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明卷》就是高仿中的戰鬥機。而且是在原作被燒之前仿的。作者不詳,由於題跋指明 “子明隱君將歸錢塘”,因此被稱作“子明卷”。


    乾隆皇帝早就聽聞《富春山居圖》的盛名,朝思暮想,全國尋訪,終於有人進獻了“真跡”,就是這幅“子明卷”。


    乾隆對“黃公望真跡”愛不釋手,一再把玩,六下江南也帶在身邊,旅途無聊時用來殺時間。每有所感,就提筆在上頭寫兩句——詩詞、隨筆、遊記、心得,什麽都寫,再蓋上一個個大戳,以表自己愛惜之情。


    文人畫本來講究意境和留白。乾隆瘋狂在畫卷的留白上題跋蓋印多達56處,整個畫卷幾乎是滿目瘡痍、體無完膚。到最後,留白填滿了,他又挑山體下手,把好好的一幅山水長卷變成了自己的手賬本。


    乾隆青年時得到此畫,一直到當上太上皇,孜孜不倦地在上麵塗鴉60年,創造了同一人在同一幅畫上做題跋最多的世界紀錄。


    後來他雖然得到了真跡《無用師卷》,但不知是他的智囊團集體看走眼,還是他不願承認自己把贗品當了真,總之乾隆皇帝一看之下,把《無用師卷》打為贗品,在書房中封存了幾百年。直到抗戰勝利之後,故宮博物院的專家們發現黃公望在另一幅畫上的題字,借由該字跡輾轉證實《無用師卷》才是真跡。


    原來乾隆愛不釋手、反複塗鴉60年的畫卷,是贗品……


    有高仿《子明卷》擋刀,《富春山居圖》的真跡因禍得福,奇跡般地沒有被乾隆的彈幕禍害太多,至今幹幹淨淨地躺在海峽兩岸。


    ……


    “由於被乾隆題寫太多,也許是沾染了乾隆過多的思維碎片,子明先生的精神一直不太正常。雖然共同收藏在故宮,但跟其他文物都鮮少來往。”趙孟頫告訴佟彤,“但不知他為何忽然出世,又為何在人間行起騙來了?”


    佟彤對子明老頭的厭惡變成了同情。別的文物被乾隆禍害,來找她的時候,無一不是狼狽不堪。像嬌嬌就是一身殺馬特裝,雪晴幹脆給自己蒙了黑袍,葆光則是衣不蔽體,全身肌膚坑坑窪窪,可以去給整容醫院提供整套“治療前”照片。


    但他們起碼都還思維正常,知道這樣難受,知道向佟彤訴苦,知道找她幫忙恢複原狀。


    而子明老先生呢,他直接瘋了。


    “我就是真跡!我就是真跡!我有乾隆皇帝蓋章認證!……”


    子明老先生的喊叫逐漸帶了哭腔,“放我出去……你們這群宵小……你們都是假的!你們都是贗品!待我上奏皇帝,把你們一把火都燒了,嗚嗚……”


    嬌嬌找了幾塊麻將牌,把他嘴堵上。


    “佟女俠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說!你到底要給她下什麽套!”


    嬌嬌被假“紅衣羅漢”坑了一回,之後對所有贗品都深惡痛絕。雖然子明也算是個正兒八經的文物,嬌嬌對他一點不客氣。


    其他文物們則都躲得遠遠的。


    “呸,臭死了!我打賭隔壁大熊貓基地的廁所都沒有這種臭味!”維多利亞不知從哪拿了個印著廣告的小扇子,在自己臉前一個勁的扇。


    “你們……打算把他怎麽辦?”佟彤忐忑問道。


    文物世界裏肯定沒有警察法官。就算有,子明老先生屬於“精神病發作期間”,估計也能免於處罰。


    趙孟頫歎氣:“聯係一下他在故宮的鄰居,先弄回去吧。他居然對無關人類透露身份——好在那位施先生出於私心,並沒有把這事廣而告之,否則我們大家都要受到波及。”


    但子明怎麽肯乖乖回故宮呢,在麻將室裏撒潑打滾,不一會兒整個屋子裏臭味彌漫。


    連服務員都被驚動了,小心敲門,從門縫裏提醒:“各位先生女士,我們茶室裏禁止自帶食品,麻煩收一下您的榴蓮……”


    佟彤跑到門邊敷衍過去,回過頭,跟大家商議。


    “那個……我有個想法……”


    人人都束手無策,趕緊把子明按住,洗耳恭聽。


    “子明老先生在被乾隆彈幕糊滿之前,應該是正常人……哦不,正常畫吧?”


    文物們麵麵相覷。最後還是一直悶聲不吭的大忽雷說:“嗯。他入宮的第一天,我見過。我倆還打了招呼呢。他當時性格不錯。”


    佟彤點點頭,捂住鼻子,走近子明。


    “如果我能幫你把乾隆的印記清除掉呢?”


    是不是就能去掉他的病根了?


    誰知子明驚怒交加,喊道:“你休想!你休想!我有皇帝認證!乾隆的題跋是我身份的證明!你到底想幹什麽!”


    佟彤明白了。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講,他大概患上了很嚴重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他“入宮”的時候,還是正常的一幅畫;後來他被乾隆塗得滿目瘡痍,肯定度過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然後他學會了給自己洗腦——隻有認為這些傷痕是有意義的,才能度過自己心裏這個坎兒。他定然害怕,如果沒有乾隆的印鑒,自己會淪為贗品,一文不值。


    所以他寧可頂著這一身堪比垃圾填埋場的臭氣,也要抱緊“真跡”的頭銜,叫囂著其他文物都是沽名釣譽的假貨。


    佟彤蹲下身,側頭躲過一陣陣臭風,認認真真地說:“放心,就算清除了彈幕,您也不會一文不值。藝術不分真假,就算不是黃公望的真跡,您也是藝術造詣極高的珍惜文物,絕不會被人瞧不起。”


    子明茫然抓著油膩膩的頭發:“你說什麽?清除什麽?”


    佟彤堅決地說:“讓我進您的創作層看看。”


    ------


    有這麽多文物真跡們圍著,子明寡不敵眾,哭喪著臉,把大家請進了他的創作層。


    佟彤一睜眼,忍不住“哇”了一聲。


    她身處一個依山傍水的野外小徑,遠處,白色的山巒間霧氣迷蒙,輕煙般的細雲緩緩飄入山坳。山間樹木繁多,一個個樹尖兒刺破薄霧,在層層疊疊的峰巒中留下水墨色的豎影。山腳下,一泓江水蜿蜒流淌,幾葉小舟隨波逐流,闊水細沙,疏離而蕭瑟。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自然的本真在山水間流淌,讓人想要靜靜地坐在這裏,靜觀繁華落盡,蔥榮淡隱,和山林江湖融為一體。


    風向輕輕轉變,卷落一片樹葉,落到她臉上。


    隨後她開始迎風流淚。


    “咳咳,咳咳咳……”


    剛才背風不覺得。這會子風向這麽一轉,佟彤險些窒息。


    這……這也太臭了吧!


    她低頭一看,忍不住原地一跳。


    她一雙腳正好踩在一個壓扁的塑料瓶上,瓶口還沾著不明液體!


    趕緊挪動。隨後發現,地下幾乎毫無下腳之處。


    小路裏外撒著觸目驚心的垃圾:破麻袋、爛鹹魚、塑料瓶、香腸衣、口香糖、壞拖鞋、濕手紙……


    岩石上、樹梢上、甚至峭壁上,也都掛著五顏六色的廢品。小風吹過,卷起一團塑料袋。


    腳下的涓涓細流,乍一看細膩明澈,可仔細定睛一瞧,河床底下的鵝卵石縫裏,藏著不少死魚死蝦,翻著白肚皮,口吐工業汙染的泡沫。


    簡直像是恐怖遊戲的開篇。


    還好佟彤有所準備。佟彤從兜裏摸出薄荷腦,塗在手帕上,圍著下半邊臉,給自己做了個簡單的防毒麵具。


    她身邊,文物朋友們也個個皺眉掩鼻。


    白老板捏著鼻子嘟囔:“乾隆每次進來,都帶了一百人來野餐吧?還不收垃圾……”


    由於“創作層”並非真實世界,而是文物自身思維的投射,所以地下的垃圾也十分與時俱進,充滿了各種現代化工產業製造出來的不明物種。


    佟彤深吸一口薄荷腦,招呼大夥:


    “來,咱們撿垃圾。”


    ------


    每種垃圾都有不同的怪味。佟彤根本不想用手碰。想了想,撅了路邊兩根樹枝,解下頭繩綁在中間,做成一雙巨大的筷子,一點點的把地上的垃圾夾起來。


    又找根樹枝,穿過一個還算完整的塑料袋提手,就做成一個臨時垃圾袋,把雜物一樣樣丟進去。


    在創作層世界的盡頭邊緣,一叢水草之間,赫然立著幾個大垃圾桶。


    垃圾桶上印著幾個大字:“以後展玩亦不複題識矣”。


    沒錯,乾隆年邁之後,看著被自己糟蹋成手賬本的《子明卷》,又雙叒叕後悔了,於是在縫隙裏題了最後這麽一句,表明就此收手,不再往字畫上添彈幕。


    這個一念之仁,也被錄入到了《子明卷》的創作層裏,化為幾個碩大的垃圾桶。


    佟彤用大筷子夾著一個塑料礦泉水瓶,正要往垃圾桶裏丟——


    “等等。”雪晴拽住她,“你不造北京現在實行垃圾分類了嗎?”


    仔細一看,垃圾桶共有四個,藍綠灰紅,分別貼著不同的標簽:


    有害垃圾、可回收物、廚餘垃圾、其他垃圾。


    佟彤眼睛都快花了,感歎:“子明老先生真會蹭熱點……”


    她把礦泉水瓶丟進“可回收物”。


    旋即,嬌嬌捧著幾節廢舊電池回來了。


    佟彤一個箭步衝上去,給她指路。


    “有害垃圾。”


    “錯。”白老板居然立刻反駁,“幹電池屬於‘其他垃圾’。紐扣電池和鋰電池才扔進‘有害垃圾’。”


    佟彤目瞪口呆。


    “您真懂啊!”


    白老板一攤手:“遊客們天天在討論垃圾分類。佟姑娘,這方麵我們可能比你還熟練。”


    這時候小忽雷抱著幾個外賣塑料盒跑來,裏麵不知裝的什麽。


    佟彤和白老板齊聲問:“你是什麽垃圾?”


    ……


    嬌嬌攀在一段峭壁上,小心地拾起最後一個塑料袋,然後縱身躍到地麵。


    佟彤累得腰酸背痛,嗓子裏一陣陣冒煙。


    她氣喘籲籲地走到一段山泉邊,低頭一看——


    “哇,好幹淨。”


    所有的水源都清澈見底。整個“景區”恢複了青山綠水,幾群飛鳥愉快地在空中畫圈。


    她掬了幾捧山泉喝了,全身沁涼,舒適得無以複加,好像整個人憑空輕了十斤。


    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這橫幅在景區裏見得多了,直到現在她才有了切身體會。


    “謝謝大家。”她朝文物們鞠躬,“咱們收工。”


    ------


    回到麻將室,看看時間,才過去五分鍾。


    屋裏還殘留著一點怪味。佟彤打開窗戶,清風徐來,不一會兒就將奇怪的味道吹得無影無蹤,屋裏隻剩空氣清新劑的花香味。


    子明老先生縮在麻將桌旁邊,依舊是一臉茫然,好像剛剛服完二十年徒刑,走出監獄門口,看著陌生的一縷陽光。


    但他的模樣已經和過去天壤之別:瘦削的臉龐幹幹淨淨,帶著倔強文人的風骨。他的長袍簡單而樸素,漿洗得有點發白,熨燙得平平整整,勾勒出清瘦的軀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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