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隻能跟著說:“多謝娘娘。”


    蕭貴妃瞥了太子妃一眼,深吸一口氣,扶住醉春的手,腰背挺直,款款地往座上走,等著李承儆過來。


    當年蘭陵蕭氏想送她進宮當太子妃,就沒把她當個活生生的人,否則在那事兒發生之後,也不會如此痛快地改口換人。如今她雖然穩坐在貴妃位上,除了沒上玉牒,在宮裏地位等同皇後,但蕭貴妃知道,她依舊沒被看作是個人。


    說句實話,當年的李琢期對她確實有過吸引,畢竟他肩上擔著這個帝國,論長相風姿也是不差的,李琢期也未必完全對她沒意思。李琢期或許不是完美的良人,但也夠滿足個閨中娘子的幻想,可惜海棠林裏一場荒唐恥辱,蕭貴妃成了《新台》一同譏諷的對象。


    如何不恨,如何不怨,但都到這一步了,說這個也沒意思,蕭貴妃和太子,甚至和太子妃早就牢牢地綁在一起。


    蕭貴妃沒有子嗣,這幾年李承儆求仙問藥,弄得大明宮裏烏煙瘴氣,丹藥吃了幾籮筐,壽命見不見長不知道,身子卻是越發不行,寵幸的女人不少,孩子一個沒有。


    排除絕無可能繼位的李齊慎,宗室裏的郎君可能性也不大,那就隻是個李琢期,最多再算個太子妃懷裏的李蒼璧。要想過得好,蕭貴妃隻能牢牢攀住太子這條船,最好多拿幾條繩子,把自己綁得再緊點。


    掀不翻這條船,但她也不會讓同乘的太子妃好過。


    蕭貴妃深深地看了太子妃一眼,然而太子妃並沒有看她,她臉色煞白,緊緊抱著李蒼璧,抱得孩子眉頭緊皺,輕輕地重複:“阿娘,阿娘,你勒得我疼……”


    **


    這事兒知道的人少,李齊慎口風緊,平常話多,不該說的卻一句不提,連崔適都一無所知,樂顛顛地在獵場裏四處找草藥,還編了個集子。


    找了幾日,這集子也大半成功,拿給李齊慎看,順便和他說了一嘴太子妃的近況:“這太子妃怎麽回事,三天兩頭生病,來個獵場,怎麽又病了?”


    “哦?”李齊慎對草藥集子沒興致,也不會刻意打聽,信手翻了兩三頁,“什麽病?”


    “不知道,聽說是驚懼過度,又染了風寒。”崔適本著半吊子醫師的心,搖搖頭,“我說句不該說的,她看管小殿下,未免看得太緊了,我看那架勢,是恨不得拿根繩子捆在自己身上。這兩天也是,可小殿下那身子骨,經得起拴在個病人身邊嗎?恐怕過幾日,太醫得多醫個人。”


    李齊慎不置可否,瞥了眼邊上的酒壺,換了話題:“這酒是什麽?”


    “……啊?哦,這酒啊,是按太醫署裏的方子,用藥材泡的,不苦,回味微甘。”崔適本來就是隨口一說,迅速被李齊慎帶走注意力,提起酒壺,獻寶似地注了小半杯,“你嚐嚐?”


    盛情難卻,李齊慎拿起杯子,抿了口琥珀色的酒。和他想的不同,這酒居然有幾分烈,入口卻不辣不苦,一股熱勁兒直衝食道,回味則如崔適所言,真有點甜。


    都是烈酒,風味卻和草原上的不同,李齊慎不知不覺地喝了半杯下去,想再來一杯嚐嚐,崔適卻一把抽了酒壺。


    李齊慎皺眉:“怎麽?”


    “不能多喝,是烈酒。”崔適給自己倒了小半杯,“藥酒為的是溫養身體,按你那個喝法,那叫酗酒。”


    “那是你們酒量不行。”李齊慎習慣了那麽喝,忍不住反駁。


    崔適懶得理他,收拾好酒壺,正打算走,門框突然被人輕輕敲了敲。


    李齊慎平常不關門,崔適一扭頭,看見一張熟悉且漂亮的臉,當即端起托盤,十分上道:“那我就走了,少喝點酒。”


    李齊慎沒搭理,隻和提著裙擺進屋的謝忘之說:“有事?”


    “算不上什麽事兒,閑著無聊,來看看你。”謝忘之實話實說,在崔適騰出來的地方坐下,想想又有些不安,“我是吵著你們了嗎?怎麽崔郎君一見我……就走了?”


    “無妨,他編了本草藥集子,得拿去給幾位太醫看看。”李齊慎隨口扯謊,把桌上的果幹和點心往謝忘之那邊一推,“隨便吃點?”


    推過去的都是些鹹口的酥脆點心,吃著容易飽腹,謝忘之看了一眼,搖搖頭:“不吃啦。我來之前在廚房裏見著了寒月,聊了一會兒,她近來拿手的除了酸湯,還有道點心。我占了個便宜,嚐了一小碟。”


    “看樣子是味道不錯,吃完那個,看不上我這兒的點心了。”李齊慎隱約記得當年和謝忘之同屋,有個擅長做酸湯的宮女,想了想,“樓娘子近來如何?”


    “……你還記得啊。”謝忘之有點驚喜,旋即笑笑,真心實意地為樓寒月開心,“寒月其實過得還好,在尚食局裏領了個女官的職,我記得她比我大一歲,過兩年就該出宮了。她也是這個打算,趁著還在宮裏,攢些銀子,將來回家嫁人,也有底氣。”


    “倒也不錯。”


    “不過她攢的錢,有一半寄給了雨盼家。”隔了這麽多年,謝忘之提起姚雨盼,心氣平和不少,“但她也明說了,如今在宮裏,不想著往上爬,用錢的地方不多,但等將來離宮,有自己的日子,她恐怕不能再寄錢。”


    “人總得過自己的日子,得向前看。”李齊慎說,“總想著過去的仇怨,若是沒法報仇,隻會傷自己。”


    “是這個道理。”謝忘之哪兒知道李齊慎還藏了半句話,以他的性子,但凡能複仇,肯定要把仇人一腳踏進泥地裏,生生碾死。她隻以為這話是寬慰,怕他擔心,努力笑了一下,“我想寒月也知道的,她可比我厲害多了,這幾年我寄給雨盼家的錢,都是從我阿兄那裏不勞而獲,寒月可是實打實靠自己賺的。”


    “你想賺,有這個地方敢讓你賺嗎?”李齊慎半真半假地說了一句,信手拈了顆果幹,“我嚐過,挺甜,試試?”


    謝忘之一愣,詫異地看了李齊慎一眼,但沒推拒,順從地低頭,從他指間咬走了那粒小小的果幹。


    她控製著力度,不是嫌棄李齊慎,是怕舔到或是咬到,弄得他不舒服,但果幹畢竟捏在李齊慎手裏,她再小心,嘴唇也不慎擦過,短短一瞬,倒像是刻意抿了一下。


    謝忘之當然感覺到了,她有點尷尬,奈何嘴裏嚼著果幹,不能開口,隻能歉意地看了李齊慎一眼。


    李齊慎渾然不覺,撚撚指尖。這會兒剛好有風從半開的窗裏透進來,把謝忘之染在領子上的香氣吹過來,他幹脆順勢換了話題:“你換了香露?”


    謝忘之當即低頭,嗅了嗅,果然聞到一股不同於她的香氣,更精妙,聞著像是各類花露調配出來的。


    “不,我的沒換。”她咽下果幹,有點不好意思,“來時和鄭娘子撞到了,想來是她身上的香露,染了味道。”


    第90章 異香


    四下無人, 李齊慎本來想順勢湊過去嗅一下,最好能小小地偷個香, 就是欺負謝忘之不會真打他。但她這麽說, 他反倒不好這樣,還沒伸出的手直接改道,手背在鼻尖上擦了一下:“我倒不知道,女孩的香露還有這麽多花樣。這味道有點濃了。”


    “大概是她抹時失手了。”不說還好,這麽一說,謝忘之也覺得身上古怪起來,整個人像是浸在鄭涵元身上的香氣裏,熏得她直想打噴嚏。但用什麽香露是個人喜好,她也不好背後說人,給鄭涵元找了個借口,“要是你聞著難受,我回去換身衣裳。”


    “不用,我沒那麽嬌貴, 聞著香露味道, 熏不死。”


    謝忘之笑笑, 沒答話。


    這香露的味道是真的重, 先前沒發覺,等察覺, 已經吸進去不少。李齊慎又吸了一口風裏的香氣, 忽然覺得身上有點不對。


    九月的天, 又在驪山, 再熱也熱不到哪兒去,這會兒還有徐徐的風,但他就是覺得熱,這點熱還不是從外邊來的,是他自己身上燒起來的,好像腹中埋了個火星,嗶嗶啵啵地燃起來,灼得他額頭上迅速出了細細的汗。


    熱意來得快,感覺到後就是越燒越旺,紅潮迅速漫上臉頰,但他膚色白,紅暈自頸子浮到眼尾,還挺好看,像是塊美玉,在繪桃花的顏料裏浸了浸。李齊慎身上全是汗,動了動腿,趕緊伏在桌上,抵著自己的袖口屏住呼吸,免得再把那香氣吸進去。


    然而謝忘之一無所知,見他這模樣,還以為怎麽了,慌了一瞬,關切地湊過去:“你怎麽了?”


    她一靠近,看見李齊慎額上細細的汗,一驚,慌亂地要轉身:“是燒起來了?我去找太醫……”


    “不用。”李齊慎丟不起這個臉,無意間中了計,這個虧也得自己咽下去。他把謝忘之叫回來,開口都帶了點喘,“我是染病了……一會兒就好。”


    “……你……”謝忘之不信,但又不覺得李齊慎會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遲疑片刻,坐回原位,“真不要緊吧?”


    “不要緊。一會兒就好。”


    謝忘之隻能點頭,看看李齊慎額上不斷滲出的細汗,從懷裏掏出帕子,撩開他黏在臉上的發絲,輕柔地替他擦汗。


    美人侍疾,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享受,可惜李齊慎身上的這個疾,和眼前的美人相關。他睜眼,看見一截不寬不窄的袖口,順著往裏看,是襯在裏邊的衣衫,再就是白皙的肌膚,手腕細得讓人想握住,試試是不是不足一握;他閉眼,呼吸間全是淡淡的桃花香,絲質的帕子順滑地觸及臉頰,隔著帕子的是謝忘之的手,纖細柔軟,十指纖纖。


    心裏的凶獸躍躍欲試,開始一下下地撞籠子,露出尖利的獠牙,想著要把對麵渾然不覺的女孩吞下去,連皮帶骨,頭發絲兒都不會剩下。


    李齊慎忍了一會兒,猛地抬手,一把抓住謝忘之的手腕。


    他身量高,相對應的,那雙手也比謝忘之的大,一隻手環住她的手腕綽綽有餘,若是心狠點,把兩個腕子一起抓住也未嚐不可。藥效發起來,他身上是真的熱,肌膚泛著淡淡的粉,燙得謝忘之驚慌失措。


    “你覺得冷嗎?”她不太懂,以為李齊慎這模樣是發熱,哪兒還顧得上自己被抓住這回事,“頭呢,疼不疼?不行……我還是得去叫太醫……”


    她真心實意地為麵前的郎君擔憂,以為李齊慎是隻染了病的小貓,不知道這郎君若是不克製,一隻手就能壓製住她。這地方還是李齊慎暫住的屋子,門外候著的是聽命於他的仆從,她既反抗不得,也無路可逃。


    “……傻。”李齊慎盯了她一會兒,給了這麽個評價,忽然又鬆開她,整個人往自己臂上一壓,真有幾分病懨懨的可憐,“我病了,你能治嗎?”


    “我?”謝忘之愣了,“我不通醫術……”


    “不用通。”


    “那你是……”


    “我得了沒人說喜歡我,就好不了的病。”李齊慎一臉認真。


    謝忘之傻了,下一瞬明白李齊慎是在逗她,想發怒,他又一副高熱不退的模樣,一雙眼睛迷迷蒙蒙,隱約能看出幾分期待。她憋了一會兒,支支吾吾:“少騙我,哪兒有這種病……”


    她坐得越久,李齊慎吸進去的香氣越多,熱得他渾身骨肉都要熔脫。讓他幹什麽,他不是這種人,也不願傷著謝忘之,但既然落到這個地步,總得討個便宜。


    他沉默片刻,調整策略,委委屈屈:“事到如今,你都不肯說一聲喜歡嗎?”


    謝忘之一時回答不出,看看李齊慎,沒回話。


    “不肯嗎?”李齊慎再接再厲,“我就這麽入不得你的眼?我難受,想聽你說句好聽話,這樣都不願意嗎?”


    說完,他鬆開謝忘之,整張臉往自己手臂裏一埋,一副不願見人的樣子,隻留給她一個黑漆漆的發頂,還有幾縷不聽話的頭發翹起來,在風裏一晃一晃。


    謝忘之盯著那縷發絲看了一會兒,下定決定,斟酌片刻才開口,舌頭都有點不像自己的:“不、不是……我不會為了哄人說這種話。但我是真的喜歡你。”


    “是嗎?”李齊慎懨懨地抬頭,“我不信。”


    謝忘之:“……”


    按她的性子,她很想揪著李齊慎的頭,憤怒地說“不信也得信”,奈何這人滿臉細汗,她看著都心疼,實在舍不得下手。


    “……那你看。”謝忘之想了想,小心地撩起袖口,給李齊慎看腕上的金鐲。接下來的話不好亂說出口,她有點羞,抿抿嘴唇,“你自己說的……聘禮。算不算數?”


    白膚金質,吐穀渾的飛鳥紋繞著鐲子環飛,真是皓腕約金環。李齊慎看著那隻鐲子掛在謝忘之腕上,身上的熱度刹那間都仿佛褪了一點。


    當年戴著這金鐲的女人,從血泊和雨水裏抬手,艱難地撫在他臉上,讓他好好活下去;如今戴著金鐲的換成了女孩,依舊撫著他的臉,全心全意地信他是個好人。


    “……算,當然算。”李齊慎微微一笑,捉住那隻手,在指尖輕輕抿了一下,不帶任何暗示的意思。他靠回去,等著那陣火熄滅,“回去吧,我真有點兒不舒服。躺會兒就好。”


    謝忘之將信將疑,但也不好亂做猜測:“真不用找太醫嗎?”


    “不用。”


    “……好。”謝忘之應聲,把地方留給李齊慎,起身往外走,出門時還逗留了會兒,特意和侍從說了郡王的事兒,讓人照顧著。


    侍從應聲,麻利地進門詢問。


    李齊慎哪兒會讓他去宣太醫,隻抹了把臉上的汗:“去找崔樂言,讓他弄清楚,帶來的酒誰動過。”


    **


    鄭涵元看著麵前的女孩,想到今天打算幹的事,有點莫名的心虛,但她不能表現出來,梗著脖子:“公主叫我到偏僻處,單獨見麵,有何貴幹?”


    長寧同樣看著她,手背在身後,一言不發。


    和性子不同,長寧是那種冷冷的長相,不笑時就是個冰美人,看人時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真有幾分壓迫感。


    鄭涵元呼吸不自覺地亂起來,緊張地揪住了袖口,絞得那片布料亂七八糟。


    她確實心虛,因為她先前打聽到了崔適的藥酒,托人往那酒裏放了點料。是種西域來的藥粉,得和她灑在身上的香露同起作用,單獨入口或是單獨聞到都不會起效,最多覺得味道古怪,但若是藥粉入口,再聞到這味道,起的就是讓人神思混亂的作用。


    自從李齊慎回長安城,鄭涵元在心裏憋了幾個月,總算想明白了,這個人她非得到手不可。可惜李齊慎不知怎麽,對她不親近,那她隻能用這招,掐著他喝完酒的時候去見他。


    若是藥不能起效,就當是碰一鼻子灰;若是起效,她當然不打算這麽交付自己,隻要喊一嗓子,滎陽鄭氏一鬧,這事兒肯定能定下來。


    鄭涵元規劃得挺好,正打算卡著點去李齊慎那兒,中途卻被長寧截胡,堵在這兒來去不得。這事情緩一刻,就多一刻的變數,她心急如焚,語氣都重起來:“公主究竟想做什麽?”


    “你過來。”長寧終於開口了。


    鄭涵元一愣:“公主說什麽?”


    “我說,你過來點。”


    鄭涵元莫名其妙,但對麵的畢竟是個公主,她再不爽,隻能依言走近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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