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達爾?”李齊慎想起那個曾經的質子。


    “現在是銜羽可汗了。”長寧說,“二十天前我給他發了信,讓他調軍來馳援。算算時間,差不多他該收到動身了,算上你給節度使發信的時間,剛好是他過來的時候。”


    李齊慎皺眉:“你的意思,是讓回紇軍直入長安?”


    “是。”


    “是個法子,朔方軍和天德軍不能全過來,得調至少一半去範陽,一半的一半遊擊,剩下的恐怕攔不住叛軍。有回紇軍在,勝算大得多。”李齊慎看著長寧臉上浮起的笑,“但那是回紇,開國時搶過地盤的回紇。”


    長寧麵上笑意一凝。


    李齊慎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不信任敘達爾,也不信任回紇。想來也是,叛軍再亂,領頭的也是康烈,算起來是帝國內亂,一旦放回紇人進來,且還是深入河套,要是回紇軍中途反水或是有什麽動作,就是外敵入侵。


    這責任長寧擔不起,李齊慎也擔不起。


    他一言不發,沉默地注視著桌對麵的公主,等著她開口。


    片刻後,長寧說:“那你就把我吊死在城樓上,用我的屍體砸死他!”


    “好。”李齊慎忽然笑笑,眼瞳裏刹那間刀劍清光乍起,“再謝一回,謝你請來的馳援。”


    丹華大長公主的私印在他手裏,還有兩支軍隊,局勢驟變,一下子把他從死局裏扯了出來,一條路明晃晃地擺在前麵。李齊慎和李承儆或是李琢期都不一樣,他有得是腦子和自信玩死康烈,最不濟自己領兵,用槍尖把康烈的心髒挑出來。


    “好。”長寧會意,“那我走了,我還是喜歡自己那兒,就算是狗窩也比宮裏舒服。若是之後再有事,隨便找人來叫我就行。”


    李齊慎點頭。


    長寧笑笑,也不行禮,起身就走。


    她一出去,李齊慎再度低頭,翻出紙筆,想著怎麽寫這個敕令,硯台裏卻是幹的,墨錠放在邊上。剛好這時候又有人進來,他以為是長生殿裏的宮人,頭都不抬,也沒讓人做事,自己拎了邊上的水壺。


    一隻手輕輕一攔,從他手裏取了小壺,往硯台裏倒了一點清水,潤了潤底,再取墨錠,稍挽著袖子開始研墨。拿著墨錠的人帶著點笑意,聲音輕柔:“郡王現在淪落到要自己動手了嗎?”


    “……長生殿裏的宮人不熟,差遣不動,還不如我自己來。”李齊慎又愣了一下,笑笑,“長寧帶你進來的?”


    謝忘之應聲:“消息傳去公主府應該算快,公主說恐怕長安城裏要大亂,我還是進宮為好。”


    “你看,我先前要你走,你不肯。如今叛軍一天天逼近,想走都走不了。”墨磨勻要一會兒,李齊慎不著急,低聲說了最壞的結局,“等到城破,真是要和我死在一起了。”


    謝忘之磨墨的動作一頓,看看底下那層墨已經勻了,濃得像是芝麻糊,她緩緩地往硯台裏加了些水,繼續研墨,心不慌手不抖,好像壓根不知道李齊慎說的話有多可怕。她低著頭,發絲從耳側滑落,發梢微微勾著個弧,溫婉得像是江水繞彎。


    她收了墨錠,看著研得正好的墨,輕聲說:“死而無憾。”


    李齊慎一凜,旋即笑出聲來,攤平寫敕令用的帛,狼毫筆蘸了濃墨,落筆寫第一個字。


    **


    豐州。


    “……阿耶?”李殊檀湊在李容津邊上,探出個頭,試圖看清帛書上寫的什麽,奈何李容津不讓她看,她隻能拋出一連串問題,“陛下寫的什麽呀?叛軍到哪兒了?長安城還好嗎?”


    “別鬧。”李容津單手拿帛書,另一隻手按在女兒頭上,把這個亂跳的小娘子死死摁住。


    李殊檀當然不服,又想竄,但她畢竟才十五歲,又是女孩,怎麽和阿耶比力氣,隻能被按在掌心裏,不甘心地盯著他。


    李容津權當沒看見,他的思緒也確實都在手裏的帛書上。他知道得很,李承儆不信任他,否則也不至於把他從朔方調到豐州,領個駐軍數量最少的節度使職務,先前叛軍鬧成那個樣子,李承儆都沒給他來道敕令,令他前去馳援。


    但現下手裏這道敕令,用詞簡練,開頭結尾的套話都掐了,簡略地提了局勢,又說了接下來讓他如何。底下倒是規規矩矩的落著印,但這走筆的風格和李承儆截然不同,反倒像是曾隨他一同出行的那個少年。


    李容津盯著帛書看了一會兒,忽然鬆開手,往李殊檀背後一拍:“走,隨阿耶去範陽!”


    第101章 喂粥


    四月十五, 叛軍至長安城外,本欲攻城,遭遇回撤至長安的天策軍殘部。叛軍本想著長安城裏駐軍不足,攻下長安城輕輕鬆鬆,難免輕敵,天策軍則本就是精良部隊, 又因為潼關一役豁得出去,兩邊對上, 叛軍反倒讓天策軍壓了一頭。天策軍幾近全軍覆沒,把叛軍擋在了長安城外,叛將摸不清裏邊到底是什麽局勢,下令紮營,大概是要圍困的意思。


    這消息傳進長安城, 沒來得及逃脫的世家權貴幾乎都要發瘋。長安城內雖也有農家, 但糧食補給不夠,先前都是經由水道,從洛陽運來的, 如今洛陽城破, 自然沒糧食能運,長安城還被困住了,就是和叛軍比命長。


    然而要跑也來不及,出去撞上叛軍就是個死, 不跑則是擔驚受怕, 一旦城破, 落到叛軍手裏也是個死。


    長安城內一時哀聲四起,沒人顧得上大明宮,又有皇帝棄城南逃的事兒,幾日裏真沒人到過宣政殿,故而也沒人知道如今在宮裏處理事務的是李齊慎。


    他運氣還算不錯,發了敕令,近些的節度使都有了回應,其他人他也不怎麽指望,主要靠的就是朔方軍和天德軍。這兩支駐軍握在手裏,剩下的就是調度各地的軍隊配合,想方設法亂叛軍的陣腳。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李齊慎悶在長生殿裏,日夜對著地圖,身邊的戰報摞得一疊比一疊高,寫廢的浣花箋也堆成一疊。


    這幾日謝忘之沒回公主府,隻托長寧給家裏去了個消息,她打定主意陪在李齊慎身邊,幹脆重操舊業,挽起袖子替他洗手作羹湯。隻可惜李齊慎思慮過重,本就吃不下什麽,吃東西全是為了免於餓死,長安城裏糧食又不夠,金齏玉鱠那種東西是別想了,隻能做最粗糙的麵餅,免得浪費一星半點。


    “……午膳吃的也不多。”到了晚膳的時間,謝忘之對著摸慣了的鍋碗瓢盆,看看廚房裏剩下的食材,難得發愁,“該做點什麽才好呢……”


    “這個……娘子隨意即可。”李齊慎在宮裏住的時間稍長,不願和長生殿的宮人多有交集,就把常足從清思殿拎了回來。常足大概還記得謝忘之這人,撓撓臉,“是您做的就行,殿下總能多吃幾口的,殿下不挑。”


    謝忘之想了想:“做個粥吧,喝完睡著能舒服點。”


    可李齊慎哪有一天是子時前睡的,不管吃的是粥還是麵餅,一如既往對著各地來的戰報,熬到實在受不了,有幾回衣裳都沒脫,直接栽在桌上睡著了。然而常足不能說,他把話吞回去,狀似無意地擦擦眼尾滲出的淚,輕輕應聲:“好。那奴婢過會兒來取?”


    “不麻煩少監。”謝忘之舀了一大碗米,“粥得燉得糯,花的時間長,不勞多跑一趟,我過會兒自己送過去。”


    常足沒轍,隻能點點頭,退出去了。


    謝忘之舀了米,將要放進淘米的盆裏,想想粥煮起來米會發開,這碗米未免太多,打算放回去一點,轉念又全倒了進去。


    這幾日她吃的東西也是自己經手的,往往是和李齊慎一鍋煮,挑出好的送去長生殿,剩下的就自己吃了。先前做的麵餅肉湯有的是邊角料,這回卻全是白花花的米,她舍不得落進自己胃裏,然而思來想去,粥這東西不頂飽,李齊慎合該吃這麽一碗的米。


    至於她,不吃一頓又餓不死。幼時還在謝府時,一旦喝鹹粥,謝忘之總嫌棄粥裏的肉茸放得太多,壓了米的清香,麵上還有層略微凝固的米油,吃著膩口,在院子裏跑來跑去不肯吃,總得讓謝勻之捧著碗追在她後邊,一勺勺哄著吃。


    如今倒好,但凡有這麽一碗放足了肉茸的粥,她能喝得一幹二淨,順便舔個碗。可見天道好循環,幼時欠的債,長大了都得還。


    謝忘之苦中作樂,笑了一下,淘幹淨米,放進砂鍋裏燉上,著手開始處理雞肉。李齊慎又不是小孩兒,剁成肉茸顯然不合適,她比劃幾下,幹脆切成方便入口的雞塊,到時候好多嚼一會兒,胃裏也顯得實。


    鍋裏的米燉到爆開,先前切好的雞肉和菇放進去,加一小撮鹽,再燉一刻鍾,謝忘之用筷子蘸了點米油嚐嚐,覺得鹹味正好,裝了滿滿一甕,放進食盒裏拎去長生殿。


    李齊慎信不過長生殿裏原有的宮人,本身也不愛讓人貼身伺候,謝忘之提著食盒過去時,殿外規規矩矩站著內侍和宮女,殿內卻空空蕩蕩。一邁進殿,連枝燈燒出的光流瀉一地,長長的簾幔垂在屏風兩側,分明是華貴奢侈的天子寢殿,但從殿門到書桌這麽幾步,硬生生能走出點落寞蒼涼的意思。


    書桌後邊坐著的人倒不顯得寂寞,聽見謝忘之的腳步聲,李齊慎信手推開桌上堆疊的折子,抬頭看她時清清淡淡:“怎麽?”


    “沒什麽。來給你送晚膳,是我自己燉的粥。”


    “辛苦。”李齊慎笑笑,又低下頭,“先放著吧,過會兒再吃。”


    謝忘之輕輕應聲,在桌邊坐下來,見桌上沒多少空地兒,她直接把食盒放在膝上,抱著食盒,認真地用目光描摹桌後的郎君。


    或許是年歲長了,又或許是殿裏的燈不夠亮,這會兒這麽看,李齊慎臉上的線條比年前更利落,看著倒是比少時硬朗,那點少年的柔情就像這個帝國最後的榮光一樣褪去,顯現出男人才有的模樣,眉眼冷麗,垂眼看戰報時無端疏離,仿佛拒人於千裏之外。


    謝忘之沒忍住,抬手撫在他臉上,指腹極輕地滑過臉頰:“瘦了。”


    “……嗯?”李齊慎一愣,旋即笑起來,一笑又有點少時混跡教坊的瀟灑,眉眼間的疲態也掃了幾分。他單手覆在謝忘之手背上,手指收攏,虛虛地握了一把,另一隻手學著她的動作抬起,卻是在她臉頰上不輕不重地捏了捏,“瞎說什麽?這才幾天,能看出瘦不瘦?”


    “……那就當我看錯了吧。”謝忘之抽出手,知道他累,不糾纏這個,打開食盒,“粥是燙著放進去的,先涼一涼。你還得看多久?”


    “不好說。不過我也不打算挨餓,最多一刻鍾。”


    “好。”


    李齊慎摸摸謝忘之的發頂,再度把視線放到折子上。他看戰報不會細細琢磨字句,想的都是戰局,偏偏也是這個最難,既要調軍馳援長安城,又得和各地分散的叛軍打遊擊,節度使的心思還不能不猜,惱得他恨不得一刻鍾掰成兩刻鍾用。


    他悶頭想了一會兒,稍有些思路,扯了張紙,剛落筆,忽然聞到清淡的香氣,唇上則微微一熱,恰好是隻瓷勺。


    “嗯,這是打算喂我?”李齊慎頭都不抬。


    謝忘之知道他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把瓷勺再貼近一些,嘴上卻不肯饒他,故意板起臉:“愛吃不吃。”


    “不敢。”李齊慎趕緊順坡下,張口把粥抿進嘴裏。


    這甕粥燉得極好,米粒顆顆爆開,軟軟糯糯地黏成一片,舌頭一抿就成了能輕鬆咽下去的米漿,但又加了細細切碎的綠葉菜和去皮去骨的雞肉,不至於覺得食之無物。一勺微鹹的粥,米香和肉香混在一起,入口能咂摸出點本真的鮮香,入腹則是暖的,空蕩蕩的胃當即舒服不少。


    胃裏有東西,腦子也清楚起來,李齊慎一麵落筆,一麵任由謝忘之一勺勺地喂粥。等他理清思緒,在帛上謄抄完,一甕粥也下去大半,他鬆了口氣,扭頭看謝忘之:“那你呢,晚上吃的什麽?”


    謝忘之壓根沒準備,愣了愣才說:“……唔,就是粥呀,和你這個一起燉的。”


    “是嗎?”李齊慎不太信。


    “當然啊。”謝忘之趕緊解釋,生怕被他質問,“和你一鍋燉的,稠些的舀來給你了,我不愛吃上麵那層,覺得膩口。”


    李齊慎看了看她,像是被她說服了,從她膝上取了小甕,抽了勺子:“行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讓你喂這麽一回也算是占盡了便宜,往後讓小崽子知道,保準被笑話。”


    謝忘之又愣了:“什麽崽子?”


    李齊慎沒直接答,視線一滑,瞥了她的腰腹一眼。


    謝忘之懂了,李齊慎能有什麽崽子,當然從她肚子裏出來。他一臉風輕雲淡,她也不討厭他這麽說話,但畢竟帶了點調笑的意思,謝忘之驀地羞惱起來,一瞪他,又低下頭,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樣。


    李齊慎沒再往過分的地方說,隻覺得麵前的女孩臉皮真是薄,往後有的是能玩的。他見好就收,隻舀了一勺粥,特意帶了幾絲綠葉菜和一塊雞肉,遞到謝忘之嘴邊:“吃吧。”


    “你怎麽……”


    “你真是不會撒謊,每回話都說不清楚,還得折騰你的袖子。”李齊慎笑笑,溫聲說,“聽好,我可不想讓你玩什麽苦己為人的把戲。我說喜歡你,不是讓你來宮裏吃苦,不過是因為一點私心,想著能天天見你罷了。這才幾日,長安城裏的餘糧總是夠的,再不濟也不至於如此。”


    他看著謝忘之,語氣認真,“但凡有我一口吃的,絕不會讓你落魄到餓著。”


    第102章 舒兒


    謝忘之心頭一顫, 猛地抬頭,正好撞進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裏。或許是因為那一半的鮮卑血統,李齊慎的睫毛格外濃密,末端微微翹著,是多少娘子求都求不來的風流相,但這雙眼睛長在他臉上, 浮著此刻暖黃的光,倒映出一個小小的她, 隻讓謝忘之萬千心緒湧動,從眼瞳深處窺見了少時的些許歡愉和苦澀。


    她終究沒有推拒,乖順地張開嘴,把那口粥吞下去。


    李齊慎沒把勺子給她,反倒又舀了下一勺, 謝忘之總不能煞風景, 隻能接著吃。一個喂,一個吃,本來就隻剩下小半甕, 謝忘之又是真餓了, 不到一刻鍾,粥就幹幹淨淨,甕底連點米糊都沒剩下。


    “……吃完啦。”謝忘之小心地舔舔嘴唇,確定沒粘上米粒讓人笑話, 她把瓷甕和勺子原樣放回食盒, “那我就回去了, 不接著吵你。”


    “食盒讓宮人送回去就行。”李齊慎起身,又朝著她稍稍俯身,伸手,“星月相逢,流雲飛渡,此夜良宵,女郎可願賞臉同遊?”


    這會兒天才剛暗下來,哪兒有什麽星月,謝忘之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想起來這是皮影戲裏的詞,當年和李齊慎逛東市時曾聽過的。故事沒什麽新奇的,無非是郎君和娘子間的纏綿糾葛,隻是用的皮影小人兒漂亮,詞也文雅,格外討小娘子的喜歡。


    她忽然笑了一下,伸手勾住李齊慎的手,順勢起身,憑著記憶回答:“星月終消,流雲易逝,長夜將去,萬望郎君珍惜啊。”


    **


    如今局勢不妙,大明宮裏也壓抑,懸掛的宮燈撤了不少,時隔多年,原本燈火通明的宮殿終於有了長夜已至的樣子。宮人生怕節外生枝,夜裏沒幾個來往的,偶然遇見李齊慎和謝忘之,也是匆匆忙忙行禮,又匆匆忙忙繼續走,從頭到尾不曾抬頭。


    好在李齊慎不在乎,他真是出來散心的,微涼的夜風拂麵而來,他牽著謝忘之的手瞎逛,逛著逛著就到了東宮附近。


    謝忘之想起裏邊發生過的事兒,本能地厭惡:“……該回去了吧?”


    “放心,如今這裏邊既沒有太子,也沒有太子妃。”李齊慎知道她在躲什麽,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不妨進去見個人。”


    他這麽說,謝忘之定下心神,緩緩呼出一口氣:“見誰?”


    “先進去吧。”李齊慎沒說,隻帶著謝忘之跨進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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