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長生笑笑,“我在想,煙花什麽時候會起來。”


    第23章 煙花


    謝忘之知道長生要帶她看煙花,卻沒想到是要去宮牆上看,且長生還真敢帶她爬宮牆。幸好這時間守宮牆的人都下來吃飯,長生挑的那處宮牆也偏,修著牆梯,謝忘之撩起裙擺,勉強還能爬上去。


    平常一日裏不知道要看見宮牆幾回,等真的爬上去,夜風拂麵,才知道感覺不一樣。這是她第一回站在這麽高的地方,大明宮地勢高,謝忘之又在宮牆上,極目遠眺,能俯瞰整個長安城。


    她在視野裏規劃,一條條大道劃分,從丹鳳街到朱雀大街,東市西市今夜閉門,謝忘之越過一個個坊,看見星星點點的燈。那些燈亮在一家家一戶戶的門口或是窗裏,匯成長河,蜿蜒流淌在長安城裏,像是天河落入人間。


    “真美。”謝忘之喃喃,“站在這裏,就像變成鳥一樣,飛在長安城的天上。”


    “對,像鳥一樣。”長生說,“我以前爬上來,也覺得站在這兒就能變成鳥,風吹過來很舒服。”


    臘月裏的夜風當然冷,但剛剛爬了這麽多階牆梯,鼻尖都滲出細細的汗來,吹著反倒覺得無比舒服。謝忘之沒忍住,扭頭去看身邊的少年。


    長生迎風站著,身姿挺拔,夜風吹起他的發梢,細細的辮梢拂過肩頭。他俯瞰著整個長安城,眼瞳是淺淺的琥珀色,萬家燈火落在他眼裏,比不上深處揉著的那一把碎金。


    “……真美。”謝忘之說。


    長生以為她還在感慨長安城,自然地轉過頭:“對了,等會兒到了子時,煙花起來,你還能朝著宮牆底下喊。”


    謝忘之一愣:“喊?”


    “對,就是往下,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這樣不好吧?”謝忘之想象一下,覺得挺怪異,“太大聲了,會吵著人的。”


    “不會。這地方高,傳令都要用火,喊什麽都聽不見的。”長生說,“而且等會兒煙花很響,就算我站在你身邊,也聽不見。”


    謝忘之還是覺得古怪,搖搖頭:“算了吧。”


    長生不強求,深吸一口氣,對著夜風裏的長安城喊話,年年都是這句,他非常自然:“我不想在宮裏——我想去外邊!外邊——”


    這麽看,他實在是一條好漢,說到做到,謝忘之驚了,茫然地看著他:“你……”


    “除了你,沒人聽見。”長生毫不在意。


    謝忘之看看底下的燈火,再看看四麵空蕩的高天,宮人們在更遠的地方,守宮牆的人都不在。好像確實除了她,沒人聽得見,沒人知道長生埋藏在心裏的東西。


    她忽然有點心癢:“那……那我試試?”


    “好啊。”長生沒意見,“你想說什麽?”


    謝忘之看看底下,遲疑著,舌頭都有點不靈活:“我……我想吃過門香!”


    這聲隻比她平常說話略響了點,遠遠算不上“喊”,但能走出一步也是好的,長生笑笑:“過門香?”


    謝忘之臉騰地紅了,支支吾吾:“要用的肉樣數太多……宮裏平常輪不到我們吃……我挺喜歡的。”


    想吃個什麽而已,長生不嘲笑她:“等會兒可以再大聲點。”


    話音剛落,像是應和他的話,今晚第一支煙花竄上天空,在天幕上炸成絢爛的花,瞬間開到極致又瞬間凋零,每片花瓣都變成墜落的星辰。隨後是第二支、第三支……各色的煙花直上雲霄,天幕被染成不同的顏色。


    宮牆巍峨,天空高曠,這是謝忘之第一次這麽近地看煙花,她聽見耳邊煙花炸開的聲音,看見漫天星辰墜落,守在大道上的孩童歡呼雀躍。


    她愣愣地看著煙花,無端地想要落淚。


    “長生,長生!”謝忘之忍住眼淚,扭頭去叫身邊的少年,開口時感覺夜風吹過唇齒,但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長生當然也聽不見,他也在看煙花,眼瞳裏是無數星辰。


    謝忘之忽然湧起一股衝動,學著長生先前的樣子,衝著底下喊:“我想吃過門香!要新炸的——”


    這一聲用了挺多力氣,但她耳邊依舊隻有煙花炸開的聲音,她覺得嗓子發麻,卻一點都沒聽見自己的聲音。她偷偷看了長生一眼,他顯然也聽不見,甚至不知道她在喊。


    謝忘之放下心,迎著夜風,繼續喊。


    “我討厭太子妃——”


    “我不想再去送膳了!我——隻想做點心——”


    “我——不想——回家——”


    有的沒的瞎喊了一氣,謝忘之舒服了,雖然一句都聽不到。喊話太費嗓子,她有點累,微微喘著氣,稍側過身,遙遙看著長生。


    長生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稍遠處,像是把地方騰出來,留給謝忘之,讓她能隨心所欲。他站在宮牆上,高高的宮牆分割天地,天上煙花,人間燈火,他像是既歸屬於天又歸屬於地,又像是哪兒都不屬於。


    謝忘之定定地看著他,忽然輕聲開口,這個念頭讓她渾身震顫,話都說不利索:“我、我想……我想讓這個人開心。”


    一大捧煙花在她身後驟然炸開,女孩身披星光,眼瞳裏倒映出眼前的少年。她輕聲重複著這句話,刹那間虔誠如同信徒。


    **


    看煙花時很開心,喊話也開心,等回尚食局,謝忘之就覺得不對了。畢竟來回這麽長一條路,腿酸得不像是自己的,嗓子還疼,謝忘之和長生道完別,拖著腿回屋,想給自己倒杯溫水緩緩。


    屋裏沒點燈,她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光,點亮蠟燭。燈剛亮起來,她發現另一麵的榻邊有個人影,一驚,過了會兒才看清是姚雨盼。


    “雨盼?”壺裏的水還溫著,謝忘之翻出蜂蜜拌勻,“你怎麽回來了?”


    姚雨盼看著謝忘之喝溫水,頓了頓才答:“……沒什麽。”


    溫水入喉,謝忘之覺得舒服點,扭頭看看姚雨盼,發現她麵色煞白,略有些緊張:“雨盼,你臉色不太好……怎麽了,含象殿遇見什麽了嗎?”


    她拖著腿走過去,姚雨盼反倒驚慌起來,視線遊移:“沒什麽,真沒什麽。我就是……過年了,回來看看你和寒月。”


    “寒月不在,她會做酸湯,酒後喝正好,這會兒肯定很多貴人催,恐怕得再過小半個時辰才回來。”謝忘之猶疑片刻,不逼姚雨盼,“你呢,在含象殿好不好?”


    “……都好。”姚雨盼吞咽一下,看著麵前的女孩,“忘之,我剛剛看見,有人和你一起回來的。他……是誰?”


    第24章 問名


    姚雨盼一直覺得,她實在是沒什麽用。


    她是長安城外的農家女,靠天吃飯,難免有時吃不飽穿不暖,但總也是自由的,不用看人臉色過活。宮裏的日子哪兒有那麽好混,但凡在外能有一口飯吃,誰願意入宮去伺候人。


    然而阿娘病重,醫館收的診金倒是不多,但開的藥一副比一副貴。要治,那就得拿出銀子來;不治,那就是眼睜睜看著阿娘死。


    恰好那時候開春,正是小宮女進宮的時候,姚雨盼想想病榻上的阿娘,再想想家裏等著吃飯的弟弟妹妹,心一橫,混了進去。她樣子端正,人也聽話,沒被篩下去,還拿了銀子回家,從此進了宮門,再沒有見過家人。


    她在家時幫不上什麽忙,在宮裏也是一樣。姚雨盼也想過往上爬,夜裏縮在被子裏偷偷摸摸,想著若是能當上女官,寄回家去的銀子能多幾錢,但她畢竟農家出身,前十幾年都在田間地頭,悶頭幹活她會,真要和人打交道,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宮裏的日子真的這麽難過,別人是“過”,她是“挨”。


    然而,機緣巧合,她見到了清思殿的七殿下,姿容冷麗的美人,不笑時像是尊玉雕。從他手裏接過玉墜時,姚雨盼整個人都在顫抖,好像隔著什麽,摸了摸這輩子不敢奢求的東西。


    她不是喜歡七殿下,她知道自己農家出身,一個小宮女而已,配不上他。但她心裏也藏著一點隱秘的心思,她想再見見七殿下,想和他說話,哪怕一句也可以。


    可是她不敢。姚雨盼隻敢在被子裏回憶,咀嚼著宮裏唯一的一點歡喜,但是與此同時,謝忘之坦坦蕩蕩混不在意,說做粥就做粥,都沒和她們商量,直接把粥送了出去。


    姚雨盼想,她有一點嫉妒謝忘之了。但這不是謝忘之的錯,是她自己的錯,石曼晴前車之鑒,她怕控製不住自己,變成石曼晴那樣的人,所以蕭貴妃遞話時她忍著恐懼答應,搬出尚食局。


    含象殿和尚食局不一樣,蕭貴妃精致雍容,含象殿也是如此,每個人看著都對姚雨盼很好,但笑都不是真的,像是個化在臉上卸不掉的妝。今晚蕭貴妃照例去陪皇帝,含象殿裏管得不嚴,姚雨盼偷偷跑回尚食局,在屋子裏縮著,才覺得終於能喘上一口氣。


    她沒敢點燈,縮在榻上,偷偷透過窗看外邊宮人來來往往。然後,她無意間看見了謝忘之,還有她身邊的少年。


    少年一身小內侍的青衣,披著長發,細細的辮梢繞過肩頭,在肩前微微顫動。清思殿的七殿下背著手,一路跟在謝忘之身邊,和她說話時微微彎腰,幾乎要貼到她耳邊。


    除夕夜整宮都掛了宮燈,少年和女孩沿著正紅的宮牆行走,暖黃的燈光落在他們身上,像是幅剪影。


    姚雨盼腦子裏跳出的第一個詞居然是“般配”,她渾身發顫,在謝忘之進屋後,忍不住問:“忘之,我剛剛看見,有人和你一起回來的。他是誰?”


    謝忘之哪兒知道姚雨盼為什麽問這個,老實回答:“是我在宮裏認識的內侍。上回蕭貴妃愛吃透花糍的消息,就是他告訴我的。”


    “……內侍?”


    “嗯。”謝忘之莫名其妙,“怎麽了?”


    “……沒什麽。”前因後果忽然連起來,姚雨盼一陣悲涼。


    竟是如此,原來七殿下和謝忘之早就認識,那個冷麗如同玉雕的少年在謝忘之麵前,甚至願意演個小內侍。紅封裏的賞銀、意外撥來的銀絲炭,哪裏是七殿下憐憫她啊,不過是因為謝忘之和她同屋,她才能蹭到這麽一點點歡喜。


    她閉了閉眼,忍住眼淚,“忘之,我……我有件事兒想求你幫忙。”


    “這麽生疏幹什麽,直接說吧。”謝忘之絲毫沒有發覺,含笑說,“我能幫的一定幫。”


    “都過年了,我想給家裏寄些錢,給我阿耶還有弟弟妹妹買刀肉也好。”姚雨盼摸摸手裏的小布包,“但是月例還沒發,我這邊隻有些蕭貴妃給的賞……”


    謝忘之懂了。宮人給家裏寄錢理所應當,直接把攢下的月例拿去就行,自然有出宮跑腿的內侍會把錢寄到,當然意思意思總得給點東西。但宮裏也要花錢,月例其實攢不下多少,多半還是得靠賞賜。


    若是賞的銀子,入簿對一對,寄出去就行了;麻煩就在於賞的鐲子玉佩什麽的,得先托人換成銀子,再送去家裏。玉這東西價錢又不定死,全靠內侍一張嘴,背地裏偷偷貪點也是有的,要是運氣不好,撞見個膽兒大的,說這鐲子隻值一錢銀子,這口氣也得吞下去,要不然就別想著給家裏寄錢。


    姚雨盼性子軟,不太會和人打交道,以前也沒幹過這事,謝忘之猜她是害怕。無非是去內侍省跑一趟,還能順便找長生,她應下來:“好,我幫你。不過賞下來的東西能換多少錢,得看那邊的意思,我不好說。”


    “不要緊,多少都行。”姚雨盼把布包遞過去,“裏邊就一隻玉鐲、一對銀簪,還有一對珍珠耳鐺。”


    蕭貴妃還挺大方,謝忘之打開布包看了看,確實是這幾樣東西,她把布包原樣係好,小心地放進榻邊的櫃子裏鎖上,回頭問姚雨盼:“那你在含象殿,有什麽打算?”


    姚雨盼沒想過,抿抿嘴唇:“……先這麽著吧。貴妃娘娘人還算好,給東西也大方,我能攢些錢寄回家就算是好運了。我後邊還有幾個妹妹,我總不能讓她們也來做宮女。”


    謝忘之“嗯”了一聲,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個話。


    姚雨盼也說不出話,憋了一會兒,起身:“那我這就走了……”


    “寒月還沒回來呢。”謝忘之一愣,“要不再等等?我去弄碗甜湯給你。”


    看她真要去小廚房,姚雨盼連忙攔住:“……不用了。我是偷跑出來的,也不知道那邊的規矩,還是先回去了。就和寒月說一聲吧。”


    含象殿那邊確實不熟,謝忘之總覺得姚雨盼有古怪,但又挑不出哪兒不對,隻能點點頭:“好,那你路上小心。”


    姚雨盼胡亂點點頭,急匆匆地推門出去。


    看著她漸漸跑遠,謝忘之愣了一會兒,沒想出來什麽,隻能撓撓臉,坐回自己榻上。


    **


    答應人的事兒不能拖,第二日謝忘之就帶著樓寒月的小布包,另做了一籠點心,去了內侍省。


    她運氣還算好,今兒管這個的是以前見過的少監。這少監人不壞,也不貪,總是笑眯眯的,看著就很和善,就是話多,記個賬的時間能說一堆話。


    “哎喲,這鐲子好,這墜子也好,從哪兒來的?”少監對著光依次看過去,記在簿子裏,“我算算,總共十兩銀子,你看行不行?”


    謝忘之不懂玉價,但她信少監,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紅封,隔著台子遞過去:“好,那就麻煩您了。這是辛苦錢。”


    直愣愣杵過來這麽一個紅封,少監哭笑不得。到他這個位置,又在這個行當上,拿點辛苦錢再正常不過,但也沒有這麽明晃晃的,台子後邊的女孩還一臉天真,一雙眼睛澄澈明亮,像是渾然不覺在幹什麽私底下的事,隻以為是規矩。


    少監在心裏歎了口氣,全當做好事,把紅封推回去:“行啦,又不是你的東西,宮裏誰不是替人辦事?今兒就算賣你個麵子,大過年的,留著給自己買糖吃吧。”


    “我的麵子沒這麽值錢吧?”好在還有一籠糕點,謝忘之把食盒放上去,打開蓋子,“那這個給您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喂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醉折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醉折枝並收藏喂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