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鬢微霜的女子眼淚簌簌而下,“我沒想過和她作對,她有那麽多的孩子,為什麽不能分我一個,就連這一個也要奪走嗎?”


    侍女實在不知該如何勸她為好,她知曉德妃內心的痛苦與煎熬,為了家族榮耀進宮,容貌不足難得陛下寵愛,眼看著畢生都要消耗在這深宮裏了。因著大皇子對她多親近幾分,她才將一腔心力都傾注在大皇子身上,奈何就連這點願望都不得滿足。


    她是個再可憐不過的女人,可除了自己,誰又會憐惜她呢?當初她為了皇後處處與謝氏作對,皇後不是照樣沒感激她麽?甚至連陛下也沒假以辭色。


    倒是謝貴妃臨走時那句話說對了,皇後性情如此,注定了是容不下任何人的,隻是她們識人未明,看清得太晚罷了。


    侍女撫著她的肩膀,徒勞的勸道:“您放心吧,等這件事了結了,大殿下還會再回來的,他最愛吃您做的吃食,最愛穿您做的衣裳……這世上除了您,還有誰待他更好呢?”


    李薔木然看著遠處的紅牆,涼意浸透肺腑。


    =


    林若秋一路上牽著楚瑛的手,隻覺又濕又冷,哪怕在夏日裏也透出陣陣涼意,她不禁問道:“很害怕嗎?”


    楚瑛點點頭,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林若秋握緊他的手,微笑道:“用不著害怕,公道自在人心,你沒錯,她們不敢拿你怎麽樣的。”


    這讓她更相信楚瑛是無辜的,小孩子最藏不住心事,真正犯了錯的人,臉上更多的應該是內疚,而非緊張。


    兩人走近太醫院,遠遠地便聽到一陣喧嘩之聲。大抵十年來聞所未聞,個個臉上都是一副驚慌之色,可見鄴王妃造成的殺傷力有多大。


    胡卓狼狽的從裏頭逃出來迎客,臉上還掛著幾道血痕,連聲音都變了調,“不知皇後娘娘駕到,有失遠迎。”


    林若秋看著他的傷勢,詫道:“這是讓鄴王妃給撓的?”


    胡卓羞愧的點點頭,並非他出於君子風度不跟鄴王妃動手,實在是打不過人家呀!鄴王妃中年發福,又五大三粗的,比山林間的豹子還厲害呢,他能於百忙之中逃出來,已經算很幸運了。


    林若秋為他掬了捧同情淚,又問他:“楚萱的傷情如何?”


    “性命暫且無礙,就是人還昏睡著,師傅他們正在斟酌開藥。”胡卓急匆匆的道,臉上仍有餘悸,“可鄴王妃著實駭人,就好像是咱們害死她的兒子一般,逮著個人就要他償命呢,娘娘您還是請回吧,等這邊情形好轉些,微臣再知會您便是。”


    林若秋卻從容道:“不必了,本宮不喜歡拖延。”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楚瑛掀簾進去。


    第211章 魔怔


    太醫院果然已成了一團亂粥, 博古架上那些用來充門麵的古董器皿散落一地,桌椅四散橫斜,就連絲綢織就的門簾都被扯下幾塊,如碎絮一般胡亂飛舞著。


    林若秋領著孩子小心的繞過那些碎瓷片,往裏走了幾步,就看到鄴王妃兩手叉腰, 正自喋喋不休,看起來倒是憤怒遠勝於悲傷——想必她也知曉楚萱的傷勢無礙性命, 隻想借此機會大鬧一場,以此爭取更多好處。


    黃鬆年慣會裝聾作啞,任憑她咄咄逼人,隻在一旁垂手負立著,指揮眾太醫將楚萱公子腹中的積水控出來。


    林若秋不得不佩服這位老大人的鎮定, 著實是經過些事的, 知曉這會子反駁將是火上添油,因此索性一言不發,任憑鄴王妃自顧自地宣泄怒氣——沒人為她捧場, 過會子這場氣就該自己散了。


    奈何鄴王妃實在精力非凡, 林若秋走進去時,她仍在痛罵那群庸醫,說什麽若是她兒子有半點不測、就要整個太醫院陪葬雲雲,及至一個老媽媽扯了扯她的袖口, 道:“皇後娘娘來了。”


    鄴王妃看見林若秋及她身後的楚瑛, 兩眼登時噴火, 便欲上前揪著她撕擄一番,虧得林若秋早有提防,將孩子往身後一拉,又有進寶等人上前將潑婦攔住,免得林若秋置身險地。


    王府裏跟來的老媽子亦悄聲提醒,“夫人,橫豎咱們占著理,無須在娘娘麵前失了儀態。”


    鄴王妃這才記起自己受害者的身份,潦草屈了屈膝,便斜睨著林若秋道:“皇後好大的陣仗,在這太醫院竟如入無人之地,妾身著實佩服。”


    悄悄尾隨而來的胡卓眼角不禁抽了抽,心道這話送給您才最合適,瞧瞧太醫院都被您禍害成什麽樣了?


    奈何鄴王妃到底是皇親國戚,他不敢出言頂撞,唯有悄悄躲到一旁避難,免得鄴王妃發覺他的存在,再給他臉上來兩下。


    林若秋溫聲道:“令公子傷情如何,不知能否讓本宮瞧瞧?”


    提到兒子,鄴王妃眼圈頓時紅了,她再怎麽潑辣厲害,可疼兒子的心畢竟是真的。見林若秋態度良好,她姑且放對方一馬,讓出一條道來讓凶手的母親過去。


    林若秋掀開淡黃色的紗幔,隻見床褥內躺著一個眉清目秀的人影,身量比起楚瑛要矮幾分——本來年紀也差了一兩歲——兩眼緊緊合著,唇色發白,頭發上還粘著些水草之類的汙漬。


    同為母親,林若秋難免心生不忍,隻得柔聲寬慰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令郎經此一難,日後必將後福無窮。”


    又問向黃鬆年,“萱公子的傷不要緊吧?”


    黃鬆年總算找著說話的機會,忙道:“不妨事的,二公子在池水裏泡的時候不長,盡管四肢有些厥冷,將養幾日便沒事了,倒是肘彎、膝蓋處的擦傷,得好好擦些膏藥。”


    林若秋注意到他所說的傷處,大約是在湖石上磕碰所致,紅白兩色映著,著實駭人,也難怪鄴王妃看著懸心。


    林若秋便讓進寶回庫房拿些珍貴的傷藥過來,鄴王妃卻尖聲道:“大皇子犯下如此大錯,皇後娘娘以為賠幾貼藥膏就沒事了嗎?您把人命看得也太淡薄了些!”


    林若秋審視地望著她,從容道:“若事情真是阿瑛做下的,本宮願意承擔罪責,可若不是,本宮怎願蒙受不白之冤?”


    說罷便低頭問楚瑛,“楚萱落水,到底與你有沒有幹係?”


    楚瑛搖頭,“我沒害他。”


    林若秋複抬起頭望著對麵,“你都聽到了?”


    鄴王妃冷笑道:“殺人的難道會承認自己殺過人嗎?皇後娘娘輕描淡寫一句話,當咱們都是三歲孩子好糊弄呢。”


    林若秋平靜道:“本宮的孩子本宮心裏有數,沒做過的事用不著撒謊,倒是王妃這樣輕易血口噴水,若不給出確實的證據,本宮恐怕得治你一個汙蔑之罪。”


    鄴王妃不意她竟倒打一耙,當下雷霆大作,恨不得將林若秋滿頭烏發都給撕爛,虧得她身邊那個懂事些的媽媽勸住了她,“王妃,生氣歸生氣,您可別對皇後娘娘出手,真動了手,那可什麽都說不清了。”


    鄴王妃到底對林若秋有幾分忌憚,不願因一時之氣而下牢獄,便冷哼一聲道:“蘭兒親眼看見的,難道還能有假?”


    林若秋微不可見的皺了下眉,“那就請蘭公子出來相見。”


    鄴王妃有如一點就炸的炮仗,“你什麽意思,覺得蘭兒會冤枉大皇子嗎?”


    林若秋雖然頭疼,可麵對這樣不講理的女人,她自己絕不能失了分寸,當下隻沉聲道:“你口口聲聲說阿瑛害了阿萱,自然得拿出真憑實據來,難道就憑你紅口白牙一張嘴嗎?既然唯一的人證隻有蘭兒,那便請蘭兒出來當麵對質,若他所言屬實,本宮絕不會徇私包庇。”


    她隱約感到楚瑛捏著自己的手加重了些,遂向他投去安撫的眼色,楚瑛見狀抿了抿唇,靜靜的不再說話。


    鄴王妃一想有理,難得今日自己占了上風,若不趁此機會將皇後母子壓倒,她們一家子往後的日子才難過呢——新仇舊恨,她可都記在心裏,從前魏太後在時王府還能時常得些照拂,可自從林皇後上位後她們一家卻好像被徹底遺忘了,就連這次諸位王府公子進學也是沾了大皇子的光,這叫她心裏怎生平衡得下來?


    鄴王妃就命人將楚蘭喚出。


    沒一會兒,方才那老媽媽就領著一位畏畏縮縮的公子出來,林若秋一眼認出楚蘭的模樣——他在室內也總戴著帽子,為的是遮掩額頭上一塊銅錢大小的瘢痕,正是昔年欲撞林若秋的肚子又被林若秋甩脫在地磕出來的。


    從前的回憶湧上心頭,林若秋下意識感到一陣反感,強忍著不快道:“阿瑛推阿萱落水,是你親眼看見的?”


    楚蘭看看她的臉色,又看看母親的臉色,最終點了點頭。


    “你真的看清楚了嗎?”林若秋目光如刃緊盯著他,“汙蔑皇子罪名可不輕,若被人查出你所言不實,那可不是一頓板子就能了事的。”


    楚蘭顯出惶恐的臉色。


    鄴王妃忙摟著兒子,怒視林若秋道:“你嚇唬他做什麽,難不成是想屈打成招嗎?”


    林若秋站直身體,冷淡的道:“我不過是想問個仔細罷了,事發突然,你怎能保證他不會記錯?或許推人的不是阿瑛,是他自己也說不定。”


    鄴王妃怒不可遏,“你什麽意思?是說他們親兄弟自相殘殺嗎?蘭兒可做不出這種事。”


    在她懷中的楚蘭拚命點頭,身子卻顫得厲害,不知是被人嚇的還是殿中氣氛太冷。


    林若秋微微俯身,直視著他的眼睛道:“蘭兒,大伯母再問你一句,你真的看清楚了嗎?那荷花池就在禦花園中,往來人丁甚多,本宮昨日可巧又派遣一撥駕娘去湖中采藕挖泥,保不齊就有個把看見的,若所得證詞不一,你當如何?”


    鄴王妃看穿她在虛張聲勢,冷笑道:“這宮裏都是娘娘您的天下,找幾個證人顛倒黑白又有何難,娘娘與其有力氣在這裏嚇唬小孩子,不如把滿宮裏的人來叫來為您助威好了,橫豎咱們母子勢單力孤,隻有任憑宰割的份!”


    說罷便倚著窗欞哀哀痛哭起來,眾人皆看呆了眼,心道這位王妃適才還潑辣無比,這會子姿態卻柔弱不勝,哪怕是天生的演技派也做不到這般自然罷?


    林若秋懶得叫人前去安慰,隻淡淡道:“倒也用不著把滿宮人叫來這樣費事,湖邊土地濕滑,若用力推搡,必定會留下足印,隻消叫人去驗看一下各位公子的足跡,事情便可見分曉。”


    鄴王妃正聽得呆住,忽見楚蘭揉著眼眶,嚎啕大哭起來。比她方才還用力十倍,可見得是真哭。


    他一邊垂淚一邊哽咽著道:“是他自己沒站穩不小心掉下去的!我沒故意推他!”


    眾人先是詫異,繼而便齊齊投來鄙薄的目光,怪道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鄴王夫婦倆都是這副德行,生出來的孩子能好得哪兒去?


    楚蘭掉著金豆子,蹣跚走到楚瑛跟前,囁喏道:“大殿下,我不是故意冤枉你,我隻想著,您是皇子之尊,就算犯了錯,他們也絕不會責罰你,所以、所以才……”


    一麵說著,一麵又哭了起來。


    林若秋冷眼看著,隻覺這小子真是狡猾透頂,沒準楚萱是他刻意推下湖的也說不定——因著楚蘭麵容有暇的緣故,鄴王夫妻這些年一直躊躇,是否該請立次子為世子,可若是楚萱出了事,不就隻能輪到他了麽?


    或許是她小人之心罷,不過她總覺得三歲看老還是有道理的,楚蘭從前就能聽從魏語凝的挑唆來攻擊一個孕婦,如今自然也能出於一己私欲來攻擊他的兄弟——無論楚瑛還是楚萱。


    她隻希望楚瑛不要輕易原諒他,就算落水是場意外,可楚蘭小小年紀就會栽贓嫁禍卻是事實,這樣的事若也能一筆帶過,那就太軟弱了。


    還好楚瑛沒去握那隻伸出的手,隻提了提林若秋的袖口道:“母後,咱們回去吧。”


    林若秋也不想久留,既然事實證明是鄴王府自己內訌,那她就用不著多費精神了,隻道:“王妃受了累,不妨就在太醫院多住幾日吧,也方便照顧萱公子。”


    此話一出,胡卓頓時覺得頭皮發麻,忙上前低聲道:“娘娘,您怎麽能把她留在這兒呢?她……”


    林若秋好笑道:“你怕她做什麽,如今是她自己理虧,若還敢鬧事,隻管來回陛下或本宮便是,還怕沒人替你們做主?”


    胡卓恍然大悟,今日之事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隻是一句冤枉到底輕微了些,最好多抓幾件鄴王府的錯處,陛下才好放手懲治。


    他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微臣遵命。”


    回去的路上,紅柳便好奇道:“娘娘,那河邊真的留有足印麽?”


    林若秋莞爾道:“自然是詐他的。這半個月都沒下一滴雨,河邊怎濕的起來?”


    隻是以楚蘭的年紀,斷乎想不到這樣周全,所以林若秋才能一擊成功,她是用大人的智慧來對付一個孩子,可誰叫楚蘭先來找麻煩的?事情敗露也是理所應當,林若秋自然問心無愧。


    母子倆相攜走了一段路,林若秋見楚瑛麵色悶悶不樂,遂問他道:“還在為方才的事不快麽?”


    楚瑛發出一聲與年齡不符的歎息,“孩兒想不通他為何要冤枉我。”


    林若秋道:“任何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他若不拉你下水,如何能抽身事外?”


    其實楚蘭適才那句話說得倒很對,楚瑛畢竟是皇子,倘若這樁事真是他做下的,宮裏也不可能拿他怎樣;況且,鄴王夫婦一直對皇座上的那位耿耿於懷,得知是楚瑛害了自己兒子,隻會急怒攻心到宮裏討說法,卻不會想到細查。某種意義上,楚蘭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他能敏銳地洞悉大人之間的矛盾,並適當加以利用——這樣危險的人物,絕不能讓他登上世子之位。


    楚瑛的神色愈發沉重,在鬧出今日這樁事之前,他還以為自己與那兩兄弟是頂要好的朋友,如今其中的一個已然破裂了,這對他而言自然是三觀上的極大衝擊。


    楚瑛喃喃道:“他是不是很討厭我?”


    林若秋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但認真要說的話,其實是有的。皇子的身份,已經注定了楚瑛生而不凡,就算大家都在一個學堂裏進學,皇帝也叮囑了要一視同仁,可日常相處之間,還是會有所偏移。就連那些公子在入宮之前,家中的大人一定也叮囑過,務必要對諸皇子多多注意,不能冒犯,更不能有逾矩失禮之處。至於收到的效果如何,就因人而異了——或許是敬畏,或許是因這種不平衡而產生的羨慕乃至妒恨,誰知道呢?


    換句話說,楚瑛的身份,注定了他很難擁有真正知心的朋友:一個能與他平等相處、不帶有門戶之見的人。


    林若秋沉默片刻,握緊他的手道:“他討厭你,你會難受麽?”


    楚瑛垂眸不語,他年紀輕,自然不可能做到事事淡泊,尤其在友情撕開了那層麵紗之後,他簡直不知該怎麽麵對好了。


    林若秋緩聲道:“但其實是不必的,總有人更欣賞你一些,也總有些會憎恨你一些,一個人內心倘若足夠強大,這些事便再傷害不了他。”


    這樣的說法令楚瑛感到新奇,他不禁抬頭望林若秋一眼,“母親從來不在意別人的眼光麽?”


    林若秋笑著摸摸他的頭,“多數時候是這樣的。”


    不過她可沒法自賣自誇,放在自己身上就成了天性遲鈍與厚臉皮,細想起來,討厭過她的人其實不在少數,可很少有被她放在心上的,從前的魏太後、魏昭儀,乃至後來的謝貴妃,她們多數視她如仇,可林若秋的應對呢——她好似沒什麽應對,這些人就不攻自破了。但與其說她手腕非凡無往不利,不如說這些人都是自取滅亡,太在意得失,難免也會為得失所束縛,最終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來。


    至於林若秋麽,她一直都是安安生生過自己的小日子,細水長流,可也因此流到了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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