匪奈何不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多現在順從一些,等到山匪撤離時,人少了,梁妄有的是機會動手腳與秦鹿逃脫,偏偏橫生了這件事。


    嚴玥還在哭,梁妄無奈,從袖中拿出了一塊墨綠色的手帕遞給她,道:“擦擦。”


    嚴玥抬頭看向梁妄,漸漸回了神,她接過梁妄遞過來的手帕,又借著對方的手扶著站起來。雙腿還有些軟,走路不是很利索,但嚴玥一刻也不敢在這個地方待著了,她縮在梁妄的身邊,一張臉煞白,一句話都不敢說。


    梁妄也無所謂,順著馬蹄的方向走,一刻鍾後才抬頭朝天空看去,藍冠白羽壽帶鳥盤旋於上空,梁妄回想起那個被山匪搶走了的金鳥籠還有些可惜,畢竟那籠子陪著天音幾十年了。


    對著天空中的鳥兒,梁妄比了個手勢,天音撲扇著翅膀,於風中飛了會兒便朝前頭過去,沒一會兒就消失在了無盡的林子裏。


    這處還未出山路,嚴玥走得不快,但也沒再像方才那般膽戰心驚了。離了死去的人群,周圍的風也漸漸暖了起來,嚴玥手裏攥著梁妄遞給她的手帕,雙手環抱著胳膊吃力地跟上對方。


    兩人一路無話,梁妄身量高,雖說身形都被寬大的藍袍給遮住了,但腿長毋庸置疑,他走兩步,嚴玥得跟在後頭小跑三步,直到嚴玥實在跟不動,微微喘著氣了,她才沒忍住開口道:“梁公子……能否慢些?”


    梁妄腳下一頓,這才想起來身後還跟著個人。


    他回頭看去,對上嚴玥的臉時一瞬有些出神,眨眼的功夫就收了腦海中雜亂的思緒,見嚴玥手上握著墨綠色的手帕,眉心微皺,幾乎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把這東西給對方的了。


    他稍微放慢了點兒腳步道:“前方沒有鎮子,下一個落腳點是盧陽關,盧陽關距離這裏有一百二十裏,走路恐怕得一整天,天黑之前趕不到,就要露宿山野了。”


    梁妄這麽說,嚴玥皺著秀眉,有些難過:“我從小身體不好,缺少鍛煉,這一路上恐怕要連累梁公子了。”


    梁妄目光頓了頓,原先輕皺的眉頭卻因為嚴玥這句話鬆開,他沒再看向嚴玥,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


    嚴玥從小身體不好,多少與他有些關聯的,即便非他所為……


    她是陳瑤的轉世,人有三魂七魄,缺一不可,嚴玥卻缺少了一魄,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來金珠城的途中被玲瓏六翅蝶給附身。小孩兒心智不熟,是因為魂魄還未長全,玲瓏六翅蝶才能輕易靠近,嚴玥已經十七了,還能被玲瓏六翅蝶附身,便是她的魂魄也不是完整的原因。


    那一魄,被陳瑤固執地鎖在了良川的梁王府舊址前的山丁子樹下。


    那是梁妄不能將她的屍體埋在山丁子樹下,她殘存在身體中最後一魄的執念。


    照常理說,這一生嚴玥雖大病小病不斷,但也不太會影響她的生活,隻要藥吃夠了,活過半百也不成問題,梁妄自己忽視尚可,被對方說出來了便不能假裝沒聽見。


    時間長了,即便梁妄體諒嚴玥,走路放慢了腳步,嚴玥也有些受不住了,她腳下虛浮發軟,踩了塊較大的石頭便歪了腳踝,梁妄伸手扶住了她,嚴玥的眼眶頓時紅了,低聲痛呼了之後,便坐在一旁不能動了。


    梁妄望著嚴玥,她的腳踝很快就腫了起來,的確是不能走路了。


    時間過去了一刻鍾,太陽漸漸有落山的趨勢,他們連一半的路都沒走到,眼看著風就要將路上的馬蹄印記吹散,天黑前必然是趕不到盧陽關,梁妄一瞬覺得有些疲憊,險些脫口而出:你在這兒等著,等我到了盧陽關再讓人來接你。


    這話對上嚴玥垂著淚的臉,終究是沒能說出來。


    “我的人被山匪捉了,離時雙腳拖地,生死未卜,勞煩嚴小姐忍耐些,我們不能再歇了。”梁妄說著,伸出自己的手扶著對方道:“我來背你。”


    嚴玥臉上微紅,她長這麽大,還從未被爹以外的男子背過,但見梁妄微微皺眉的神情,她也隻能咬著下唇,忍著腿上的痛慢慢爬上了梁妄的背。


    梁妄也是憑著一雙腿朝盧陽關的方向去,走了這麽長時間的路不吃不喝也吃不消,他從小到大幾乎沒受過多少苦,成了道仙之後一直都有秦鹿在身邊陪著照顧,一杯茶都不用自己倒,如今卻要背著人找出路。


    嚴玥趴在梁妄的背上卻不怎麽敢碰他,但她能聞見,這人身上有好聞的香味兒,清新與微微苦澀融合,像是某種茶香,又像是墨香。


    嚴玥的心跳有些快,臉上燒紅,就連手腳都變得滾燙了起來。


    她安慰著梁妄道:“你放心,你的丫鬟與姐夫認識,那些人不敢動姐夫,應該也不會把你的丫鬟怎麽樣的。”


    梁妄聽見這話,連嗤笑都懶得給。


    “你的丫鬟……與我長得很像。”嚴玥突然說:“初見時我嚇了一跳,就像是照鏡子一樣。”


    沉默了許久的梁妄動了動嘴唇,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心裏想了一句,實則不像。


    皮囊相似,內裏卻完全不一樣,以前的秦鹿如她的名字一樣,有一雙圓圓的小鹿眼,笑起來時彎彎的,像個孩子似的,即便她的手上殺過許多人,即便她還曾跟著她的兄長統領過上萬人的兵馬,那雙眼也直率得不藏任何心機。


    夕陽落下,從金珠城往盧陽關這條路上要麽是山丘,要麽是荒地,因為四周都是山匪,原先的幾個村莊也都搬走了,一路過去連田都看不到。


    太陽還未完全落下,月亮的形狀已經掛在樹梢,薄薄一層。


    晚風襲來,卷著山林中春分長出的青草味兒,一旦入夜天就要涼了。


    此時秦鹿的身上披著金風川的外衣,趴在地上朝某處爬去,金風川站在一旁叉腰看著她,又冷又氣又無奈。


    “你就是爬也爬不回去的,這都多遠了,若有這個力氣,倒不如往反方向爬,我們去盧陽關找個客棧住下……治治你的腿。”金風川眉心皺著,見秦鹿不聽,又有些不忍,於是過去把人扶正了。


    秦鹿眼眶通紅,咬著牙根緊緊地瞪著金風川,破口而出:“都是你!你找我來做什麽?!自己走就是了!那處山匪那麽多,傷了主人怎麽辦?!”


    “主人、主人!你眼裏盡是你那主人。”金風川道:“前方再走二十裏就到盧陽關了,再過一個時辰這風來得更寒,我放著好吃好喝的不要在這兒陪你,你還滿腦子都是你主人!”


    金風川伸手按了按秦鹿道腿道:“你瞧瞧你的腿!你的腿都快廢了!還想往哪兒爬啊?先顧好你自己吧!”


    金風川稍稍用力,秦鹿就疼得張嘴嚎了一聲,積在眼眶裏的淚水落下來,看得金風川又舍不得,直想把人抱在懷裏哄一哄。


    他沒敢動手抱,隻歎了口氣道:“好好好!我錯了,我不碰你腿,你……你不知道我心裏憋了多少話,有多少疑問,我連你是誰都沒搞明白就陪你出生入死的,你怎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秦鹿還在哭,而且越哭越大聲,那雙杏眼一閉,眼角周圍全都是眼淚滾滾落下來,嘴裏還喊著:“都是你!我頭回一把陳小姐的身體弄壞成這樣兒,路都走不了了,你幹嘛非要找我呀!”


    金風川聽不懂她在說什麽,脫口而出:“那不是因為我喜歡你嘛!”


    “金老板,你不知我是誰,也不懂我,便篤定說你喜歡我,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多少歲?!”秦鹿抹了眼淚,說話帶著哭腔。


    金風川咬著牙根道:“大約有了個底……你四十?”


    秦鹿愣住了,金風川又道:“我查到你們先前是在軒城的,你主人會道法,指不定有什麽能駐顏的法術。你、你四十了也沒關係,反正你相貌、性子都還是挺小姑娘的。”


    秦鹿指著他,氣得都忘哭了:“你簡直有病!”


    第57章 燕京舊事:十二


    偏野烏鴉啼, 春分的枝丫上都長了黃綠色的嫩葉,夜風降來, 幾乎叫人冷得發抖,入夜,寒露浸著皮膚顫栗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秦鹿與金風川吵了會兒,後來覺得金風川有些傻,幹脆就不與他鬧了。


    她自知憑著這雙腿她是走不回去的,但這裏距離盧陽關還有二十裏路, 再往前走,去盧陽關就得分道了,她不確定自己走的那條路, 梁妄就一定會走,若走了不同的路, 從不同的城門入盧陽關,住了不同的客棧, 秦鹿不敢想。


    近百年來,她從未如此與梁妄分開過, 便是有事外出,那都是打了招呼得了許可, 說了自己會去哪兒何時歸的。


    梁妄給足了她自由,她並不是一般野道養的屍人,走哪兒都有紅線拴著,如若因為某些原因天各一方,恐怕再想相遇就真的很難了, 所以即便是這短短的一百裏路,秦鹿也不敢走遠。


    山匪將他們丟在哪兒,秦鹿就在哪兒坐著,她坐在大路的邊上,這條是去盧陽關必經之路,若梁妄來了,她定能看見。


    金風川的外衣還披在秦鹿的肩上,他看著秦鹿那雙不能動,完全紅腫的腿,右腿的腳踝地方已經有些扭曲了,再不就醫,這雙腿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下來。


    他歎了口氣:“秦姑娘,你別太固執,咱們去盧陽關看一下大夫吧。”


    秦鹿搖頭,說了句:“我主人能治。”


    她的身體,不是什麽普通草藥就能治好的,本來就是已死的身體,小傷口都不能自行愈合,這種幾乎斷了腿的傷一般的大夫又怎麽可能治得好。


    金風川無語,隻能坐在她旁邊一起陪著。


    秦鹿的一雙眼直直地看向左側黑洞洞的山路,兩側山丘將道路擠得很宅,彎了一圈,其實能看到的,隻有寥寥幾十步的距離而已。


    金風川許長時間都無話,心裏埋著很多想法,他這輩子都沒為一個女人這般憂心過,求而不得,難受得緊。先前說喜歡她,幾分玩笑,幾分調戲,現在說喜歡她,大多是發自內心,頗心酸,頗無奈的感慨。


    深林中忽而傳來了一聲獸鳴,金風川嚇得縮了肩膀,對秦鹿道:“我聽說深林多孤墳,子夜會有鬼,你怕不怕?”


    “鬼有什麽好怕。”秦鹿半垂著眼眸,突然開口:“我也是個鬼。”


    金風川幹笑了兩下,拍著她的肩膀道:“你還真是會開玩笑,這種情況都能哄我。”


    “我真的是個鬼。”秦鹿望著自己的雙腿:“隻是魂魄被封在了一個死人的身體裏罷了,主人不取出,我的魂魄就一直留在這身體裏,像人一樣活著。”


    金風川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秦鹿繼續說:“金老板,其實你人挺不錯的,那般混亂沒想著保自己,反而先將妻子送回了金珠城,換做了旁人,一定是把妻子抵押,自己回金珠城拿錢來贖,就是贖人,也不會是親自到場了。”


    金風川收了笑容,低聲說:“你若嫁給我,我也會對你好的。”


    秦鹿搖了搖頭:“你不了解我,才會說這種話,你先前說我就算是四十歲你都願意要我,但你可知我今年真正多大了?我一百零九歲了,凡是知曉我的人,見我都得叫一聲秦姑奶奶的。”


    金風川有些震驚,暫時沒敢說話,秦鹿朝他瞥過去,淡然地問了句:“不然我放一隻鬼出來與你說說話?”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想了想,也不知道要放誰出來,金風川見她手中戒指泛著淡淡地紅光,一抹紅煙飄出,轉瞬化為了個豔麗的女人,那女人容貌傾城,任何女子在她旁邊都顯得黯然失色,女人雙腳不沾地,對著秦鹿行禮道了句:“秦姑奶奶好。”


    貪貪瞧見秦鹿的腿,呀了一聲:“秦姑奶奶這是出何事了?道仙怎不在附近呢?”


    金風川望著那女人,又看向秦鹿,背後深林如鬼泣一般的風聲依舊不斷,他的心跳都快停了,猛地起身往盧陽關的方向跑,秦鹿定定地看著金風川跑走的背影,對貪貪說了句:“沒事兒了。”


    她不想說話,所以收了貪貪,這時心裏從未有過的脆弱,突然就像是四、五歲在鬧市與家人走散的小孩兒,坐在原地不敢動,生怕從此以後沒了家。


    嚇走金風川,他還能去盧陽關找個客棧歇下,這夜冷,若陪著一夜過去恐怕得大病一場。


    秦鹿心口壓著一塊石頭,怎麽都喘不過氣來,眼眶再度濕潤了之後她伸手揉了揉,抬頭看了一眼繁星密布的夜空,今夜星辰多,明日天氣一定很好,若沒遇山匪,她與梁妄這時恐怕都在暖被窩裏歇下了。


    她將陳小姐的身體傷成了這樣兒,梁妄見了會如何?


    金風川跑了沒一會兒,又跑回來了,等人跑到跟前了,金風川才說:“我一想覺得不對,你哪怕是鬼,至少你不害我,若這世上當真有鬼,林中孤墳出野鬼,比之你要好相處些。”


    說完,他又咧嘴露出了個苦笑,秦鹿望著他,覺得他這人當真是傻。


    金風川擦了額頭上的汗,重新坐在了秦鹿的身邊,還是方才那個位置,灰上的屁股坑都沒被風吹散。


    金風川伸手捂著還在肆意狂跳的心口,覺得自己這回回來若不是瘋了,那對秦鹿恐怕就是真的喜歡了。


    靜夜不過一刻鍾,金風川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真一百零九歲了?”


    秦鹿點頭。


    “那你豈不是西齊人?”金風川驚訝。


    秦鹿嗯了一聲,又說:“我主人是西齊王爺,梁妄。”


    “嘩!我賣過他的字畫,價值千金,難怪他這般有錢。”金風川出了汗又覺得冷,往秦鹿那邊靠過去後並未察覺她身上有多少溫度,於是道:“你、你喜歡他吧?”


    秦鹿沒有掩飾,點了點頭。


    金風川頓時覺得心裏酸得厲害,歎了口氣:“與我說說你的事兒吧,秦姑娘,這夜太冷,我肯定是睡不著的,你說我不了解你,那你與我談一談,我聽著。”


    “便是你了解了,我也不會喜歡你的。”秦鹿道:“我的命是主人給的,身體是主人給的,我發誓會護著他,日後長久的歲月裏,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會永遠、一直陪在他身邊的。”


    “那便……說說,讓我死心。”金風川低頭看了一眼秦鹿放在膝上的手,想過去牽,手指動了動,最終沒伸過去。


    一夜很短,幾個時辰就過去了,但一夜也很長,若睜著眼無所事事,無風無雨無甚景致,別說是幾個時辰,就是一刻鍾也過得相當緩慢。


    金風川想聽秦鹿以前的事,就連他夫人嫁給他之前,他都不知道他夫人是多少歲,便是成親之後第三年,他才知道他夫人有個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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