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謝忘之應聲,匆忙起身,走了兩步想起什麽,在門口回頭,“妝奩裏的東西是我從宮外帶來的, 若是城破……可自取, 自尋出路吧。”


    說完,她沒管背後那小宮女什麽反應,直接踮腳摘了掛在門側的風燈, 辨了辨方向, 一路往長生殿跑。


    連送茶水的小宮女都知道這事兒,顯然李齊慎沒打算瞞著誰,或者說也瞞不住。城牆外守軍和叛軍廝殺,春明門的方向火光衝天, 大明宮背靠著龍首原, 地勢太高, 叛軍一時半會兒不至於過來,但宮裏的人也跑不出去。宮裏亂成一團,謝忘之一路跑過去,沒看見提著行燈巡夜的宮人,反倒在牆根處看見擠成一團哀哭的小宮女。


    那幾個小宮女比來送茶水的那個還小,梳著丫髻,哭得花釵都斜斜地垂下來,在發上搖搖欲墜。謝忘之不由想起了少時的自己,遇見委屈也是如此,沒人傾訴,不管是害怕還是憤恨,全都縮在牆角變成淚水淌出去。


    她腳步一頓,本該上前安慰幾句,想了想還是猛地別過頭,接著往前走。


    她能說什麽呢?長安沉浮,鮮血白骨,整個帝國吊在一根線上,長安城一破,叛軍入主,一半舉棋不定的節度使都會倒戈。屆時貴胄子弟多半砍殺,這些民間來的女孩落入賊手,現下從她嘴裏說出來的安慰皆不可信,不如不說。


    謝忘之閉了閉眼,加快腳步,一路去了長生殿。和以往的人來人往或者禁衛森嚴截然不同,此時的天子寢殿外空無一人,五月裏蔥蔥蘢蘢的草木貼著外牆生長,夜風過來時簌簌地搖曳,枝葉的影子投在牆上,像是死在宮中的無數幽魂前來造訪,對著牆麵伸出一隻隻枯槁的手。


    又是一陣風過來,嗚咽的風聲灌進耳朵裏,謝忘之一驚,驀地想起了當年。


    六年前似乎也是如此,清寧宮外仿佛鬼影幢幢,她為了一隻荷包,鼓起勇氣追著黑貓進殿,繞過繪著花月相逢的屏風,一身青衣姿容冷麗的少年就站在那裏,眼瞳深處埋藏著細細的碎金。


    她忍住突如其來的淚意,吸吸鼻子,快步走進殿裏。


    這回不用繞過屏風,她要找的人就在外殿,端端正正地跪坐,身前橫著擦拭幹淨的槍,刃光寒涼如月。殿裏隻留了兩盞燈,燭火幽幽,李齊慎微微低著頭,雙眼半闔,濃密的睫毛垂落,神色藏在燈火和月光裏,像是尊冷麗的神像,無悲無喜又仿佛悲憫。


    謝忘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敢再靠近些。她放下風燈,到李齊慎麵前,學著他的樣子跪坐下來,輕聲叫他:“長生。”


    “別怕。”李齊慎沒抬頭,也沒抬眼,“朔方和回紇聯軍正在趕來,城外阻敵都交給霍將軍,他能拖到援軍到的。”


    這話說得篤定,謝忘之卻知道背後有多少變數,要是真這麽確定,李齊慎也不至於親自坐在這裏,身前還橫著一杆槍。


    但她沒點破,隻極輕地應了一聲,露出個淡淡的笑:“好,我陪著你。”


    “不必。若是城破,叛軍不會逗留,肯定最先往這裏來。”李齊慎卻難得對著她都這麽冷硬,依舊是睫毛都沒動一下,“與其和我一起在這裏等,還不如去看看舒兒。”


    “小郡主?”謝忘之一愣。


    “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看他這樣子,是不會鬆口了,謝忘之一向信他,都到這份上了,也不想非黏黏糊糊哭哭啼啼來個訣別。她順從地起身,“那我走了,去八鳳殿陪小郡主。想想也是,她還那麽小,會害怕吧。”


    她轉身,李齊慎耳力好,聽見那點繡鞋和石磚摩擦的聲音,睫毛微微一顫,終歸沒有出聲挽留。無論今晚戰局如何,長安城能不能守住,此刻戀戀不舍都沒有必要,徒增痛苦而已。


    他閉上眼睛:“去吧。”


    “不過得先告訴你,若是霍將軍武運不昌,長安城沒能守住,我出身長安謝氏,大概是保不住這條命的。”謝忘之沒轉身,語氣輕鬆,甚至帶了幾分貴女才有的驕矜,好像是對著愛侶隨口撒嬌,“就算我僥幸能從叛軍手裏留下一條命,我也絕不獨活。”


    李齊慎一驚,猛地睜開眼睛,詫異地看向謝忘之,但女孩早就拎了風燈,原樣出了殿門。門外樹影幢幢,月光淌了一地,風裏隱約帶了點淡淡的鐵鏽氣。


    他盯著外邊看了很久,輕輕一歎,再度閉上眼睛,漂亮的臉冷硬如同玄鐵或者堅冰。


    **


    長生殿內外都沒人了,哪兒能指望八鳳殿裏還有人守著,謝忘之準備好了見滿牆樹影,一踏進外殿,看見醫女時還愣了一下:“你……”


    “見過娘子。”醫女倒絲毫不亂,規矩地屈膝行禮,“殿裏侍候的宮人害怕,各自散了。我是醫者,入先生門下時就知道生死有常,沒什麽可怕的,我得在這兒守著小郡主。”


    “小郡主在裏邊?”謝忘之趕緊還禮,“我能進去看看嗎?”


    “能。小郡主先前睡了會兒,這會兒要醒也是行的。”醫女頓了頓,輕輕地說,“這段時日辛苦娘子天天過來,小郡主很開心,比以往笑得都多。小郡主很喜歡娘子,那就由娘子最後陪陪小郡主吧。”


    聽了前半句,謝忘之急著要進內殿,後半句一冒出來,她一凜:“最後?”


    “……是。”醫女說,“小郡主恐怕……熬不過今晚了。”


    她不是會瞎說的人,醫術也精湛,謝忘之驚了,差點摔在地上,緩了緩才站直:“小郡主怎麽了?”


    “小郡主原本就有肺疾,當時太醫診斷,說是恐怕活不過五歲,能拖到現在,靠的全是貴重藥材吊命。”醫女垂下眼簾,有些不忍,“這幾日天氣變得快,小郡主撐不住了。”


    “可我前幾日……”謝忘之不敢信,“隔著門和小郡主說話,沒怎麽聽見她咳嗽……”


    “小郡主是在忍啊。她怕娘子擔心,才壓著嗓子說話,說完後止不住咳,咳出來的全是血。”


    謝忘之想起來了,當時和舒兒隔著門說話,門後邊的聲音確實特別啞,停頓的次數也多。她隻以為是隔著門的緣故,舒兒的嗓子又總是不舒服,卻不知道這個八歲的孩子這麽能忍,硬生生吞下堵在喉嚨口的咳嗽和血沫,怕得就是讓認識不過半個月的人擔心。


    她是太子的嫡長女,本該是千金玉體的小郡主,卻從胎裏染了肺疾,由生至死地糾纏她。而她的阿耶和阿娘明知留在長安城裏就是個死,卻不要她,坐上去蜀州的馬車時都不知道有沒有想過這個孩子。


    她還這麽小,這麽聽話,可她就要死了,看不到明天的太陽,甚至不知道長安城能不能守住。


    “……我知道了,多謝照拂。”謝忘之閉了閉眼,狀似無意地擦去眼尾滲出的淚,“我去看她。”


    醫女應聲:“辛苦娘子。”


    謝忘之搖搖頭,沒再接話,繞過屏風。


    患肺疾的人不能見風,內殿裏窗戶緊閉,地上鋪著厚厚的絨毯,靠近屏風的兩個角上還一左一右鎮著香爐。這對香爐平常會燒特製的藥香,熏得內殿煙霧繚繞,但這會兒宮人要麽縮在自己房裏,要麽在大明宮裏四散奔逃,沒人伺候熏香,香爐上的銅獸愣愣地坐著,口鼻裏一點煙氣都沒有,看著反而有點傻氣。


    謝忘之不知怎麽,笑了一下,走到榻邊,撩起半放的床帳,在玉鉤上掛好:“……小郡主?”


    她聲音很輕,怕的是舒兒沒醒,但舒兒睡得淺,一聽見聲音,立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她盯著謝忘之看了一會兒,忽然抬手揉眼睛:“是做夢嗎……”


    “不是,我來看你。”謝忘之在榻邊坐下,低頭看舒兒,“現在覺得如何?難受嗎?”


    舒兒想了想,搖搖頭:“不難受……今天都不咳嗽了。”


    “那困不困?”見她要坐起來,謝忘之也沒攔,隻扶了女童一把,順便抽了個軟枕墊在舒兒腰後。


    “也不困。我覺得很舒服……從來沒這麽舒服過。以前吃了藥也不咳嗽,但是裏邊難受,”舒兒不太懂這是為什麽,也描述不出到底難受的是哪兒,在胸口按了按,“現在一點都不難受了,喉嚨也不癢。”


    謝忘之粗讀過點醫書,看她按的地方,推測大概是肺。先前聽了醫女的話,舒兒不懂,她卻明白,這哪裏是什麽舒服,是到了最後,這地方爛透,舒兒終於沒感覺了,反倒有了點最後的安寧。


    她不由更難過,但麵上不顯,隻摸了摸舒兒更顯蒼白的臉,含笑點頭:“看來小郡主的病要好了,所以不覺得難受。”


    第105章 玄元


    舒兒沒接這話, 視線轉了一圈,又落回謝忘之臉上:“今天這裏的人都走了,隻剩下溫醫師……外邊好吵啊,怎麽了?”


    “……外邊……”謝忘之想過瞞住,舒兒是孩子,但不是傻, 她真不知道能怎麽掩蓋風裏的血腥氣和春明門通天的火光。她抿抿嘴唇,說了實話, “外邊打起來啦,要守住長安城的將軍和要衝進來的將軍在打仗。”


    “誰贏了?”舒兒分不太清過程和結果,著急起來,“那叔父呢?也去打仗了嗎?”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算算, 天亮前應該能知道結果。”謝忘之趕緊安撫, “你叔父沒有去,他還在宮裏,但他得守著長生殿, 所以不能來看你。等天亮, 他也會來的。”


    “要等天亮啊……”見不到李齊慎,舒兒顯然不太開心,往軟枕上一靠,滿臉不樂意。悶了一會兒, 她忽然抬眼看謝忘之, 猶豫片刻, 小心翼翼地問,“那你不會走掉吧?沒人了,風聲好大,我有點不想睡……”


    “那我們就不睡。”謝忘之笑笑,“我不走,今晚我陪著你。”


    “好!”舒兒立即開心起來,靠在軟枕上,“那我現在要閉上眼睛,睜開的時候,你也要在。”


    “我當然在。”


    舒兒心滿意足,緩緩閉上眼睛。李氏皇族一大半都是好相貌,她也不例外,長了張粉雕玉琢的臉,臉色蒼白也不掩美貌。說來也奇,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漂亮但寡淡的長相,落到舒兒這裏,卻能讓人一眼認出來,她還小,若是能長到及笄,恐怕能讓長安城裏的權貴子弟搶破頭,隻為了搏她一笑。


    可她不會長大了,來不及向著宮牆外的人展露美貌,來不及享受讓人追捧的時光。


    謝忘之一陣酸澀,緩了緩,伸手輕輕勾開舒兒黏在臉側的發絲,摸了摸那張蒼白的小臉。舒兒“唔”了一聲,眉頭一皺。


    “怎麽了?”謝忘之以為是自己手重了,趕緊收手。


    舒兒依舊閉著眼睛:“你不是我叔母,對不對?”


    謝忘之一愣,轉念以為舒兒是聽多了傳奇,以為她是什麽山精野怪幻化而成,這是孩童常用的幻想,當年她還不是把清寧宮裏的少年誤認成黑貓化身,在李齊慎麵前鬧了個大笑話。


    “不對。”她溫聲說,“真的是我。我知道你喜歡吃夾了核桃的蜜棗,醫女說一天隻許吃三個,但你上回偷偷藏在被子裏吃。醫女來看你時摸到碎屑,才知道你偷吃。”


    “這種事就不要記得了……”舒兒有點窘迫,睜開眼睛看謝忘之,“不是說這個。”


    “那是什麽?”


    “其實我知道的,你不是我叔母,你和叔父沒成婚的。要是成婚的話,要擺酒請客,還要到宮裏來見阿翁和阿耶。”舒兒清清楚楚地說完流程,臉上忽然露出個略顯狡黠的笑,倒讓她蒼白的臉多了點活氣,“但是叔父好喜歡你啊……宋夫人說,要是真心喜歡誰,藏不住的。”


    謝忘之沒想到她會說這個,有點不好意思:“這幾日讓你叫我叔母,算是我托大,但我確實要嫁給你叔父的,隻是早了些讓你叫。”


    “嗯,我知道呀。”舒兒嗓子一癢,想咳又咳不出來,然後忽然不癢了。她覺得累,又覺得舒服,整個人像是泡在溫暖的水裏,好像更小的時候在浴池裏沐浴,守在浴池邊上的宮人撩起水淋在她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泡得微微泛紅。


    但阿娘是不在的,因為她生病,阿娘怕過了病氣,染到弟弟身上。


    舒兒微微一笑,聲音明顯弱下去,“我還知道,我阿耶和阿娘不是去玩,他們是走了……他們不要我,因為我生病,他們要弟弟。”


    “……不是的。你阿耶阿娘……”這聲音聽得謝忘之膽戰心驚,她知道恐怕快了,急得撒謊,“他們不是不要你,隻是真的有事,走前還特意囑咐了你叔父。你之前不認識你叔父吧?要不是你阿耶阿娘來說,他也不……”


    “不要騙我,小孩子也不好騙的。”舒兒打斷她,忽然認真起來,“還有城外……他們能贏嗎?”


    謝忘之真不知道,也不敢咬定能贏,頓了片刻。


    這片刻的停頓反倒讓舒兒抓到了機會,她沒糾結到底能不能贏,隻和謝忘之說:“你能抓著我嗎?好黑啊,風又好大,我害怕……叔母,你抓著我好不好?”


    “好。”謝忘之輕輕握住那隻蒼白柔軟的手,小小的,指尖一點點涼下去。她忍住眼淚,低聲說,“我握著你,別怕。別怕。”


    “好可惜啊,我還是不會寫《采薇》裏的字……好難。我隻會背……宋夫人本來說好的,明後天來聽我背,今天又改主意了。”


    謝忘之明白來教舒兒讀書寫字的女先生也是知道了病情,不忍最後還拿學業壓,她吞咽一下:“小郡主聰明呀,宋夫人知道小郡主一定會背的。”


    “應該吧,可是有些地方也好難。”舒兒握著謝忘之的手,眼簾一點點耷拉下來,她低聲開始念,“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謝忘之沒接話,耐心地聽著,在心裏和舒兒一起背。以舒兒的年紀,能完整地背下《采薇》其實也不容易,她確實是個聰明孩子。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


    夜風還是沒停,在窗外嗚嗚咽咽,女童的聲音卻越來越低,越來越弱,像是殿裏那支燒了大半夜的蠟燭,燭火忽閃。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舒兒低低地說,最後幾個字弱不可聞,“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女童的手忽然一鬆,整隻手無力地落在謝忘之手裏。那支蠟燭也終於燒盡了,燭心爆開,最後一點火在大灘的燭淚裏跳了兩下,悄無聲息地熄滅。


    “……娘子!娘子!回紇和朔方的聯軍到了!”馮少監衝進內殿,聲音裏打著欣喜若狂的顫音,“叛軍潰退,長安城保住了!”


    他是來傳信的,長生殿外的宮人跑的跑躲的躲,就他一個橫豎無處可去,挨了一刀也沒兒女收屍,幹脆又晃回去。結果剛到殿門口,看見個半身是血的小卒,跌跌撞撞地倒到門前,傳了外邊的消息。


    馮少監大喜,正好李齊慎說讓他來傳信,他趕緊轉身就跑,自從八歲入宮,從沒跑腿跑得那麽開心過,頂著夜風都想吼兩嗓子。


    然而闖進八鳳殿,一個消息喊出來,沒人反應。榻上的女童半躺半靠,腰後一個軟枕,閉著眼睛看不出是在假寐還是真睡著了,神色倒是平靜的;榻邊的女孩則握著小郡主的手,眉眼平和,也看不出什麽。


    謝忘之緩緩低頭,漆黑的長發垂落,遮住半個側臉。她輕輕地開口,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心傷悲,莫如我哀。”


    “……娘子?”馮少監一愣。


    “……沒什麽。”謝忘之鬆開舒兒的手,小心地放回她身側,起身向著馮少監點頭示意,“醫女在外邊嗎?”


    “娘子有事?”醫女果真從屏風處繞進來,她一直候在外邊,一看這架勢就明白了,“娘子和少監都請出去吧,剩下的由我處理。”


    謝忘之本來想幫忙,想想這事得聽醫女的,沒多說,隻最後看了一眼舒兒,起身往外走。


    馮少監趕緊跟過去:“娘子這是去哪兒?郡王還在長生殿,等著回紇的可汗和朔方軍的將軍進宮,您去不去?還是找個地方休息會兒?”


    “不用了。”這會兒的善意總是可貴的,謝忘之禮貌地搖頭拒絕,“我想去玄元殿。我不是皇家人,能進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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