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彤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想問什麽,忙說:“木箱都好,沒有碎裂的。”


    高博朗頭一歪,昏迷過去。


    佟彤急得團團轉。最近的醫院在哪?


    “希孟……”她求助地看他。


    希孟倚在卡車車胎上,也沒力氣站起來,隻是輕輕搖搖頭。他是文物,又不是菩薩。


    他隻能說:“叫人。”


    佟彤四處遠望。剛才撤退成功的二十多輛卡車已經開到不遠處一座小山丘腳下,還在依照高博朗的指示,“走得越遠越好”。


    她取下高博朗的槍,臨時抱佛腳地研究起來。


    “……保險栓。”高博朗忽然又醒了,啞聲說。


    好,拉開保險栓,按照軍訓時學的方法,走到空地,朝天放了一槍。


    砰!


    車隊停了。不一會兒,兩輛卡車開始倒擋,剛才撤走的幾個汽車兵就呼哧呼哧的跑了回來,個個大驚失色。


    “長官!長官你怎麽了!”


    汽車兵接受過基本的急救訓練,簡單給高博朗包紮止血,又去救助故宮學者。


    “佟小姐,”一個汽車兵朝她鞠個躬,“麻煩搭把手,把長官和傷員運上車……”


    “不成!”高博朗嚴厲地低聲說,“車,運貨。這裏危險,不能久留。”


    他是科班出身的軍人,知道此刻不是鬆懈的時候:墜毀的軍機上帶著燃油,隨時有可能再次爆炸;掉落的金屬部件屬於珍貴物資,隨時可能有人過來,搶在軍方前麵“收廢品”,這些人不一定是友好的,萬一來一隊土匪強盜,整個車隊就等於再入虎口。


    然而他手下的士兵此時完全不聽指揮,使個眼色,抬著高博朗就往車上跑。


    “長官!您必須立刻去成都!去醫院!”


    “蠢材!站住!”


    高博朗用盡力氣一吼。


    “佟小姐,”他看了看四周,找到一個還能動的,“請過來下。”


    佟彤順手撿起他隨身的皮包,把他珍愛的望遠鏡塞回去,扣好皮帶,遞回他手上。


    生死存亡之際,誰tm還管望遠鏡啊。


    高博朗氣息急促:“佟小姐……你跟這些蠢貨講一下,咱們……運的‘貨’比人重要。”


    他依然以為佟彤是哪家有身份的大小姐,大概是希望她用身份來壓服這些不聽話的士兵。


    但佟彤對此愛莫能助,嘴唇動了動,說不出合適的話。


    她忽然蹲下,輕聲建議:“太爺……哦不,長官,我有個建議。您和這些故宮的教授們,跟著車隊先走。我可以幫你運送這最後幾箱文物,大慈寺會合。您看怎樣?”


    高博朗手下的隊伍減員過半,汽車兵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富餘的人手;故宮文員們除了精通文物保養,其餘一竅不通,況且此時全都暈得七葷八素;高博朗本人重傷,需要立刻送院治療。


    佟彤知道自己不是抗日神劇裏的神主角,但有些東西是深深鐫刻在心靈中的本能。比如扶危濟困,比如勇往直前。


    她心想,我不出來誰出來。


    高博朗訝異:“小姐,你……你會開車……”


    他全身劇痛,用僅剩的清醒的意識權衡了一下,居然沒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佟彤點頭,“隻要敵人不再來轟炸……”


    高博朗立刻說:“我數過敵軍軍機的數量……他們這次傾巢而出,再回去補給維修,一星期內不會再來了。”


    “好,那您相信我。兩天內,東西運到大慈寺。我認得路。”


    高博朗意識漸漸虛浮,隨口說:“不妥吧……王先生怎麽說……”


    “他聽我的。“佟彤不假思索。


    高博朗還要說什麽,頭一歪,昏過去了。


    如果幾個故宮文員還有意識,也許會擔憂地出來阻止。但眼下能拿事兒的也隻剩幾個大頭兵。在他們眼裏,長官的安危比天大。


    “多謝佟小姐鼎力相助。”幾個汽車兵朝她拱手,“咱們大慈寺見。”


    --------------


    佟彤在希孟身邊坐下,關心問他:“你好些了嗎?”


    希孟靠著高高的卡車輪胎,仔細地撣著長衫上的灰土。


    他眼中已經不流淚了,紅血絲也消失了很多。精神仍是有些萎靡,但胸膛已經有力氣挺起來了。傲氣十足地看著她,就差臉上寫“免禮平身”。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邊木板下麵應該有幾個牛肉罐頭。拿來,我要吃。”


    高博朗的部下離開的時候,給他倆留了約莫半天的飲食補給。數量不多,不可能敞開腮幫子吃喝,也就夠讓他倆到成都的時候不至於餓死。


    對於這個已經跋涉幾千裏、在艱難中維持運轉的小小隊伍來說,已經算是很慷慨了。


    本以為當時希孟在昏睡,不知道這事兒。沒想到他倒是耳聰目明,連牛肉罐頭藏哪兒都聽清楚了。


    佟彤騰的站起身來,難以置信地說:“剛才是誰說要保護我來著,這麽快就拒不認賬,把我當丫環了?”


    他高冷地看她一眼,頗有些拒不認賬的意思。


    “你又瞎給自己攬事兒,跟我商量了嗎?”他十分有理,“我收點保護費怎麽了?”


    要是普通男生敢想他這麽對女生頤指氣使,那鐵定是孤老終生的節奏。但換成希孟這樣的……


    頂多隻能算“小作怡情”吧。


    誰讓他剛剛“受傷”了呢。


    佟彤找出罐頭,卡車座位縫裏找出把軍刀,一點點撬開,重重撂在他麵前。


    “咱先不談什麽家國情懷,也不摸良心說事,”她耐心地給他解釋,“高太爺要是真壯烈在我身邊,他難道能把那望遠鏡當遺產給我繼承了?我肯定摸不到那望遠鏡的邊兒。”


    “我要拿到望遠鏡,就得幫他辦事兒,而且是辦大事。最好是急人之所急,讓他事後不忍心拒絕我的要求。”


    “最後,保護文物人人有責。我也是故宮職員,要保護文物,不用獲得文物的批準。”


    她說完,大義凜然地搶過罐頭,報複似的從裏頭挖了一大塊肉。


    一早上水米未進,越吃越餓。她站起來找水。


    “佟姑娘,想聽前輩的建議嗎?”希孟扶著輪胎站起來,活動一下手腳,好為人師地對她說:“人貴有自知之明。你的邏輯沒錯,但這些事並不需要你來完成。”


    他走到卡車後鬥,檢查了一下防水布上麵的麻繩。


    “我可以先把你送到安全地帶,文物我幫你運,望遠鏡我來拿,然後我帶你回21世紀。這樣對你的生命安全最有保障。”


    佟彤深吸幾口氣,目不轉睛地看他。


    看得希孟皺眉,低聲說:“你要是覺得我方才很帥,大可直接說出來,用不著轉彎抹角。”


    佟彤搖搖頭。這人大概被那幾道閃光晃得有點錯亂,自戀程度勇創新高。


    不過他故態複萌,開始裝逼,那就說明體力已經開始恢複了。佟彤反而鬆口氣。


    她說:“道理我都懂。你會開車嗎?”


    希孟:“……”


    他還真不會。他會完整地背誦所有交規,就是沒摸過車。


    他不服氣地說,“難道你會開?”


    佟彤眉眼一彎,解開旗袍高領,懷裏摸出一個黑本本,打開在他眼前。


    嶄新的塑料內頁互相粘連,發出撕拉一聲。


    “看清楚。中華人民共和國機動車駕駛證。”她自豪地說,“剛考的。科目三滿分通過。”


    希孟臉一黑,差點背過氣去。


    “這國家現在年齡是負數,你這證沒人認。”


    “證不在真,會開就行。”佟彤收回駕照,打開卡車門,蹬著輪胎爬上駕駛座,伸腿試了試,發現蹬不到底。


    希孟臉上的表情抽動一陣,他繞到卡車前麵,擦掉車頭上厚厚一層灰,抬頭看了看車鼻子上的標識。


    “吉斯-5型軍用卡車,莫斯科汽車製造廠,1934年出廠。”


    佟彤覺得匪夷所思:“怎麽是蘇聯的?”


    說好的美國爸爸呢?


    “《中蘇互不侵犯條約》。”希孟總算揪到她某次曆史課睡覺的小辮子,完成了學霸的碾壓,“1937年8月。”


    佟彤嘟囔:“我一時沒想起來嘛。”


    美國是1941年才參戰的。而去年,就在抗戰爆發後,國民政府與蘇聯簽訂條約,蘇聯援華抗日。大量的寶貴物資,都是用各種車輛經新疆口岸入境,再從河西走廊運到前線。


    這些車輛本身也是援助物資的一部分。彼時中國幾乎沒有自己的汽車製造業。


    佟彤絕望:“完了,我在駕校開的好像是德國車……”


    希孟追著她跳上副駕駛,冷冷補刀:“而且你考的本是c1,隻能開小轎車。不能開卡車。”


    佟彤嘻嘻一笑,假裝沒聽見,從寬大的駕駛室裏找出幾卷軍用帆布,墊在座位靠背上,總算夠到離合。


    “四個前進擋,兩個倒擋,前置後驅,三分之二油……”她愉快地檢查起駕駛室的配置,“和駕校的桑塔納也差不多嘛。唔,離合好高……”


    希孟簡直要氣笑了,扳過她肩膀讓她看自己,一字一字地靈魂拷問。


    “我問你,你拿到駕照之後上過路嗎?”


    “凡事總有個第一次。”


    她探出身子,用手指在布滿灰塵的前擋風玻璃上劃拉出一個圈,裏頭寫了兩個大大的簡體字:


    【實習】。


    --------------


    轟隆一聲響,一輛傻大黑粗的蘇式吉斯-5軍用卡車,載著它遇到過的最不靠譜駕駛員,意氣風發地衝出廢墟,直奔蓉城。


    它的後鬥上蒙著一層層防水布,裏麵整整齊齊地碼著六個貼著封條的大木箱,用繩索層層捆紮,嚴絲合縫地一動不動。


    若是此時有人從車頭看過去,就會發現它的一角玻璃上被劃出幾條道道兒,上麵寫著兩個誰也看不懂的簡化字,好像辟邪的符;再往裏看,就會驚恐地發現這輛車近似無人駕駛。抬高角度細看,才能看到方向盤後麵露著一個女孩的腦袋頂。大熱天的,她頭上絲絲冒著汗,蒸出一縷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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