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你怎麽來了?”謝忘之剛蒸了兩籠點心, 在大廚房外邊洗手, 這時間看見長生,她還愣了一下,“……問出來了嗎?”


    長生稍作思索, 沒說話。


    “……不知道嗎。”他是不好說出口, 謝忘之卻以為是沒問出來,這事兒本就玄乎,托來托去的, 她也沒抱太大希望,狀似無意地笑笑,“也沒事。我再想想辦法, 總不至於一點兒都……”


    “跟我走。”長生打斷她。


    “去哪兒?”


    “我是來傳信的。”長生閉了閉眼, 說出路上想好的托詞,順便從袖中摸出一早解下來的玉墜, “清思殿的七殿下傳信, 說要你去殿裏。”


    “現在?”謝忘之莫名其妙, 從長生手裏接了玉墜。


    這玉墜和先前拿到的那個一樣,都是上好的羊脂玉修出來的。畢竟是貴重東西,來的還奇怪, 謝忘之把玩的次數也不少, 先前就猜測那墜子看著偏細, 蓮花紋纏在一側, 應當是兩半咬合。現下手裏的這一半, 相對應的地方也是蓮花紋, 正好印證了她的猜測,確實是一對。


    顯然是出自七殿下的手,謝忘之更想不通,撓撓臉,“為什麽托你傳信呀?你知道叫我去幹什麽嗎,是做點心還是做別的?”


    “七殿下與長寧公主相識,故而也算是認識我。今早教坊遣人過去,恰巧是我,他突然打發我來的。”第一個謊撒出去,後邊越說越順,長生一臉嚴肅,好像真有這麽一回事,“至於叫你做什麽,我倒不知道了。”


    謝忘之盯著手裏的玉墜看了會兒,皺眉:“那是現在過去嗎?”


    “嗯。”長生說,“收拾東西。”


    謝忘之一愣。


    “七殿下這麽說的。”長生接著說,“往好處想,說不定是叫你去小廚房裏做事?”


    先不說謝忘之不求前程,不樂意看著別人的臉色活,何況還有姚雨盼的事兒,她本能地排斥去小廚房,本想拒絕,但看看眼前的少年,謝忘之驀地有些遲疑,拒絕的話含在嘴裏不上不下。


    雖然沒見過清思殿的七殿下,但前邊幾件事,可見秉性不壞,算起來還陰差陽錯救過她一回。謝忘之倒不是討厭,隻是不了解七殿下,摸不準這一去,麵對的會是什麽。


    然而傳話的是長生,若是她一口拒絕,等回去複命,長生的日子絕不會太好過。


    與其讓長生之後難受,倒不如她自己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橫豎她就這麽一個人,實在不行還能把阿耶和阿兄扯出來。


    沉默片刻,謝忘之點點頭:“那我先和尚食局的人說一聲。”


    “好。”


    今兒大廚房裏管事的是孫典膳和張典膳,謝忘之在兩位典膳麵前都混過臉熟,兩人也不愛為難人,細細查看過她手裏的玉墜,再問了幾句事宜,就放她走了。


    謝忘之心裏七上八下,走出大廚房:“那我去收拾東西。”


    “東西多嗎?”長生隨口問了一句,跟上去,“我幫你拿吧。”


    拿個東西而已,謝忘之倒沒打算避嫌,認真地開始想得帶什麽。想了一會兒,她實在不明白清思殿的狀況:“……唔,長生?你覺得,我得收拾什麽呀?”


    長生哪兒知道小娘子要收拾什麽,他自己向來一卷被褥,在哪兒都能睡。他憋了會兒,試探著說:“被褥之類的倒是不用準備,旁的你看著辦。”


    “那洗漱用的帕子和臉盆呢?”


    長生心說難不成我還能短你這個,“唔”了一聲:“我想總是會準備的。你帶些貼身的東西過去就行。”


    謝忘之應聲,不說話了。


    長生也不知道說什麽,幹脆沉默,到了謝忘之住的院落,在門口止步,看著她推門進去,纖細的身影在門後一閃消失。


    說起來這地方他也不是第一次來,初回是九月裏,一眨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正月。攀架子的花早就謝得幹幹淨淨,細細的枯藤在冷風裏發顫,顯出幾分蕭瑟。


    長生稍稍抬手,掌心翻轉,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過了這麽久,掌心的鞭痕褪得一幹二淨,新生的肌膚細膩白皙,像是玉雕。可再度站在這兒,他居然一時有些恍惚,好像滿手都是青紫的鞭傷,而他等著那個女孩握著瓷瓶出來,瓶裏裝著青綠色的藥膏,抹在傷處會滲出雨後草木的味道。


    長生忽然閉上眼睛,鬆鬆地收攏手指,像是把什麽東西極輕地握在掌心。


    **


    不用帶被褥,謝忘之收拾出來的東西也不多,就兩個小箱子,裝了幾套衣裳,還有些首飾、香露之類的雜物。箱子不重,但謝忘之沒法一手提一個,長生接手時她沒推拒,隻道了聲謝。


    路上有長生幫忙,等遙遙地看見清思殿的正門,長生卻停下腳步:“快到了。那邊沒說讓我再去,我就不進去了。”


    “嗯,謝謝你幫我。”謝忘之大概懂,想了想,“其實我也不知道會遇上什麽,就這麽從尚食局出來了……我在清思殿,是不是就不怎麽能見你了?”


    這問題問得好,長生算是知道撒謊撒多了會遭什麽罪,舔舔嘴唇:“或許有機會呢。總會再見的。”


    “……嗯。”謝忘之哪兒知道他在想什麽,以為是客套話,一時間思緒萬千,弄得好像生離死別,一麵覺得冒出來的想法好笑,一麵卻難以克製,真有點不舍。


    她咬咬牙,在心裏和煤球說了聲抱歉,“那煤球不會被攔著吧?”


    “……應當不會。”長生服了,順著謝忘之的話,“看它的本事,或許我還能傳信。”


    謝忘之“嗯”了一聲,不覺得多高興,轉念又想是分別,弄得這麽僵不好,努力露出個明朗的笑:“好!反正都在宮裏,想想法子,我們總還能在一起玩的。”


    “好。”長生急著脫身,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他一走,箱子隻能自己拖,謝忘之走了一小段路,還沒摸到門口,裏邊出來幾個內侍,打頭那個笑眯眯的,看衣裳的樣式,還是個少監。


    宮裏就是分個三六九等,謝忘之當即要屈膝行禮,常足卻趕緊虛扶她一把,仍是笑眯眯的:“都是伺候人的,哪兒能對著我行禮呢?這箱子讓人替你搬,我帶娘子去屋子裏。”


    邊上兩個內侍會意,一人一個,替謝忘之提起了箱子。


    善意來得古怪,謝忘之不信其中沒蹊蹺,盯著常足看了會兒,臉上忽然綻出個恰到好處的笑,還是把這個禮行了,低頭時垂著睫毛,頗有點低眉順眼的意思。


    “多謝少監。”她仍低著頭,順手想褪下腕上的鐲子。


    常足哪兒敢收這個,剛才他在門口,可是親眼見著七殿下幫謝忘之提箱子,這小娘子還是李齊慎親自去請回來的,他是嫌命長才敢貪這個錢。常足一聲咳嗽,稍稍側身避開:“那就走吧,娘子來一趟辛苦,也好早些休息。”


    這話說得更古怪,不像是召人來做事,倒像是請誰來做客,謝忘之沉思片刻,應聲:“那麻煩少監了。”


    “不麻煩,不麻煩。”常足鬆了口氣,“走吧。”


    謝忘之應聲,跟著常足往宮人住的地方走。


    和尚食局比,清思殿的宮人少得多,屋子比尚食局那邊小,好在並不顯得逼仄。謝忘之以為自己得在哪個屋裏拚張榻,常足卻帶著她七拐八拐,最終進了其中一間。


    這屋子兩個人住正好,一個人住有些空,但屋裏確實隻有一張榻。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榻上的被褥枕頭看樣子都是新的,桌子和架子也擦得發亮,甚至還有隻香爐,這麽一看,倒真像是待客。


    謝忘之有點慌,故作鎮定:“隻一張榻嗎?我不太習慣和人睡一起。”


    “……這屋子就你一個人住。”常足臉上掛著笑,“要是覺得哪兒不舒服,和我說一聲,趕緊改了。住著不習慣,托人來說也成。”


    這可真是突如其來的關心,無功不受祿,謝忘之背後冷汗都要滲出來了,借著整理裙擺的動作抹了手心裏的汗。她斟酌著:“那我能問您一件事嗎?”


    “問。”常足其實也慌,這小娘子除了長得好看,沒什麽特別的,鬼知道李齊慎為什麽那麽上心,他不敢怠慢,“娘子隨便問。”


    “……謝謝。那我就問了。”謝忘之吞咽一下,抬頭看著常足,“我想知道,七殿下叫我來清思殿,究竟是做什麽?”


    常足一窒,還真答不出來,想了想,壓低聲音:“這……殿下也沒和我說啊。上頭的心思,我哪兒敢瞎猜?估摸著是讓你來做個點心什麽的……”


    “點心?”


    “點心……哎,對,就是點心。”常足算是個老實人,不擅長胡說,幹脆順著說,“想來是殿下喜歡你做的糕點,懶得差人去尚食局,就把你調來唄。”


    謝忘之還是不信,但好像也沒有別的解釋,她“嗯”了一聲:“我明白了。”


    看她不打算再開口,常足偷偷呼出一口氣:“那歇著吧,我先走了。”


    他挺利索,說到做到,立刻往外走,先前幫忙拎箱子的兩個內侍也跟著出去,順手替謝忘之把門關了。


    屋子裏靜下來,新填的香一縷縷地燒出來,聞著像是降真。謝忘之沒心思整理東西,在榻上坐下,良久,倒頭趴在了被褥上。


    第35章 甜湯


    到清思殿是上元節後, 一晃到了二月初, 今年格外冷,雪都下了好幾場,謝忘之卻沒再見過長生, 連平常總要往尚食局鑽的煤球都沒個影子。


    既來之則安之, 謝忘之沒打算削尖了腦袋和清思殿搭上線,七殿下不傳膳,她也不主動, 隻在小廚房裏給幾個宮人打打下手,除了不能隨意去外邊,和還在尚食局時也沒什麽兩樣。


    隻是長久這麽悶著, 終究不舒服, 謝忘之忍不住去問了常足。常足摸不準七殿下是什麽意思,但想想對她的禮遇, 撓撓臉, 應了。


    謝忘之這才能出去逛逛, 她不敢走遠,出了院門,沿著宮道慢慢地繞圈。繞了小半圈, 邊上半枯的灌木叢裏突然鑽出個貓頭, 毛色漆黑發亮, 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盯著她, 耳朵尖尖還顫了兩下。


    “煤球!”謝忘之驚喜地出聲, 快步過去, 正想彎腰,灌木裏的黑貓忽然跳了出來。


    這貓身上確然全黑,一根雜毛都沒有,兩隻前爪卻各有一截白色,像是套著兩隻護手。


    ……不是煤球。


    謝忘之有點失望,但看黑貓往前跑,反正也無處可去,幹脆跟了上去。


    跟著貓繞過宮道和灌木,是個僻靜的拐角,緊挨著假山和牆根,邊上的花圃顯然長久沒人仔細打理,裏邊栽的花枯得差不多,反倒是雜草瘋長,這麽冷的天都頑強地冒出點綠色來。


    土裏冒出的綠色星星點點,地上的貓也星星點點,居然有十幾隻,遠些的或坐或蹲,近些的則堆在一起,毛絨絨的頭蹭來蹭去,擠在一起從碗裏咬食吃。


    喂貓的是個少年,看著十五六歲,蹲在地上,及踝長的披風拖地,漆黑的長發鋪在披風上,發梢帶著微微的卷。


    謝忘之覺得這少年有些眼熟,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遲疑著問:“……冒昧,郎君是回紇人嗎?”


    “……是。”少年像是才發現謝忘之,慌忙站起來,他似乎隻會簡單的對話,憋了會兒才說,“敘達爾,初次見麵。”


    “謝忘之。”


    敘達爾應聲,把頭別開。


    不知道是不想搭理她,還是沒法接話,總之敘達爾沒有接著開口的意思,謝忘之也不好硬抓著他聊,隻能沉默地站在一邊,看著那些貓吃東西。


    看著看著,謝忘之的視線從貓移到了敘達爾身上。


    平心而論,敘達爾長得挺好,和謝忘之印象裏高鼻深目的胡人不同,看得出他並非漢人,但是不至於鋒利得怪異,反倒用“清秀”這種詞形容更好。他的鼻梁確實更高挺,眼窩也略深,但濃長的睫毛眨動,碧綠的眼瞳明明滅滅,居然有幾分漢人含蓄愁思的味道。


    謝忘之試探著開口:“我能問問嗎,長寧公主呢?”


    “飛光在府上。”


    飛光,聽起來像是名或者小字,能這麽直接稱呼,可見敘達爾和長寧公主挺親近,謝忘之點頭:“您在這兒喂貓嗎?”


    “嗯。”敘達爾說,“冬天了,貓沒有吃的。”


    謝忘之發現了,敘達爾說話怪異的地方在哪兒。他說起長安官話來沒有口音,斷句和腔調也很正常,但很短,句式也不複雜,聽著像是五六歲的孩子,和少年的樣貌不符。


    不過她不覺得奇怪,笑笑:“是啊,我看這些貓都瘦了。”


    敘達爾不知道怎麽接話,沉默片刻:“抱歉,我說得不好。”


    “其實沒有,我聽著挺好的。”謝忘之趕緊說,“何況郎君是回紇人,我聽聞回紇有自己的話,哪兒能逼人非說長安官話?”


    她想了想,故意問,“對了,郎君平常還會說回紇話嗎?”


    “飛光會回紇話。”敘達爾點頭,“七殿下也會。”


    “……七殿下?”這事兒謝忘之真不知道,“他也會?”


    “是。七殿下還會別的,西域諸國的話。”敘達爾說,“他母親是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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