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揚兩手空空地上了飛機, 飛往香港。


    沒帶什麽禮物這不能怪他,臨時決定出門, 中午訂好機票, 下午便上飛機,珍妮周日放假, 連幫他收拾行李的人都沒有。


    反正先把老婆騙回來,別的都好說。


    溫柔的女聲響起。


    “飛機將在五分鍾內降落,您的目的地:香港。娛樂文化之都, 美食之城,地麵溫度18~33度,空氣濕度70%, 請帶好您的隨身行李……”


    展揚:“……”


    展揚簡直要崩潰了!!香港現在是十一月份, 居然還熱成這個鬼樣,真不知道這個城市裏的人是怎麽生活的。


    十年, 整整十年沒回過香港了。


    維多利亞填海工程進行到第四期, 人口老齡化嚴重,彈丸之地到處都是人。展揚戴上他的墨鏡, 走出機場, 清晨還是很涼快的。


    展揚買了一張八達通, 想起陸少容曾經索要的兩百八十萬港元地鐵票, 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又在7-11買了張香港地圖,仔細看了一會, 發現街道還是和十年前差不多。他憑著記憶坐上輕鐵, 過海, 前往元朗,他與陸少容小時候一起生活,一起踢足球的地方。


    大埔……展揚依稀記得陸少容提到過這個名字,那裏充滿公屋以及內地來的新移民,比不上尖沙咀,九龍,旺角等地方繁華。


    街道都是如此熟悉,然而它們都變小了。


    昔年他們踢罐子,追逐過的長街倏然變得十分狹隘,展揚想不通是什麽問題,從前要走十分鍾去上學的道路,如今仿佛走幾步就到。


    聖約翰小學的學生牽著手,過馬路,各個還穿著夏裝,綠色短褲。


    展揚截住一名小學生,躬身問了路,在樹蔭中走向他十年前的家。


    展揚站在街口眺望,街的兩旁是食店,雜貨店以及海味店,前麵掛著紅色的吊燈,老板們開始擺出貨物,插上標價簽,新的一天開始。


    早餐店開始賣腸粉,糯米雞,水晶餃。


    小少容站在街邊,小展揚買了個糯米雞,掰開,露出晶瑩的糯米,金色的蛋黃以及香嫩的雞中翅。


    小少容咽了下口水,問:“我要吃肉多的那一半。”


    黑胖子小展揚道:“揍你喔!我出的錢,幹嘛給你吃雞翅。”他把帶蛋黃和嫩肉的吃了,留下一半糯米的給小陸少容,小陸少容捧著荷葉包的糯米,跟在小展揚身後,倆人走去上學。


    他走過一條街,仰頭,墨鏡折射出六邊形的眩光,兩棟樓遙遙相對。


    左樓欄杆後麵,樓中過道裏擺著一張小桌子,矮凳,小陸少容趴在桌前寫功課,小展揚在另一邊喊道:“功課寫好了麽?踢球!”


    小陸少容喊道:“沒有——你的功課很難,最好拿回去自己寫,小心被阿sir罰站。”


    展母買完菜回來,聽到那句話瞬間變身超級賽亞人,吼道:“陸少容!不許幫揚揚做功課!”她揪著小展揚的耳朵,抓回去教訓了。


    展揚又好氣又好笑,小時候整條街沒有人敢惹他,也沒有人瞧得起沒媽的小少容。他倆很自然地湊作堆,一個脾氣火爆,一個成天被欺負不吭聲。


    “去我家寫功課拉,你後媽那麽凶。”黑胖不悅道。


    小陸少容道:“不行啊,晚回去了沒飯吃。”


    他們放學回來,站在對街西餅店門口,小陸少容看著店裏的糕點流口水,說:“給我買個葡式蛋撻,我就跟你回家。”


    黑胖沒好氣道:“沒錢,走吧,明天給你買。”


    那次回去後,第二天展家就移民了。


    展揚依稀記得,小陸少容在樓下等了很久,等他去上學,黑胖聽到能去美國,興奮得要死,從陽台上探出頭來道:“我不去了!要移民了!”


    小陸少容便自己走了。


    如今,展家的房子不知道賣了給誰,對樓五層,陸家門口的樓道裏還晾著衣服。


    展揚肚子餓得咕咕響,正想過對街去買早餐,卻見到陸少容帶著一個小孩下樓來。展揚忙躲到一邊,遠遠張望。


    陸少容穿一件潔白的襯衣,黑色長褲,襯衣紮在褲腰裏,像個中學生。


    他帶著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到早餐店門口買了個糯米雞,交給那名七歲的小孩,小孩吃了一半,吃不下,陸少容又給他買了盒牛奶,接過他吃剩的糯米雞,送他上了校車。


    展揚看了一會,蹙眉,十分疑惑,陸少容這麽早出來做什麽?


    陸少容背著個包,把剩下的一半糯米雞邊走邊吃完,掏出卡,坐上輕鐵。


    展揚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後麵,在另一節車廂上車,遙遙觀察陸少容。


    陸少容起身,給長者讓座,笑著說:“不客氣。”繼而抱著輕鐵裏的豎杆,打起了瞌睡。


    “下一站,紅勘。”


    陸少容從瞌睡中醒來,揉揉眼睛,下了車,徒步走過數個街區,在包裏翻出一張卡片,取出身份證,走向一個海上施工台。


    在上班?展揚一頭霧水,什麽工作?一回來就找到工作了?


    日上中天,漸漸熱了起來,展揚背脊上滿是汗水,現出性感的背脊肌肉曲線,他注意到好幾個小女生在玻璃牆後指指點點,便轉身進了背後的一家麥當勞,點了杯咖啡,端著托盤坐到靠牆的一側,觀察遠處碼頭工地的人。


    小女生們嘰嘰喳喳,道:“哎呀是他是他……昨天見到了。就是那個帥哥。”


    陸少容換好一身潛水服,嘴裏咬著通氣管,躍下水去。


    展揚明白了,這裏是填海工程的其中一個分隊,陸少容一定是找了份水下作業的工作。


    展揚百無聊賴地等著,他知道這種體力活負荷重,容易疲勞,周期短且伴隨各種水下耳鳴並發症,超過三十歲的人便做不了。


    幾個明顯是出來玩的小女生嘻嘻哈哈,在隔壁桌一人一杯聖代,等待陸少容出水。


    展揚看了看腕上的獅子座鑽表,時針指向十一點,這也太辛苦了,在水下一呆就是兩個小時。


    遠處太陽曝曬,陸少容終於上岸了。一頭濕漉漉的碎發在陽光下閃著光澤。


    他脫下上半身的連體潛水服,讓它搭在腰間,坐到一旁開始猛喝水,休息。


    “哇——!”隔壁桌的高中生們等了半天就是等這個,一見陸少容脫衣服,赤裸上身,於是紛紛尖叫起來。


    展揚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咖啡潑了滿手,吼道:“叫什麽叫你們!沒家教!”


    展揚對那幾名女生怒目而視。


    “對麵那個大叔怎麽了。”


    “好可怕,要不要報警……”


    她們交頭接耳,對話聲傳來。


    展揚:“……”


    服務生來擦桌子,女生們又叫喚道:“不知道他們中午吃什麽……”


    有人抱來一個紙箱,潛水員們紛紛去領盒飯,陸少容也領到一個,拆了筷子,笑著坐在路邊開始吃。


    他的笑容充滿陽光,仿佛工作過程充滿樂趣。


    吃到一半,又有工人辛苦地搬著機器走過,陸少容便放下盒飯,叼著筷子上前幫忙。


    過了一會,工地督察過來,走向陸少容,說了句什麽,陸少容隻能茫然起身,乖乖挨訓。


    “罵他做什麽,太可憐了。”幾名女生唏噓道。


    “估計因為他是新來的吧。”有人猜測道:“新人都不容易。”


    展揚看了一會,督察又朝碼頭上指了指,陸少容隻得穿好潛水服,取來通氣管,再次下水。


    “他明明不是負責那裏耶!”一女生道:“剛才是另外一個人。”


    她們好奇地扒到牆前眺望,看到陸少容的盒飯還放在一旁。


    “哎呀,被收走了!怎麽這樣!”


    清掃垃圾的工人過來,收拾潛水員們吃過的午餐盒,把陸少容吃到一半的飯也扔進黑色口袋裏。


    五分鍾後,陸少容再出水時,找不到他的盒飯了,隻得在一旁蹲著。


    展揚剛要起身,一名女生道:“快快快,去買個魚柳包給帥哥!”


    她們互相打鬧,最後一個女孩笑著起身,買了個麥當勞裏的漢堡包,姍姍推門出去,走向陸少容。


    她臉紅紅,到碼頭前去,把紙袋遞給陸少容,後者連忙推辭,她又指向麥當勞,說了句什麽,展揚忙起身躲到盆栽後,陸少容沒有朝這邊看,隻朝她笑著說了一會,露出潔白的牙齒。


    午後,少容吃了那個魚柳包,休息半小時,消化完後再次下水。


    展揚算了算時間,他在水下呆了快五個小時,天天這樣會死人的。


    他按了手機,朝勞工署谘詢這項工作的長度,得到的回答是短工,七天為限,方鬆了口氣。


    三點後,陸少容換上幹淨的襯衣,朝麥當勞走來,展揚把座位挪到另一頭,坐在盆栽槽後,續了第六杯咖啡。


    陸少容笑道:“不用上課麽?在麥當勞裏坐了一天?”


    他的語氣明顯是個自來熟,展揚哭笑不得,對剛認識的人也能這麽友善。


    她們嘰嘰喳喳,好奇詢問陸少容的電話和工作,陸少容扛不住熱情,道:“我請你們吃東西。”


    她們答道:“好啊——”


    陸少容掏出錢包,買了不少吃的,展揚第一個念頭就是罵他弱智。


    別人請他吃個十來塊錢的魚柳包,他買了七八十元的東西回請那幾個花癡!


    陸少容笑道:“你們慢慢吃,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別這樣嘛——”


    “掃興——”


    陸少容尷尬道:“我還要去接弟弟放學,去晚了他要哭,改天再聊,明天你們不能蹺課,認真念書,不要當飛女喔!”


    他不好意思地走了。


    展揚歎了口氣,起身,那幾個女生還在討論陸少容。


    陸少容離開麥當勞,在水下泡了一天,潛水眼鏡在眼眶上印了個紅紅的,滑稽的框。他對著輕鐵的玻璃門揉來揉去,把印痕揉淡點。


    下午五點,回到元朗,等校車來,接了那後媽生的弟弟,弟弟問他:“你眼睛怎麽這樣。”


    陸少容幫他背了沉甸甸的書包,笑道:“和朋友遊泳遊一天。”


    小孩道:“這麽喜歡遊泳。”


    陸少容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六點,他回到父親和後媽的家。


    陸父和後媽擺好桌上的菜,正等著他吃飯,陸少容午飯都沒吃飽,流口水:“可以吃了嗎,我餓死了。”


    陸父笑道:“就等你呢。”他開了兩罐冰啤酒,父子一人一罐,問道:“去哪裏玩了?”


    陸少容道:“去看朋友了,不用開了,我不喝。”


    陸父堅持道:“喝點喝點,很久沒和你一起喝酒了。”


    陸少容卻不過,隻得喝了,一家四口其樂融融,開始看電視,吃晚飯。


    “來來,少容多吃點。”後媽端上一盤鹵鵝。


    陸父給陸少容夾了個鵝腿,說:“唉,展揚這孩子真是,你回家三天了,也沒聽他打電話來。”


    陸少容看著電視,心不在焉道:“他工作忙得很呢,昨天晚上給我發了短信的。”


    陸父點了點頭,仍有點不高興,又問:“上次那筆絲綢生意……”


    陸少容移開目光,吃了口飯,含糊道:“我不清楚他的生意。”


    陸父道:“怎麽能不清楚呢?你們已經結婚了,財產也是共同的。”


    陸少容笑道:“都作婚前公證了啊。”


    後媽理解地說:“確實不能問太多,像我就從來不問你爸的生意。”


    陸父瞪了少容後媽一眼,那女人又笑道:“不過展揚很喜歡你,上次你問了一次,那筆生意就給老陸做了,偶爾問問也沒什麽。”


    “哦。”陸少容答道,依舊盯著電視看。


    陸父又道:“就算婚前公證,你們婚後的事業,也是雙方都有知情權的……”


    陸父滔滔不絕地給兒子作法律普及,說了一大通話,陸少容隻是不住點頭,最後道:“知道了。”


    後媽看出陸少容那神色不太對,忽然問道:“少容,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陸少容喝了口啤酒,笑道:“沒有。”


    後媽又道:“那怎麽電話也不打個來?你到香港了,起碼他也得打電話給老陸問候一下吧,我看他不像這麽沒禮貌的小孩。”


    陸少容的謊話被揭穿,隻得老實答道:“爸,媽,我們分手了,離婚了。”


    餐桌前靜了,隻剩下翡翠台的新聞聲音。


    片刻後陸父把電視關了,陸少容端著碗自顧自地吃飯,氣氛尷尬,陸少容隻得主動開口:“我們……不適合一起生活,他也不太喜歡我,我就自己回來了。”


    陸父道:“你不是在給我開玩笑吧,少容。”


    陸少容看著陸父的眼睛,道:“沒有開玩笑,我昨天去找了份填海四期的水下作業,讓我在家裏住一段時間吧,薪水都交夥食費。”


    陸少容想了想,又道:“能借我點錢麽?我得還展大哥機票錢。”


    陸父臉色黑了。


    陸少容安慰道:“按展大哥的性格,你們的這筆生意還是會持續做完的,爸。”


    陸父什麽也沒說,拿著啤酒,起身進了臥室。


    他弟插嘴問道:“你分手了?”


    陸少容蹙眉道:“吃你的飯,不關你事。”


    陸父進了房間就沒有再出來,後媽三口兩口把飯吃完,又把小兒子喂飽,開始收拾桌子。


    陸少容吃到一半,後媽把桌子收拾幹淨,剩他自己坐在桌前,對著小半碗白飯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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