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法嗎?也不算犯法。民不舉官不究。


    文玩圈子裏,在鬼市“撿漏”的新聞也時時發生,再被專業軟文渲染一番,專門勾引那些半瓶子水的入門級藏家。


    所以那人一問“是不是真的”,馬老師就知道是個小白。


    他來了勁頭,手串一收,笑著招呼人家:“請坐請坐。這些都是鄙人的多年收藏,如今低價出清,合眼緣的您就帶走,喜歡哪個?”


    “小白”果然被忽悠住了,低聲驚呼:“看這落款是張大千的?”


    馬老板連稱“識貨”,拿出他那個聚光手電筒,一寸一寸的解釋。


    “張大千的筆墨,於石濤尤見功力。你看這個用青綠及水墨作大潑墨,典型的張氏風格……是是,張大千的畫拍賣行都拍出天價,您是懂行的。但您要知道,張大千生性豪奢,經常隨手一畫,贈給身邊的丫環、廚師、司機……所以流入民間的也多。這幅據我估價,也就八萬到十萬之間。具體怎麽鑒定,我告訴您一個獨門絕技。您看這個落款的筆觸……”


    正當“小白”聽得入神之時,旁邊忽然有人插話。


    “假的,天津行貨,上下層墨色不是一個地方出產的。”


    小白一怔,臉色陰晴不定,放下畫走了。


    馬老師趕緊叫他:“市麵上張大千確實仿品很多,但我這個絕對不是……”


    人家根本不聽,很快就移情別戀,跑到另外的攤位上去看自行車了。


    馬老師氣急敗壞地回頭:“誰在那兒瞎說?誰讓你坐這兒的?”


    他要是老老實實明言這些貨都是仿貨,出個合適的價,也許那小白還會花錢買下,掛在客廳裏欣賞欣賞;現在可好,吹的越狠,泡泡戳破的時候,彈得越疼。


    希孟專心吸奶茶裏的珍珠。


    市場裏來去隨意,也沒規定必須賣貨的才能坐馬紮。馬老師除了咒罵幾句,也拿他沒辦法。


    還好今天天氣好,客流量比較多。沒過一會兒,又有幾個外地遊客駐足在他麵前。


    馬老師頭頭是道地講課:“清代畫家周鯤的工筆,您可能不知道這人,是乾隆禦封的宮廷畫家。看看這熟宣紙,貢品蟬翼箋,宮外很少見……再看渲染的筆墨技法,是不是有點像油畫?這就對了,您識貨!這是受郎世寧風格的影響……這幅畫我一直是擺自己家裏的,前幾年老父病重都沒舍得賣。至於真偽……嗬嗬,這個我沒法跟你們保證,隻能說,經過我和我很多專業朋友的鑒定,它很大概率是真品……”


    “仿的,做舊太明顯了。”窩在馬紮裏的清秀小夥子再次突然開口,把那幾個遊客嚇一跳,“你看這落款,‘周鯤古稀齡作’。實際上周鯤根本沒活到七十歲。”


    馬老師臉色一變,“你……”


    他趕緊說:“周鯤卒年不詳的!不信你百度!”


    但那幾個外地遊客已經搖搖頭,走了。


    本就是來“撿漏”的,誰不是百分之百看中了才下手。家裏都不是開印鈔廠的,但凡有那麽一丁點兒疑惑,誰還願意花這個不明不白的錢。


    馬老師氣得頭發都支楞起來了,回頭吼道:“你再瞎bb我叫保安了!”


    希孟眼皮抬都沒抬,專心玩手機。


    馬老師也是色厲內荏。真叫保安來又怎麽樣?說他本來打算騙人,卻都被這來曆不明的小子攪黃了?


    或者說他本來賣的都是真品,但被這人胡說八道,害得真品沒法出手?


    左右都等於自首嘛!


    馬老師氣鼓鼓的,尋思:這人也就會胡亂吹牛,總有他技窮的時候,到時候駁死他。


    “……哎,行家!來來來,”他放輕聲音,對著另一波小白的耳朵眼說,“您可算挑中我這裏最珍貴的寶貝了!北宋畫家王希孟流落民間的另一幅畫作——對對,他的《千裏江山圖》在故宮展過的,我特意買了票去近距離對比過,真貨!您看看,這是當時的照片……我特意打著手電照的……這色彩,這絹絲,跟您手裏這幅差不多吧?……噓!別尖叫,這算文物,別引來警察……”


    小白們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都嘖嘖稱奇。


    直到旁邊一串難掩的輕笑。希孟放下奶茶,伸了個懶腰。


    “馬老師,您這就不厚道了。當初您從我這兒進的仿畫,說好了批發價一百六一張,怎麽轉眼就糊弄人家是真品呢?”


    小白和他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托著“王希孟真跡”石化當場。


    馬老師氣得站起來,又趕緊坐下,低聲咆哮:“有完沒完了你!誰tm找你進仿畫了!滿口胡言!——哎哎,別走,這小白臉跟我有過節,他根本不懂古畫,就是瞎說的……”


    “不懂畫的小白臉”支起身子,地上撿了根粉筆,隨隨便便一劃拉——


    居然就是剛才那幅畫中的線條和意境,甚至更上一層樓,幾筆掉渣的粉彩,比那“王希孟流落民間的畫作”更加引人入勝。


    “當然是我仿的了,”他說,“哦對了,畫這幅的時候手有點抖,發揮失常,給馬老師打了個對折。馬老師,真不好意思。”


    馬老師訥訥地看著地上的粉筆畫,喃喃道:“不可能……”


    他花錢買票進了故宮,排隊三小時,觀看五分鍾,不辭辛苦地拍了幾百張照片,為此還被噴了一頭□□。回家之後,日夜研究,反複試驗,終於製造出了似是而非的仿作,前前後後花了好幾個月,堪稱業界楷模。


    這人倒好,隨便幾筆,那線條,那意境,倒比他嘔心瀝血造出的假貨還逼真?


    難道是祖師爺專門派來拆台的?


    小白早就扭頭不理他了,反倒搭訕希孟:“帥哥,你真是仿畫的?有工作室嗎?”


    ……


    日落西山,夜幕漸起,城市的霓虹燈爭奇鬥豔,照亮了夜色中的鬼市。


    許多攤主生意興隆,有些麵前的鋪位上已經空了大半,滿意地收攤數錢。


    隻有馬老師一個人,哭喪著臉坐在原地,麵前堆得整整齊齊,從古畫到古瓷到民國大煙筒,一樣都沒賣出去……


    隻要他一開口,那個神秘帥哥必三句話拆台,而且拆得盆光碗淨,讓他連找補的話都編不出來。


    而且好幾次,差點被騙的小白投訴保安,保安過來一通敲打,聲音如雷,讓他好沒麵子。


    現在他旁邊已經又多了第三個小馬紮。一個娃娃臉女孩捧著個全家桶,正跟神秘帥哥說說笑笑吃吃喝喝,互相拿餐巾紙擦手,一點也沒有撤退的意思。


    馬老師絕望了,終於從馬紮上站起來,步履蹣跚地走過去,重重一拱手:“先生高人,在下心服口服。咱明人不說暗話,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您到底要我怎麽樣啊……”


    眼前一閃,一個黃銅望遠鏡托在對方手中。


    “來曆。哪兒收的,上個藏家是誰,時間地點人物缺一不可。”


    馬老師沒想到居然是為了個望遠鏡結的仇,火氣一下子又躥上來:“您這是什麽意思?都說了舊貨不問來曆,行規不能破……”


    “你不說,明兒咱還來這兒坐著。”佟彤笑眯眯跟希孟商量,“別說,這兒空氣還真好。”


    馬老師終於求饒:“我說,我說,您以後再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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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望遠鏡是我從一個玩友那裏換來的,”馬老師垂頭喪氣地交代,“當時以為是什麽民國大人物的物件,後來鑒定了半天也沒鑒定出個所以然,隻好當普通玩意兒賣了。”


    “您朋友又是從哪兒收來的?”佟彤問。


    這時候天已全黑,微風送來一陣陣朦朧的霧霾,馬老師完全沒認出她。


    “等等,他回微信了……”馬老師點亮手機,“說是在四川成都附近的老鄉那兒買到的。你們懂的,做我們這行的,都有固定的拿貨渠道。老鄉在地裏、山裏找到什麽寶貝,我們都會第一時間趕過去……”


    “比文物局去的還快啊?”佟彤冷不丁問。


    馬老師趕緊表態:“哪能呢,我們肯定不敢跟國家搶啊,嗬嗬嗬,嗬嗬嗬嗬。”


    看他那秒慫的速度,估計也不太敢真做違法的買賣,頂多是在違法的邊緣試探試探。


    那朋友還在微信對麵磨蹭:“早就忘了找誰收的了,幹嘛非現在問啊?”


    馬老師猶豫,麵露難色。


    希孟對佟彤說:“明天來的時候帶點瓜子吧。”


    馬老師趕緊拿起手機,對著微信語音咆哮。


    “幫個忙,回憶回憶,幫我找找!這邊急用!”


    大概真是沒辦法了,還發了個紅包。


    那邊秒收紅包,又牢騷幾句,終於發了個地址過來。


    開地圖一查,成都北郊外一個小村子。馬老師拿手指在屏幕上畫了個圈。


    “據說是在山裏一個廢棄的垃圾堆發現的。地點麽……就在大概方圓一百裏之內吧。再問我也不知道具體在哪兒,人家老鄉都早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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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實問不出更具體的情況了,佟彤和希孟勝利收隊。


    第二天,把這個信息告訴高茗。高茗摘下眼鏡,抹了眼角一滴淚。


    “四川?我們全家都不知道,太爺爺原來還去過那裏。他結婚以前一直住在北京啊。”


    她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我這就請人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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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沒幾天,高茗的調查就進入了死胡同。發現望遠鏡的老鄉根本不記得自己賣過這麽個物件,隻是把一堆“垃圾”打包賣給收古董的而已。


    花錢請人去現場實地檢查,也沒有絲毫線索。幾年之間,那片地方早就經濟開發,種滿果樹了。


    高茗灰心喪氣,打算去趟四川,給太爺爺立個衣冠塚算了。


    微信上,佟彤忽然告訴她:“去成都嗎?我也許可以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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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文保科技協會年度大會”即將於四川成都召開。會議邀請了許多全國知名高校、研究機構、以及博物館的相關成員參加。


    故宮博物院收藏文物眾多,文保技術走在全國前列,自然是每年都要列席的。今年文保組也派了個團,跟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們交流學習。


    故宮今年連推了好幾個重量級書畫展,因此書畫組組長老康也應邀去會議上做一個簡短的報告,談談在互聯網時代如何利用新型傳媒技術來豐富遊客們的觀展體驗。


    老康特意點名讓佟彤跟過去:“年輕人嘛,也要多交流鍛煉,跟全國的師兄師姐們多學習學習。你看現在那個昆吾唐刀修複工作,花紋複原方麵不是一直沒進展?你代表師兄師姐們過去,跟其他博物館的同事們取取經。”


    佟彤第一反應就是:“我?”


    老康笑嘻嘻:“你這幾個月的進步大家有目共睹,大夥都覺得你可以去拓寬一下眼界,將來沒準哪一天就是咱們書畫組的扛把子呢。”


    佟彤當然也知道機會十分難得,光想想會議中的熱鬧精彩就心潮澎湃。


    唯一顧慮的是,要是她出差,家裏那些大寶貝兒怎麽辦啊……


    不過他們現在挺會自己照顧自己的。希孟已經熟練掌握了所有外賣app的用法,民宿也經營有序,成了大寶貝兒們的半壁江山,到現在為止沒有發生過安全問題。


    “當然了,”老康從他那青銅酒觚保溫杯裏喝了口枸杞茶,又說,“這個文保科技年會是業內會議,通常沒什麽外界關注度。但我尋思你不是有個微博號嘛,現在有十萬粉絲了沒?你跟我去,也可以朝公眾轉播一下會議內容,做點科普工作嘛。”


    佟彤笑了:“合著您還是想要個免費文宣。”


    顧慮歸顧慮,對於這個能讓自己在專業上更上一層樓的機會,佟彤還是覺得不能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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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彤在單位辦了出差手續,下班後先繞路到民宿,通知一下自己的行程。


    出乎意料,沒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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