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白天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小情緒會被放大,就好像白天她覺得一個人是非常舒服的狀態,自由自在,到了晚上,又忽然渴望有人陪伴。


    總之,此刻她的心情很微妙,於是又給數據先生發了一條消息。


    周正:你不跟我說晚安嗎?


    她也隻敢在人工智能麵前耍威風了。


    周正昀覺得他不會回複的,否則就有點兒恐怖穀了,但是他回了。


    w0309:……晚安。


    收到回複的這一刻,她瞬間記不得什麽恐怖穀理論,隻揚眉於他的省略號,什麽意思?發一個“晚安”很勉強嗎?


    然後周正昀笑自己莫名其妙地入戲,站在女朋友的角度計較。她鎖上屏幕,轉身側躺,可能是回到了自己的港灣,徹底放鬆下來,格外迅速地睡著了。


    長途跋涉的勞累,居然沒有戰勝她的生物鍾,她依舊在早上八點左右醒來。


    家裏的窗簾是遮光的,拉開窗簾,才得到一片陽光,灑進這一室一廳。


    周正昀給自己衝一杯咖啡,順便將出國前買的切片吐司扔進垃圾桶,麥片也沒有了,隻好從外賣軟件上點了一份三明治。


    她把咖啡杯放在書桌上,打開筆記本,登陸網頁版微信,已有幾則未讀消息,均是網店老板的助理發來的。


    前天他們才剛剛結束安卡拉街頭的拍攝,一天時間用來坐飛機,今天一大早,這位助理就已從數不清的照片中挑出三百多張,發送到周正昀的郵箱,要她盡快查閱,挑出她不滿意的,就可以交給修圖師了。


    周正昀點開自己的郵箱,恰好,外賣送來了。


    她取了外賣,坐回書桌前,一邊吃早餐一邊等著文件解壓出來,然後一張張閱覽過去。


    十八歲的周正昀可能想不到,二十三歲的周正昀除了要正視自己,還要正視自己未經修圖的高清照片。


    周正昀覺得自己查閱照片的速度不慢了,她沒有一張一張仔細地觀察,畢竟最後是修圖師把關,他們手裏沒有廢片,但翻完三百多張照片,也用掉了半個小時,現在是八點五十六分。


    她伸了個懶腰,從微信上給助理回複了消息,然後解鎖手機,飛快地輸入一行字。


    周正:還有最後一分鍾,早安。


    兩分鍾後,她收到了回複。


    w0309:什麽?


    沒有情趣。


    周正:你不是說,上午隻有九點之前才會回複?


    十秒鍾後,她收到了回複。


    w0309:早安。


    這一回沒有省略號,就腦補他是笑著回複的吧。


    這個腦補讓周正昀也感到愉悅,她將手肘在書桌上支起,掌心撐著下巴,思忖還能跟他再說些什麽,這時,響起了微信的消息提醒音。


    消息來自隻有成員三個人的聊天組。


    第4章


    這個聊天組裏的成員分別是周正昀、姚自得和他的學姐,也是當初被姚自得忽悠進公眾號的聯名主理人,她姓冷,多特別的姓氏,單名一個茉字,冷茉,多美的名字。


    周正昀和姚自得關係熟稔之前,冷茉已經畢業了,所以周正昀第一次從姚自得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首先感到羨慕,然後開始好奇冷茉的人生經曆。


    一旦見到某個人的名字很有意境,周正昀就不由得期望這個人的人生也一樣韻味深遠。她想,擁有“冷茉”這個名字的人,應該是冷若冰霜的樣子?


    但據姚自得說,冷茉非但不冷漠,並且很熱情,很倔強。在認識冷茉以前,姚自得是很難相信個性那般跳脫的人,能寫得出一手好文章的——冷茉年少時已得過許多文學類獎項,是目前他們這個公眾號裏最具專業知識的人。


    不過,周正昀最感興趣的,還是冷茉學姐倒追院草的故事。這個故事講起來不長,先將目光投向眼前周正昀收到的微信消息上——


    冷茉:昀,你現在能寫南京那個畫展的稿子嗎?下午四點前發給我就行,今晚算你專場,稿費也這樣結。


    周正昀疑惑地回複:小楊呢?


    今天晚上公眾號要更新的是個拚盤,顧名思義,就是周正昀和另外一位作者小楊,各占一半的篇幅。


    冷茉:我忘記告訴他了,他今天回老家,剛才給他打電話沒接,估計人已經上飛機了,但是今晚就得發畫展的內容,不能再拖了,他們周末要在上海開展了。


    上個月他們公眾號收到了來自英國的藝術展宣傳方的邀請,姚自得沒有空,而周正昀正清閑,秉著出門散心的心態,飛到了南京,欣賞了三個小時的畫展,又聽了兩個小時的藝術家專訪,原汁原味的倫敦腔,並且全程無翻譯。周正昀從最開始努力讓自己的大腦進行同步翻譯,到慢慢放棄轉而思考晚上吃點兒什麽,再到最後與眾人一起表情真摯地鼓掌,那一刻她的感動多半是……終於解脫了。


    然而今天……


    周正昀在心裏歎一口氣,回複她說:好,我最遲拖到五點發給你。


    緊接著,姚自得冒泡發了一句:最近狀態又不行了?


    幾乎無需思考,周正昀就知道他不是在問自己,於是沒有回複,點開了word文檔。


    但不著急。周正昀在寫東西前,需要一點兒過渡的時間。她將新建的空白文檔擱置一旁,端起咖啡杯,下意識地吹了吹,卻發現它已然不燙了,香味也淡弱了,頓時感到索然。


    因為與喝咖啡相比,她更喜歡聞咖啡的香味。那股醇厚的氣味,能夠給她帶來靈感。此刻,她隻能是喝一口提提神,打開另一個文檔,裏麵是她從南京回來之後,寫下的一些關於畫展的內容,沒想到今天派上用場了。


    周正昀整理了一下頗為意識流的文字,然後再點開微信頁麵,想瞧瞧他們聊到哪裏了。


    冷茉:這幾天又吵架了,你們看不到他委屈的表情,接受不到他歎氣的攻擊,隻有我,我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像他說的,我就是孕期狂躁,沒事兒找事兒。


    冷茉:昨天晚上我跟他說,你能不能稍微盡到丈夫的責任,至少做一頓我吃得下的飯菜?他回答我說,不是我不想盡到丈夫的責任,是以你的標準,我必須去考一個廚師證回來,才可能達到你的要求。


    冷茉:我的要求是什麽?我的要求,就是他可以不用多走心,至少不要買放了那麽多防腐劑的菜肴加熱包,至少記住我吃蒜頭會過敏,至少把我看作他的妻子,知道我肚子裏懷著他的孩子吧?


    冷茉:昨天晚上我沒吃任何東西,直到睡前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他也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忽然我想起自己懷孕的第四個月,我發過更大的脾氣,也是因為他做了幾道黑暗料理,但他會厚著臉皮,抱著我說,老婆,對不起,你給我點時間,我再琢磨琢磨。


    冷茉:昨晚一整晚,我等不到這一句話。


    每當冷茉開始陳述她的婚姻狀態,周正昀總有一種感覺,就像是直麵現實中傳來的無聲的尖叫。


    冷茉的丈夫,正是當年她倒追的院草。


    這個故事的開頭有些早年偶像劇的味道,一個勇敢、熱情、有韌性的女主角,對同院同係的院草男主角一見鍾情,之後大膽問詢他的聯絡方式,頗有主意地接近他的朋友圈子,被大家識破心思,她爽快承認,然後鍥而不舍地追求。


    但是她給自己的鍥而不舍定下了一個期限,如果畢業前追不到他,就徹底放棄,徹底。


    然而時間呼嘯著到了畢業季,這些年男主角一直沒有把話說絕,她知道他不是心有所動,隻是享受有人追求。於是她決定放棄,也動了投向竹馬男配角懷抱的念頭。所以才說,這個故事有偶像劇的味道。


    這時候劇情峰回路轉,男主角向她告白了。說是告白,其實不過是一句,“冷茉,你到底哪裏來的勁兒呢?我還挺羨慕你的,你要是再堅持一下,我就堅持不住了。”


    當年他風華正茂,說話時,俊朗的臉上帶著微笑。冷茉認為他的笑容裏藏著一點遺憾和惆悵,頓時,她有了一種白日夢照進現實,隻差她往前邁一步的感覺。


    因此,她毅然決然地再堅持了一下。


    他們交往兩年半,隨後步入婚姻的殿堂。


    浪漫的偶像劇到此可以畫上圓滿的句號,接下來的時間,輪到剪不斷理還亂的婆媳劇敲鑼打鼓地上演。


    從婚房是買還是租,到婆婆耳提麵命要他們盡早生孩子,再到冷茉終於懷孕,皆大歡喜後,矛盾隨之而來。作為當代青年,冷茉相信孕期健康和適量的飲食對自己和孩子更有益處,然而她的婆婆是個老思想,總要她多吃一點兒,再多吃一點兒,無窮無盡……


    一開始,丈夫還是向著冷茉的,他們吃飯像打遊擊戰。俗語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當婆婆親眼目睹自己兒子把她辛辛苦苦為兒媳婦煲的湯倒進馬桶裏,她崩潰了,回家向親人哭訴,並稱再也不來喂養白眼狼,鬧得很不愉快。


    婆婆言出必行,從那天後不再到他們家裏增添負擔,同樣,也不再增添可以下咽的飯菜。


    因為冷茉聞到油煙味就想吐,下廚的重任自然落到丈夫肩上。可是,她的丈夫沒有掌廚的經驗,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食人間煙火的,他嘴上說願意“琢磨”,但不知道是他屬實沒有天分,還是心底壓根不願意認真對待這件事情,出自他手的都是黑暗料理。


    大概是因為失去了共同的“敵人”,他們成為了對方的“敵人”。


    為了做飯這件事情,他們爭吵過好幾回。當初交往的時候,亦是小吵不斷,卻從沒有如今這樣傷筋動骨的感覺。


    冷茉在不經意間說過的幾句話,讓周正昀至今無法忘懷,第一句是——說到底,其實是我的錯,我不該愛上一個沒有能力承擔我的愛的人。


    第二句是——這一地雞毛,無關性命,隻是一塊嚼到無味的泡泡糖,我的周圍沒有垃圾桶,又不能咽下去,我隻能繼續咀嚼,期望唾液能分泌一點甜味的錯覺,我好度日。


    最後一句,很顯然不是冷茉的原創,而且有點兒老土,但現實總是將其驗證——對於多數人而言,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冷茉有一個相當脫俗的名字,她也曾經以為自己會是少數人。


    冷茉:單身的同誌們,此刻有什麽感想?


    周正昀抽空回複:還是要找個會做飯的。


    姚自得:哈哈哈,重點抓得很準啊。


    冷茉:……


    從微信窗口到word文檔,周正昀望著筆記本屏幕發一下愣,才開始完成她今天的工作。


    周正昀的寫作習慣是,拖延到交稿的最後一刻,在這之前寫出來的東西她都不滿意。所以她已有心理準備,今天一個中午和下午的時間,都將耗在這一張書桌前麵。


    下午三點半的時候,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來電人顯示的是“媽媽”。


    周正昀接起電話,聽到媽媽一貫親昵的口吻叫她“寶貝”,然後問她這幾天在土耳其過得如何,又照慣例問她今天吃的什麽。父母總是擔心孩子出門在外照顧不好自己最基本的需求。


    事實亦是如此……周正昀拿眼掃了一圈書桌,隻有三明治的包裝盒,和一杯幾乎飲盡的咖啡,都是早餐留下的。


    但她對著電話說,“早上吃了三明治,中午吃了壽司,晚上再說。”


    媽媽聽完還算滿意,又交代她天氣轉涼要記得更換被褥。這之後,按照習慣,周正昀以為她們之間的通話要結束了,不曾想,媽媽忽然問道,“接下來要休息幾天?”


    周正昀未感到有異,仍然放鬆地回答,“嗯,休息到月底,應該就在家裏寫東西,然後月底有一個隱形眼鏡的廣告要拍。”


    媽媽好像此刻才進入正題,她說,“奶奶有一位朋友,她的孫子呢,是985畢業的,在上海工作三年多了,挺穩定的,個子不高但是人長得幹淨……”


    周正昀聽到這裏已有預感,果然媽媽介紹完一位陌生人的基本情況,就說了,“你後天到上海跟人見一麵。”


    如果不是剛剛回顧了冷茉的婚戀史,周正昀可能還不會這麽抗拒相親這件事情。


    可是,前頭她已經說了休息到月底,眼下就不能用“沒有時間”來推脫。


    媽媽了解自己的女兒,知道她不擅長交際,甚至是害怕與人打交道,隨即安慰和勸說著,“別想太多,隻是要你們見個麵聊一聊,多交個朋友不是也蠻好的?”


    周正昀慢吞吞且興意闌珊地應下,卻期望媽媽從她的情緒裏接收到她的不情願。但不知道媽媽是沒有接收到,還是故意屏蔽了。


    下午四點三十分,周正昀準點寫完了稿子,轉頭望向窗外,九月的天,仍是一片光亮,仿佛感覺到光線貼上她的瞳孔。


    周正昀把稿件送至冷茉的郵箱後,無事可做,大腦也疲憊了,於是打開了綜藝節目,一直看到傍晚六點多,才打算下樓到附近的7-11買些東西填肚子。


    一個小時前給池婧發的消息,到現在還沒有收到她的回複,大概她正忙著,所以周正昀點開了《與你》。


    周正:你說,今晚我吃關東煮,還是牛肉飯?


    周正:如果牛肉飯還沒有賣完的話。


    周正昀放下手機,走進臥室換上外出的衣服,然後從行李箱裏搬出從土耳其帶回來的禮物,準備將它們快遞寄回家。


    她抱著一箱禮物,勉強騰出手拿起書桌上的手機,居然收到了數據先生的回複。


    w0309:你怎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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