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暗夜中,馮駕抱起薛可蕊繼續轉,他想找一張石桌。


    可是此地沒有石桌,馮駕無奈,隻能尋了一處香樟大樹,將薛可蕊靠上大樹,輕輕放好。


    薛可蕊靠著樹幹,一動也不動,馮駕解下自己的鶴氅,將它蓋上薛可蕊的身體。


    借著朦朧的月光,馮駕看見薛可蕊沉靜又安詳。他探手又摸了摸她的額頭,觸手細膩又柔軟,那當中透出的灼熱,讓他的心都緊縮了起來。


    這麽燙,會不會燒出毛病來?


    一陣風吹來,掀開鶴氅的一角,馮駕將自己又湊近了薛可蕊一些。


    他低頭看見她清淺的眉眼,如若不是知道她發了高燒,還真的很像入夢酣然。心頭的愧疚更甚,他將鶴氅又細細地撚了一遍,袖口不小心帶起她散落的發絲,纏上她的唇角。


    因著發燒,隔著暗夜似乎都能看見她玉白麵頰上的朱唇,紅豔一點。


    馮駕心無旁騖,抬手勾下那一縷發絲。猝不及防地,有芳氣噴噴,指尖感受到她的溫柔與膩潔,馮駕急急縮回了手,覺得離她太近,又將自己往她的遠處再挪了挪。


    好容易等來了嘈雜零落的人語與腳步聲,馮予終於帶了人來。


    馮駕舒了一口氣,趕緊招呼來人將薛可蕊帶去西客房,一番人仰馬翻後,薛可蕊終於被安頓下來。馮府的大夫替薛可蕊把過脈,說是風邪入侵,夜間讓人留意著溫度,多休息多喝水,開出疏散退熱的方子後便退下了。


    為了便利,馮駕沒有再讓人喚來楓和園的婢子陪侍薛可蕊,而是順手安排了自己的婢女念春與念夏留在西客房照顧薛可蕊。他看了看時辰,已經快子時了。


    “時日已晚,你回房歇息吧,明日我再帶你去見榮國夫人。”眼看大家都安頓得差不多了,馮駕開口安排馮予回去。


    馮予失望,雖然知曉今日已經不再適合再去打擾李霽俠母子,他依然十分擔憂地對馮駕詢問,“二叔,今日沒去,明日,夫人會不會愈發怪罪?”


    馮駕笑,“莫擔心,這不給她兒媳婦耽擱住了嗎?要不明日,你把你那柄大食短刀送給霽俠,他不是一直想要一把嗎?”


    馮予頷首,表示自己送什麽給世子爺都可以,何況區區一柄短刀。他建議二叔也選一件東西送與榮國夫人,也好讓夫人早日放下心中芥蒂,免了薛可蕊的罪,讓這個家,早日重歸和睦。


    馮駕點點頭,他想,今日自己私自替薛可蕊解了柳玥君的罰,柳玥君再度生氣是必定的了,自己的確需得提前做好萬全的準備。隻是送她什麽比較撓頭,一般的東西,隻怕還會適得其反。


    馮駕最後坐在薛可蕊的床頭默默想了一會兒應該怎樣勸誡柳玥君,又再囑咐一遍自己的婢女念春、念夏務必照顧好世子夫人,馮駕自己也起身離開了西客房,獨自朝自己的抱鬆園走去。


    第三十章 新愁


    柳玥君越來越易怒了,馮駕是這麽覺得的。她不是不知道李霽俠心思纖細敏感,見到別人出眾,自己也會想出一籮筐有的沒的來。可是這世上的能人海了去,總不能把比自己強人都殺光了,隻留一些擅寵工媚的小人在自己身邊吧?


    俠兒小時候也是一個勤奮好學的好孩子,都怪柳玥君時不時便將康王府落敗的悲慘遭遇衝他誇大一番念叨一遍。不忘先祖是好事,可是將它變成了自己的負擔就不好了。俠兒如今變得如此仇視一切外族,行為暴戾專恣,與柳玥君無休止地放大國仇家恨不無關係。


    馮駕搖搖頭,這事兒是柳玥君辦得不地道。李霽俠有了心儀的姑娘,他攬月捉鱉,好容易把人嫡女給誆了進門。她不僅不知滿足,還終日嫌七嫌八,傷了予兒的鼻子不說,還壞了一家人的感情,幹嘛到頭來還成了我去討好她?


    馮駕邊走邊想,心中愈發埋怨柳玥君沒有做好一名母親應盡的教育責任,連帶禮物也不想再給她送了。


    剛回得自己的抱鬆園,有婢女迎上來,怯生生地說,“榮國夫人來了,就在大人您的屋裏。”


    馮駕點點頭,抬步便往自己的臥房走。他心中了然,這柳玥君應該是得到消息便來了,自己帶走薛可蕊那會兒已經過了亥時,按理說那時她已經差不多睡下了。可是今日她寧可不睡覺,也一定要來與自己說道清楚,俠兒的執拗可真是得了她的真傳啊!


    進得屋來,馮駕看見花窗邊上果然坐著柳玥君。廣袖的緞裳,慵懶的雲髻,看樣子也是睡下後又再爬起來的。


    馮駕瞥見了她,卻也不說話,隻沉著臉走到茶桌旁咕咚咕咚灌下去一盅茶。


    “馮大人,可是開始覺得玥君多餘了?”耳畔響起柳玥君那陰陽怪氣的怨懟。


    馮駕皺眉,柳玥君時時便將自己拋棄了她的話掛在嘴邊,以提醒他記住他從前發下的誓言,這種怨婦式的無休止的重複,真的相當考驗人的耐心。


    “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麽嗎?”馮駕開口,他並不接過她的話,他隻想開門見山地告訴她,她不能再如此斤斤計較了。


    “我做了什麽?我隻是在教導我兒的妻子應當怎樣做一個李家的孫媳婦。”柳玥君氣勢昂揚。


    “世子嬪生病了,你不能如此苛責她。”


    馮駕歎了一口氣,“她若是病倒了,俠兒也會傷心的。”


    柳玥君冷哼一聲,“大人,你怕是忘記了,若是可蕊不守婦道,我堂堂李氏先祖,也會蒙羞的。”


    ”啪”地一聲響,馮駕一掌拍上了身前的茶桌,滿桌的茶盅皆被震得一齊亂跳。


    “你說這句話的依據是什麽?你若是沒有切實的人證物證,那就是汙蔑。”


    “你……”柳玥君一口噎住,她滿以為馮駕今日會衝自己小意討好,沒想到這結局居然是他來衝她發作。


    “俠兒的手受了傷,你不來照顧他,卻反倒替那妖女開脫?”


    柳玥君直起了身,滿眼的難以置信。


    馮駕的臉陰沉得快要擰出水來,“玥君,俠兒是你的親人,予兒與世子嬪就是你的仇人了,連妖女的稱呼都出來了?予兒照顧你與俠兒多少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你為何單單就隻聽俠兒的一麵之詞就斷定他與世子嬪有了苟且?你說這青天白日的,又在西大營如此多將士的眼皮子底下,他們可能生出什麽苟且來嗎?”


    馮駕轉過身,不想再與柳玥君多說,他揮揮手,“你出去吧,我累了一整日,想休息了。”


    話談到如今,基本算是塵埃落定,柳玥君也算看明白了:馮駕這回明顯要強勢幹涉她的“私事”,雖然她是婆母,可薛可蕊貌似不隻是她柳玥君的兒媳。


    馮駕明顯控製了會談的節奏,這讓柳玥君有些氣堵,可是她不知道應該怎樣把他的囂張氣焰給打壓下去。這麽多年來,她從來拿馮駕都沒有什麽辦法。


    身後是良久的靜默,柳玥君雖比馮駕還要年長一些,但說到底也是女子,被馮駕這麽一批判,竟忍不住牽起廣袖捂著臉,嗚嗚嗚嗚哭了起來。


    馮駕轉身,歎了一口氣。


    “哎……你叫我說你什麽好……”


    他來到柳玥君身邊兀自坐下,他自懷中摸出一塊細棉帕遞到她的麵前,揚起嘴角輕笑。


    “快別哭了,都做婆婆的人了,若是被人看見,以後可要使喚不動他們了。”


    見他放軟了語氣,柳玥君心裏似乎好受了點,可是她口上卻依舊不依的,隻捂著臉蛋哭得愈發起勁。“就這樣都已經使喚不動了,再差還能到哪兒去?”


    馮駕無語,隻得耐心安慰,“好了,好了,你就別再往心裏去了。好好勸勸俠兒,他的堂兄可是喜歡他的,今日予兒的鼻血可勁的流,沒空去見他。明日予兒得了空,就會去看他,還會送他禮物呢,俠兒一定會喜歡的。”


    柳玥君哭,馮駕勸,二人一哭一勸的,原本劍拔弩張的態勢倒瞬間變換成了溫馨和諧的美滿畫麵。薛可蕊拋棄夫君一事,就這樣被馮駕和稀泥般給胡亂支應過去了。柳玥君就算有再多不甘,在這種馮駕占據了壓倒性優勢的態勢下也隻能認栽。


    好容易,柳玥君止了哭,她半遮半掩地露出半邊紅腫的眼,望望身旁帶笑的馮駕,剛要開口說什麽,卻瞥見馮府的管事馮狀立在門口吊著半隻腿不知道應該進還是應該退。


    “馮管事,何事尋大人?”


    柳玥君放下袖子,沉下臉衝門外高呼。


    “呃……呃……”


    馮狀磨蹭了半天,好容易蹭進了房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倒黴,被榮國夫人揪了個正著。原以為馮大人會及時將榮國夫人送回去,沒想到竟讓榮國夫人磨蹭到了如今……


    “馮狀……見過榮國夫人,見過馮大人……”


    馮狀恭恭敬敬地行禮。


    “馮管事,你可是來尋大人的?”柳玥君妙目彎彎,望著馮狀,興致盎然。她可不是好忽悠的,現在差不多子時了,馮狀還親自尋來可不是什麽好事。


    “呃……呃……是的……”馮狀笑得尷尬。他抬頭望望馮駕,想給他一點暗示,好歹讓主子也能替自己解解圍。可是馮駕也一本正經地望著他,滿臉詢問的模樣,這讓馮狀失望至極。


    馮狀不想管了,你正主都不介意,我著什麽急呀!


    馮狀作個揖,清了清喉嚨,口齒清晰地回答:


    “馮大人,您白日裏帶回來的那個艾沙姑娘,小的想問,還用喚她來嗎?”


    柳玥君側目,她似乎忘記了自己之前一直在因為什麽而激動,她全然被這一剛聽來的她尚未掌握的重大消息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什麽艾沙姑娘?管事說清楚些。”柳玥君衝馮狀傾過身,還未消腫的眼裏盡是精光。


    馮駕終於回神,這才想起白日裏自己從節度使衙門帶回來的那名番族女子。


    艾沙被自己安排在了距離抱鬆園最近的東客房,原說晚膳後他還要再見艾沙。可是自己被馮予流鼻血的事給絆住了,接下來又被薛可蕊絆住了,回到抱鬆園再被柳玥君絆住了。如今,自己早已將晚膳前對管家馮狀說過的還要再見艾沙的話,徹底扔去了爪哇國。


    可是管家馮狀卻記得清楚極了,那艾沙是番族人,生得高鼻深目,美豔絕倫,被馮駕帶回府後,便被好好安頓了下來,馮大人難得地還要在晚上再見她。馮狀笑得深沉,他心到神知,表示一定會按時將艾沙姑娘送來抱鬆園的。


    馮大人喪妻後,多年未娶,大人是男人,也得要有女人伺候,可是接著又來個榮國夫人,當不了大人的夫人,卻盯得大人甚緊。連馮狀都看不下去了,大人已經徹底淪為給李家賺錢和幹活的機器,連個知冷暖的人都沒有!


    難得大人有了能入眼的女人,馮狀自然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對待。可是好容易等到了大人回院子,大半夜的柳玥君竟然又來了,最讓人無力的是,就連馮駕自己似乎也忘記了艾沙的存在。


    如今柳玥君問起了艾沙,馮狀無奈,隻能如實回答:馮大人白日裏帶回來一個姑娘,名字叫艾沙的。大人說了,晚上要見艾沙,所以自己做管家的,就得再來問問……


    馮狀說完後便垂著眼站著,他沒辦法再替馮駕遮掩了,話已至此,萬事就隻能馮大人自己一力承擔了……


    柳玥君沒有再說什麽,卻轉過頭,隻笑眯眯地望著馮駕等他說話。


    馮駕揉揉額頭,扯了扯嘴角,衝馮狀吩咐道,“我累了,今日就不見她了,艾沙那裏,你就先伺候著,見麵的事,明日再說。”


    馮狀躬身,忙低聲道諾,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在柳玥君密實如刀的目光注視下,馮狀背負滿背芒刺般,總算退出了上房。


    馮狀退下後,屋裏又隻剩了兩個人,柳玥君直起了身,開口道:“時候不早了,大人也累了,玥君伺候大人歇息。”


    馮駕依舊淡然,他揮揮手,“無礙,玥君回去吧。”


    柳玥君笑,“你的婢女們都去了西客房,大人是準備自己洗漱嗎?”


    馮駕頷首,“我喚馮狀打水便是。”


    柳玥君不再說話,卻兀自後退兩步,將自己縮到了光影之外。


    柳玥君被新的煩惱給困住了,她在心裏把馮狀翻來覆去罵了半天。這馮狀老狐狸,拿了自己這麽多好處依舊如此滑不溜手,竟然還想著替馮駕遮掩。不行,既然他不聽自己的,也沒法撤了他的職,那麽對不起了,回事處那幾個缺,還非得要依自己的意思定人不可了……


    或許是感受到了柳玥君的尷尬,馮駕繼續開口,溫柔地補充道,“玥君也累了,快回去歇息吧,明日我休沐,定會來看你。”


    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好歹馮駕還在言語上作出了安撫的表示。


    柳玥君終於抬頭,她不再糾纏。這麽多年了,她深知耍賴式的糾纏除了給自己徒增尷尬,什麽結果也不能有。她輕笑一聲,盈盈衝馮駕一拜:


    “玥君先走了,大人好生歇息……”


    第三十一章 番女


    柳玥君效率很高,她斥責了馮狀回事不力,並迅速安排了更得力的嬤嬤奔赴西客房與東客房總攬調度。


    李霽俠在得知薛可蕊病倒後倒是知道著急了,他再不管懲誡不懲誡的問題,一大早就親自奔往西客房探望。


    李霽俠似乎忘記了前一日二人曾經在西大營回馮府的馬車上經曆了什麽樣的不愉快,他一臉討好地告訴薛可蕊,他已經安排他的副官派了三百名屯衛軍陳兵於薛家的西馬場,替薛家打流匪。


    “娘子,你薛家的事,就是我李霽俠的事。有我李霽俠在涼州,我一定會讓嶽父大人沒有後顧之憂!”


    薛可蕊怨恨他昨日不曾努力來看望自己,任由自己在那寒風冽冽的佛堂病倒。但陡然聽到李霽俠如此“貼心又周到”地要照顧自己全家,心中的怨懟瞬間消弭。


    李霽俠要派兵替父親分憂,衝著這一點,她薛可蕊就應當對李霽俠竭誠盡節。薛可蕊望著李霽俠那“滿腔熱忱”的臉,既感動又擔心,她衝李霽俠關切地問:


    “相公,可曾與你仲父說過……”


    “咳!不用。”李霽俠擺擺手,見薛可蕊還想說什麽,李霽俠開口果斷打斷了她的話。


    “區區三百人而已,有什麽好說的。”


    薛可蕊笑,她終於不再勉強,畢竟這也是李霽俠對自己的示好,始終糾結於匯報不匯報馮駕,怕是會傷了李霽俠的一腔赤誠。


    說話間,柳玥君的貼身嬤嬤胡嬤嬤從客房外推門走了進來,一臉喜色地衝李霽俠與薛可蕊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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