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秋輕輕歎息,“你不懂,有些時候,同情反而會招徠怨恨。”


    尤其像李思娘這樣自尊心強烈的女子,縱然身有殘疾,她也寧願靠自己一點一點的克服,可不需要別人無謂的施舍。


    果不其然,李思娘微微闔目,很快便越過門檻去,足踝雖趔趄了一下,可她並未跌倒,很快便站穩了——大約這些年來早就習慣。


    兩人離開瓊華殿,侍女方上前攙扶住她一隻胳膊,自家小姐的性子總是如此,外人麵前分外要強,也不知她圖些什麽。


    侍女看看四下闃靜,方大膽說道:“娘娘,您方才為何不對林淑妃多說幾句好話?滿宮裏就隻有她能時常見著陛下,若能搭上淑妃娘娘這條路子,咱們今後的日子才好過得呢。”


    照她看,自家小姐有才無貌,爭寵是沒可能了,可宮中時日煎熬,若能有個孩子慰藉餘生,總好過這般冷清寂寥。陛下再怎麽專寵林淑妃,不至於連個孩子都不讓別人有吧?


    李薔叱道:“住嘴,這種話也是你能瞎說的?”


    那侍女見她神色冷然,連忙噤聲。


    李薔歎道:“人該知足,陛下沒讓我離家做姑子,已經是萬幸,怎可再奢求別的?”


    況且,就算她進宮之前曾有過點滴奢望,如今也都消磨殆盡了。之前她還奇怪,滿宮裏為何唯獨林淑妃有孩子,可經過方才與林氏一番交談,李薔便再無疑問:她所感知到的,是一個渾身被愛意充滿的女人——皇帝所有的愛都給了她,自然容不下別人。


    侍女沉默了一會兒,又憤憤不平的道:“可這林淑妃也太目中無人了些,半點也不顧及您的身子,方才還讓您自己倒茶喝,奴婢可不信她看不出來。”


    “她自然看得出來,”李薔歎道,“她看出來了,卻仍和常人一般待我,這才是真正的體貼。你以為過多的照拂才是關切麽,錯了。”


    打從她墮馬那日起,李薔便承受了太多異樣的目光,自然他們都是些好意,可見得多了,李薔卻隻覺得憤怒:她本不需要這些人多事,隻憑自己,她也能過得很好,這些人是當她已經半死不活,連路都不會走了麽?


    是而林淑妃方才那樣“怠慢”她,李薔反而感到寬慰,這才是真正善解人意之人,而非借做善事來為自己的臉上鍍金。難怪皇帝這樣偏寵林淑妃,的確稱得上慧眼獨具,如謝貴妃、趙賢妃等人,或許家世才幹勝過林淑妃許多,這一點上卻差遠了。


    麵對這樣的人,她已然不戰而敗,遑論多生事端。


    她驀地轉向身側,冷聲朝那侍女道:“自從進宮之後,你的話未免太多了些,若再讓我聽到這些話,便自個兒去暴室請罪去吧。”


    侍女連忙低頭,口稱知錯,卻免不了暗暗嘀咕,隻覺自家小姐心忒善,忒容易被打動了。


    =


    楚鎮說到做到,隔日就讓魏安將尚宮局曆年的賬簿“抱”來,真的是抱,那些文書都快比人頭還高了。須知此時早就過了使用竹簡的年代,這麽些薄薄的紙張堆成厚厚一摞,林若秋得看到何年何月才算完呀?


    無奈楚鎮的態度無比強硬,似乎立誌要將她訓練成為一位出色的管家婆,林若秋隻得廢寢忘食地投入工作中。半月下來,她肉眼可見的清瘦了不少,倒是省得她費盡心思鍛煉身材。


    比起身體的勞累,林若秋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不耐煩。她深知自己就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不明白皇帝為何非要將她塑造成精致璀璨的琉璃瓦,難道是嫌她太過無能丟人?


    可身為一位寵妃,她本就不需具備過多的才幹,能哄皇帝高興不就得了麽?吃吃喝喝混日子,這些才是她的人生宗旨。


    她本來也做得很好,是楚鎮自己吃飽了撐的非要讓她協理六宮,林若秋為此吃了多少掛落。有幾回趙賢妃就陰陽怪氣地譏刺過她,當然,她現在不用對趙賢妃畢恭畢敬,當即毫不留情地懟了回去。


    隻是,她本不必麵對這些紛擾的,隻要不與趙氏那夥人發生利益衝突,她的日子便會清淨許多,現下卻好,是皇帝硬將她推入戰火中。


    林若秋帶著兩個孩子去未央宮中躲懶時,便忍不住向程氏埋怨起此事,言談裏滿是對皇帝的不稱心。也幸而是程氏,不怕她泄露秘密,換了任何人,林若秋都不會有這種膽子。


    程氏聽了她一番嚕嚕蘇蘇的話,隻微微笑道:“你覺得皇帝為何如此?”


    林若秋沒好氣道:“自然是為了折騰人唄。”


    大概是看她最近太閑了,存心給她找點事做——這臭男人!


    程氏輕輕搖頭,語出驚人,“不然,依哀家看,皇帝的用意不止於此。”她如有所指的看著林若秋,“做一個寵妃,自然可以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可皇後呢?”


    宋皇後是個例外,她自動放棄了身為皇後的權利,因此從不理會宮中事務。可她不得寵,也沒孩子,外界的紛紛擾擾影響不了她。換了旁人卻不同,一個女人徒有美貌卻不具才幹,整日隻知獻媚邀寵博皇帝歡心,這樣的人怎配母儀天下?


    林若秋仿佛聽懂幾分,結結巴巴道:“但,這與妾身毫無幹係……”


    “怎麽無關?”程氏麵上笑意更深,“你覺得皇帝屬意的人選是誰?”


    林若秋隻覺胸口一團亂麻,她不是沒往這個方向去猜,卻隻覺得自己多心,如今親耳從程氏口中聽到,她才能確信皇帝真有那層意思——可她卻沒半分歡喜。


    程氏歎道:“皇帝性子執拗,既然認準了你,自然不願你辜負他所托。”


    林若秋唯有靜默。


    一旁的太皇太妃原本沉浸在逗孩子中,聽見兩人聊得熱鬧,因不管不顧的插嘴道:“做皇後也沒什麽好,太宗皇帝的兩任皇後,先帝的昭憲,哪一個是有善終的?”


    程氏正要斥責,太皇太妃卻斜眼睨著她,“您老何嚐不是一樣?僥幸熬了這麽些年,卻沒得過寵,膝下也沒個子嗣作伴,您摸摸自個兒的良心,究竟過得是否快活?”


    程氏無話可說了,她這個繼後過得自然也不算如意,可宮裏究竟有誰能真正如意的?哪怕如太皇太妃這般曾擅寵一時的,如今也免不了晚景淒涼,閑暇時隻能含飴弄孫——弄的還是別人的孫。


    林若秋隻覺皇後這名位就像個魔咒,她對它有一種天然的畏懼。比起那至高無上的尊位,林若秋更習慣做一名寵妃,她隻要願意被寵就夠了,不必費心去謀求什麽,算計什麽——她天生就是這麽一副鴕鳥脾性。


    況且,林若秋亦不想皇帝因她而廢去宋皇後,固然這兩人都是包辦婚姻製度下的受害人,可林若秋麵對宋皇後時,還是會有一種天然的低人一等的感覺——因為這個,她幾乎從來沒去拜見過宋皇後。


    就算宋皇後鍾情的並非楚鎮,可她也是楚鎮的正妻。林若秋每每想到這一點時,都有一種微妙的奪去屬於她人的東西的感覺,她知道這是自己前世的心態在作怪。雖說按古人的三觀而言,她算不上有錯,可林若秋還是覺得自己像個侵略者,倘若楚鎮為了扶她上位,而以無子的名義廢掉宋皇後,那林若秋這輩子良心上都過不去那一坎。她不能為了自身的利益而讓一個無辜的人落到這般境地。


    林若秋決定有空得找皇帝談一談。


    =


    昭陽殿中,李薔接到侍女遞來的信箋,神情卻有幾分無奈。她湊著燭火,緩緩將那封簡短的書信燒去。


    侍女納悶道:“誰寫來的,小姐你為何將它燒化?”


    火光映照下,李薔輕聲歎息,“是皇後娘娘,邀我往椒房殿中一聚。”


    之前她也曾拜見過宋氏,自然隻是些尋常談話,李薔並未提起兩家舊時交情。倒是宋氏總眷眷的看著她,仿佛想從她臉上找尋些屬於二哥的痕跡。


    她到底還是沒能忘情麽?李薔搖了搖頭,起身道:“替我更衣罷。”


    去還是得去的,皇後傳旨,她怎麽敢怠慢。隻是李薔已然決定,若宋氏想從她這裏探聽李家消息,她最好還是先避而不談,事到如今,再有往來對這兩人都非益事。


    她卻想不到剛一踏進椒房殿,宋氏便臉色蒼白的向她道:“我要見一見李清。”


    第94章 靜好


    李薔雖料到她遲早會提出與二哥會麵, 卻不曾想她會提得這樣快,下意識地看向四周,但見椒房殿眾人已被悉數屏退,看來倒並非臨時起意,而是籌之爛熟的。


    隻是到底太急切了些。


    雖無旁人, 李薔仍是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 大聲道:“臣妾參見皇後娘娘。”


    繼而才壓低聲音, “然後呢?”她看著宋氏, 神情微微冷凝, “在那之後,娘娘您想怎麽樣?”


    此時此刻,她並非以嬪妃的身份來跟宋皇後對話,而是李家的一份子。李家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斷不能再落上暗通皇後這樣的罪名——即使皇後自己甘心情願。


    宋皇後不禁語塞,亦有些茫然。她也說不準自己究竟想要如何,而今才道當時錯,當她接納了那道聖旨坐上喜轎的時候, 她才終於明了,她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偉大,可以付出一切犧牲。什麽皇威浩蕩,什麽家族重任, 所換來的不過是年複一年的幽深孤寂, 在這四堵紅牆籠罩下, 她並非高高在上的皇後, 她隻是一個渴望得到愛的女人。


    隻是,當初她那般嚴詞拒絕李清,不惜斬斷一切瓜葛,而今卻又心智反覆,他會看不起她麽?還是,已經不再惦念她了呢?


    從宋皇後眼中,李薔看到的唯有無助與哀傷,看來何止是二哥不好過,這位皇後娘娘也快活不到哪兒去。


    略一思忖之後,她輕聲說道:“我願為娘娘安排,隻是此事不易,還望娘娘耐心等候。”


    宋皇後驚喜交加,“真的?”


    “真的,”李薔點頭,靜靜看著她,“隻是無論發生何事,還望娘娘千萬顧全大局,李家如今已經不起分崩離析了。”


    宋皇後茫然應下,苦笑道:“本宮哪裏還敢奢望許多。”


    隻要能見上一麵足矣,她不指望李清能徹底諒解她,隻要——隻要讓她知道李清眼下過得很好,這便夠了。


    =


    楚鎮進門的時候,林若秋正埋首案前,認真地於窗前練字。旁邊那摞厚厚的賬冊已消減了一大截,經過她這幾天艱苦的努力,看來已頗見成效。


    楚鎮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本打算嚇她一嚇,可誰知林若秋仿佛提前察覺到什麽,無精打采地轉過頭來,楚鎮卻被她嚇著了,“你剛剛傅完粉?”


    那臉簡直跟發白的牆灰似的,看不出半點神采。


    林若秋淡淡抬了抬眼皮,指著自己道:“您覺得我還有心情梳妝打扮麽?”


    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她這幾天卻連半點悅人的精力也沒有,成日家素麵朝天,當然像她這樣底子好的不施脂粉也沒什麽,可是氣色的影響就十分巨大了。


    天曉得,為了計算清楚這些賬目,她連寶貴的午休都摒棄了。


    皇帝瞅著她眼下兩圈烏青亦有些心疼,“是朕太過急進,可你怎麽不注意保重身子?”


    林若秋也想啊,可她對於珠算的掌握都不十分清楚,基礎不牢靠,自然得多加練習。這幾日光是撥弄那幾顆算盤珠子,她的十根手指都磨出水泡來了。


    此時此刻,林若秋才對謝貴妃等人油然生出幾分敬意,難怪總說能者多勞,她要達到謝氏等人的水平,也許還得花上十年——當然這些世家女都是從小有計劃培養出來的,若非宋氏橫空跑出來,也許謝婉玉當初會成為皇後也說不定。


    楚鎮翻箱倒櫃尋出藥膏為她上藥,林若秋便巴巴地望著他道:“陛下,妾能不做這些麽?”


    楚鎮輕輕往她磨破的指尖吹著氣,好讓那疼楚舒緩些,神色極盡溫柔,說出的話卻不怎麽令人愉快,“自然是要學的,你若覺得太累,不妨暫歇幾天修整精神。”


    皇帝說話倒很得老夫子的精髓,寬嚴相濟,看似是在哄人,意思卻不容反駁。


    林若秋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問道:“陛下這般用心良苦,是想將臣妾推上皇後的寶座麽?”


    她這話問得太直白了些,皇帝臉色一僵,“你怎會這樣想?”


    就算他真有這層意思,也隻是他個人隱秘的期盼,是不宜宣之於口的——於情於理,林若秋做這個皇後都是不相宜的,更別提當今的皇後仍然健在。


    林若秋也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問,她若是懂事一點兒,聰明一點兒,就該心照不宣地與皇帝達成共識:無論成與不成,她隻要照著皇帝的意思去做就是了,而非質疑他的決定。


    隻是,林若秋對於皇帝這種拔苗助長式的做法頗有抵觸,且不提她能否達成皇帝的期望,皇帝這種做法就是在自亂陣腳——倘若說楚鎮的賢名是臣民敬仰他的資本,那林若秋更不願意皇帝因她毀掉好不容易積累來的名聲。


    寵妾滅妻,這在本朝的曆史上是大忌,不乏有君王因此受到攻訐。林若秋與宋皇後雖不存在實際上的敵對關係,可宋氏始終是皇後,而她無非是楚鎮的一名愛妾。


    林若秋安靜的看著對麵,“妾何德何能,敢讓陛下為臣妾而不顧物議?”


    楚鎮若真因她而廢掉宋氏,可想而知朝中會有多少反對的聲音,魏太後為先帝生了二子一女都沒能扶上後位,到她這裏卻破例了,豈不證實了惑亂君心之說。


    然楚鎮的神情十分固執,“朕說你能,你便能,朝中人言何所畏懼?”


    林若秋很感動,真的,可她更願意保留幾分理智,“論家世,貴妃和賢妃都勝過臣妾百倍,名聲更不必說,陛下確信您能平息流言麽?”


    謝貴妃這些年苦心經營不是沒有成效的,如今說起賢德,宮外人都首推謝氏。更別說她家世代為官,家風清正,在朝野頗受讚譽。


    楚鎮冷聲道:“可她們都沒孩子,朕唯一的孩子出於你腹中,你難道不想讓阿瑛成為嫡子?”


    林若秋當然也想啊,誰都有過做夢的時候。隻是人貴有自知,若楚瑛命裏能當太子,絕非嫡庶所能影響,更不會因她這位母親的身份發生變化。最近林若秋也時常幻想:若她能早生個幾年,再托生於宋太傅那樣的鍾鳴鼎食之家,會否如今坐在鳳座上的便是她了?如今也少了這些風波。


    可人生是不能重來的,倘若她注定不能走到與楚鎮並肩站立的位置,那她也隻得認了,隻能怪兩人命裏無緣;事實上她理當知足,與她目前所擁有的東西比起來,這一點名份上的小小缺憾已經微不足道了。


    林若秋情知皇帝性情固執,並非那麽容易說服的,她也沒打算說服皇帝,隻希望皇帝能姑且聽聽她的心聲,因抱著楚鎮的肩膀依依說道:“無論陛下您最終如何決定,都請為皇後保留足夠的顏麵,別因臣妾的緣故苛責任何人。”


    這樣說或許太小白花了點,可她心裏的確是這麽想的。宋氏於皇後的職分上雖不十分盡責,可也並未犯過大錯,她不該因此而受辱——而無子被廢這一條,已經是極大的羞辱,且本朝並無這項規定。


    林若秋偎在他懷中,如同夢囈一般的道:“臣妾都不著急,陛下又何須急迫至此?於臣妾而言,能長長久久地陪伴陛下身側,便於願足矣,別無奢求。”


    殘陽的餘暉照在她薄薄的耳垂上,透出淺淡粉色,使她看起來脆弱而惹人憐愛。楚鎮下意識的將她擁緊了些,呢喃道:“朕不著急。”


    這便是聽進去了,林若秋仿佛受到極大鼓舞,趁熱打鐵道:“那這些賬冊也能送回尚宮局去了吧?”


    她既沒有謀求後位的雄心壯誌,對宮中事務自然無須汲汲營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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