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俠愕然,他張了張嘴,最後放棄了再開口說話的打算。他垂下頭,咽了口唾沫,也咽下了自己滿腹的委屈。他抬手拿起麵前的茶杯,一杯一杯往嘴裏猛灌茶水,似乎隻有多倒點水,才能澆滅他心頭正熊熊燃燒的烈火。


    第七十七章 勸誡


    馮予被馮駕強拖著來到了觀瀾閣, 他臉色慘淡, 嘴唇泛著不正常的白。


    馮駕知道他心裏難受,卻不許他一個人呆著。他說:男子漢大丈夫, 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你去做。天天呆在屋裏哭鼻子的,那是娘們!如果你難受,就跟我去喝酒, 咱們今天就陪你喝個痛快, 完事你回軍營睡一覺,明日便又是生龍活虎西大營統軍一個!


    馮駕帶著馮予也來到觀瀾閣後,一直呆坐發怔的薛可蕊才又重新“活了過來”。她站起身來笑眯眯地同馮予打招呼,朝馮駕見禮。在現場熱烈氣氛的襯托下,薛可蕊再麵對馮駕,也終於自如了許多。


    她的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嘴角那對小梨渦若隱若現。李霽俠看得失了神, 剛才還一直神魂都不知在何處的世子嬪, 如今因為另外兩個男人的加入,便立刻綻放出了最迷人的光華。


    馮駕早已將那日薛可蕊的失態主動塵封到記憶的最深處, 他若無其事地同世子嬪見禮, 如往常那般關照她的感受, 為她安排靠窗戶的位置坐好。他開玩笑般嘲笑李霽俠不懂照顧世子嬪,兩人幹坐了那麽久也不知要兩份點心和果子先混著嘴巴。


    馮駕為薛可蕊要了一份鏤金龍鳳酥和一碟龍眼, 因為薛可蕊喜歡吃荔枝, 此時早過了荔枝成熟的時節, 而龍眼的口感類似鮮嫩多汁的荔枝, 馮駕便自作主張給她要了一碟龍眼專門擺在薛可蕊的麵前。


    馮駕望著眼前兩名青春正年少的年輕人笑容滿麵,許久沒有同馮予和李霽俠同時一起喝酒了,馮駕提議今日大家團聚,正好可以一敘舊情。


    李霽俠的麵上端著恰如其分的微笑,他靜靜地看向在座的眾人。


    他第一次發現薛可蕊似乎真的很喜歡馮駕給她點的鏤金龍鳳酥和龍眼,龍鳳酥有許多細碎的沫,薛可蕊卻挺有辦法。她用自己的羅帕輕輕托著那龍鳳酥,躲在羅帕後小口小口咬去那酥餅,再取來一隻空碟,羅帕輕輕一抖,碎末便皆去了碟中,幹淨又清爽。


    薛可蕊為在場的眾男人禮節性地分發了幾粒龍眼後,便鎮定地享用起馮駕為她點的這份果子來。她吃得很快,纖長的手指翻飛,晶瑩剔透的龍眼肉便進了那殷紅的丹口,一眨眼便隻剩個烏漆光溜的核。


    薛可蕊用起這源自京城禦膳的鏤金龍鳳酥如此駕輕就熟,顯見得不是第一次吃。不過薛家有錢,什麽東西沒吃過?李霽俠覺得,她從前在家時就嚐過這京城糕點也不一定。


    但他依然覺得奇怪:連他都不清楚自己世子嬪的口味與喜好,仲父終日操勞,究竟是什麽時候對她的飲食喜好,琢磨得如此準確又透徹的呢?


    李霽俠沒有動觀瀾閣最有名的招牌點心鏤金龍鳳酥,他想他往後一輩子都不會再吃這龍鳳酥了。他也沒有動薛可蕊擺在他麵前的,馮駕為她點的龍眼。李霽俠隻噙著淡淡的笑,對著麵色同樣慘淡的馮予一杯一杯往肚裏灌著——茶。


    馮駕從來不允李霽俠喝酒,至少在有馮駕在場的時候,李霽俠是與酒絕緣的。


    與痛失所愛卻還在強顏歡笑的馮予一樣,李霽俠是真的在借“茶”消愁了。


    檻窗前薛可蕊那溫柔繾綣的笑眼,與她麵前那兩碟鏤金龍鳳酥與龍眼,都讓李霽俠莫名覺得自己正遭受著世上最狠毒的嘲諷,刺眼的龍鳳酥與那詭異的龍眼都裂開了它們的大嘴衝著他大笑:


    世子嬪明顯移情別戀了,別戀的對象,便是眼前這名喜笑顏開、重權在握的男人。


    李霽俠想將麵前這幾顆龍眼給毫不留情地扔出去,可是他忍住了。


    他默默地咽下杯中苦澀的茶湯,如常與上首的馮家叔侄二人“推杯換盞”。他知道他會有討回來的那一天,隻不過不是現在。


    “蕊兒今晚可要回楓和園?”


    席間,馮駕似乎不經意地向薛可蕊提起回楓和園的事。她是世子嬪,理應回到他夫君身邊照顧丈夫。


    可是薛可蕊依然不買賬,她拿起手邊的細棉布擦擦嘴,衝馮駕一頷首,輕言細語,將在馬車上對李霽俠說過的話,又原原本本地衝馮駕說了一遍。


    馮駕不以為然,輕笑著說,“世子爺是你夫君,你與其祈求隔得老遠的菩薩保佑他,不如你自己出手好好照顧他。”


    聽馮駕非要讓自己回楓和園,薛可蕊停下了手中原本忙碌不已的箸。她坐直了身子,拿羅帕捂緊了嘴兒,滿臉不情願。


    眼看薛可蕊當眾對自己擺臉色,李霽俠怒火攻心,猛地將手中的茶盞往桌上狠狠一杵,“你這婆娘好生難伺候!究竟你是夫主還是我是夫主,哪怕隻是讓你回來伺候我起居,就是讓你立馬給我跪下唱支曲兒,你都應該給我老老實實地做了!”


    李霽俠話音未落,滿場愕然。李霽俠向來對薛可蕊都有好臉,如今陡然當眾斥責她倒是第一次見。


    薛可蕊呆怔,自己手中的箸掉了也沒發現。李霽俠的斥責她倒並不往心裏去,反倒是馮駕的態度讓她感覺到深深的無力與頹唐。她望向滿場神色各異的男人,心頭又怒又氣,馮駕不顧她的感受迫不及待地將她推入李霽俠懷中,這讓她傷心難過、失望透頂。


    薛可蕊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壓下心頭隱隱攛動的火苗,繃直了腰板,冷冷地衝李霽俠扔過去一句話:


    “相公,賤妾有罪,上不能事舅姑,下不能誕子嗣,早已犯下七出之罪。今日,既然夫君提起,賤妾也深知對不住夫君,甘願受夫君責罰,願自請出府以告賤妾不孝、逆夫之罪。”


    李霽俠大怒,一巴掌拍向麵前的案桌,蹭地直起身來,怒氣騰騰。


    “賤人,你說什麽?”


    他探過手來,順勢刨開麵前那幾顆早就看不順眼的龍眼,再一把薅起薛可蕊放置桌上的手,“賤人,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把你怎麽樣?你以為你們薛家那點銀錢夠得築起城牆來擋住我李霽俠的刀……”


    “俠兒!”


    一旁的馮駕終於忍不住喝斷了李霽俠的怒吼,他一把拉住了李霽俠的另一隻手,示意他放開麵前的薛可蕊。


    李霽俠氣急攻心,怎肯放手,血紅的眼裏充斥著不甘與憤懣。他手上一個用力,扯得薛可蕊生生抽一口冷氣,倒進他的胸膛,一陣齜牙咧嘴。


    馮駕默然,放開李霽俠的手,直起身來,抽出腰間的刀,啪地一聲砸在麵前的桌上:


    “你也要忤逆?”


    ……


    馮駕終是仗著武力將這場家庭鬧劇平息。


    李霽俠被馮予架著,半拖半扛地拽進了馮府的馬車。


    李霽俠鐵青著臉,步履踉蹌,眼中盡是被重創後的傷痛。


    “霽俠,別傷心,節帥會替你處理好的。”馮予扛著李霽俠的半邊身子,口裏也不忘急促地安慰他。


    馮予不過想澆個愁,卻遇上了新的麻煩,李霽俠與薛可蕊當眾吵架,讓他分神不少。薛可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沒想到發起恨來也挺瘮人,把李霽俠氣成了這般模樣,讓馮予頓時對薛可蕊刮目相看。馮予忘記了自己的煩惱,主動站出來將失態的李霽俠勸走,隻想盡力為二叔分憂。


    李霽俠不說話,隻在心裏冷笑。他回過頭望向觀瀾閣頂層那黑漆漆的窗戶洞,心頭的憤懣如滾滾潮水將他淹沒。


    馮駕把薛可蕊留在了那閣間,他要親自勸說世子嬪回到李霽俠的身邊。


    薛可蕊靜靜地坐在檻窗旁,她低垂著頭,束肩斂息,柔弱又恭順。


    眼看世子嬪如此楚楚可憐的模樣,倒讓馮駕莫名地不敢再逼她。


    “……呃……他……他弄痛你了麽?”


    馮駕來到薛可蕊的麵前,輕輕坐下。


    “大人,您是怎麽認為的?”


    猝不及防,薛可蕊抬起頭,她的眼裏含著淚,竟然先將了他一軍。


    馮駕躑躅,他知道她不願回楓和園,可是李霽俠也不願放她走。


    “……蕊兒,駕也不想逼你,可是……”馮駕左右為難,這不是他個人的事,他可以控製李霽俠的行為,卻無法左右李霽俠的想法。


    終於他下定了決心,將自己心中所想如實吐露:


    “可是霽俠他不放你,我也不能強迫他……他是你的夫主,所以……”


    麵上有一絲失望閃過,薛可蕊滿懷不甘,她紅著眼,直直盯著馮駕的臉,“那麽大人是要放棄蕊兒了麽?”


    “什麽?”


    馮駕錯愕,轉瞬便明白過來,望著逆光中顏如舜華的薛可蕊,他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馮駕低頭,沉默了片刻又直起身來。他認為,薛可蕊已經夠不幸的了,他不能再給她多餘的困擾與傷害。於是,馮駕對著淚眼婆娑的薛可蕊立定了,抬手竟衝她深深一揖:


    “世子嬪在上,下官受陛下與康王爺厚愛方得今日之勢。康王爺滿門忠烈,下官受陛下重托一力輔佐康王世子爺鎮守這河西藩鎮七州十屯。駕首先是康王爺的臣,其次才是世子爺的仲父。您是世子爺的發妻,李家皇室的媳婦,駕願上刀山下火海替世子嬪護衛周全,也絕不能做出有負皇恩,有違綱常的忤逆事。”


    馮駕說得誠懇,卻字字誅心。


    馮駕說的很對,薛可蕊自己也不敢抱多餘的奢望,可是被馮駕如此明目張膽地劃定義,明規矩,那刺耳的言辭依然猶如隆冬臘月裏,潑麵而來的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讓薛可蕊的心頭凍到麻木。


    馮駕說得明了,他深知薛可蕊未曾說出口的心頭事,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隻能是李霽俠的世子嬪,而他隻能是她的臣。


    馮駕話音未落,薛可蕊忙站起身來,卻架不住頭有些發暈,渾身脫力一般,她忙伸手扶住了身側的案桌。薛可蕊立在打躬作揖,和順恭謹的馮駕麵前,挺直了自己腰背,口裏隻淡淡地說話。


    “馮大人放心,薛可蕊深知自己的職責所在,今晚便會搬回楓和園。”


    她高高地昂起頭,努力讓眼眶中的淚水不要落下。蒼白的臉上寫滿倔強,卻掩不住內裏早已狼狽不堪,殘碎一地的心。


    第七十八章 恩典


    薛可蕊終是回到了楓和園, 懷香領著秋鳴閣的婢子們忙碌了一下午, 才將秋鳴閣裏薛可蕊要用的物件,一件不落地搬回了楓和園。


    薛可蕊心中不爽利, 雖然在觀瀾閣裏,當著馮駕的麵她沒有苦苦哀求,也沒有掉眼淚。但是回到楓和園後, 薛可蕊卻忍不住關上房門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場。


    除了懷香一直皺著眉頭守在門外焦灼地轉, 其他婢子們都躲得遠遠的。世子夫人好容易回來了,卻將自己關在房門裏從未時一直哭到酉時,若世子爺突然回來看見這幅場景,隻怕又會是一場腥風血雨。


    李霽俠是天黑了才回的馮府,馮予帶著他出去喝酒了,這回兩個小夥子終於喝上了酒。他們二人從日頭高掛一直喝到皓月當空,二人雖然曾經有諸多不對付, 但是眼下在斷腸傷神這個問題上卻是一路人。


    馮予想著他自己的艾沙, 李霽俠想著薛可蕊和馮駕,二人抱著酒壇子不說話, 就這樣悶著頭猛喝一氣。陪侍的小廝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 悄悄往他們的酒壇子裏麵摻水, 先少摻一些,往後越摻越多, 兩個醉漢竟也沒發現。


    可是就算是喝水, 也是帶了酒氣的水。兩個人都喝了太多, 也都醉了。為了方便, 馮府的小廝們將兩位爺都拉回了馮府。馮予住進了前院的東客房,李霽俠還能走,則由常喜和常貴架著,往楓和園走。


    剛進得院門,芳洲便捏著羅帕衝了上來,手忙腳亂地摸了一身酒氣的李霽俠一通,大驚失色地胡亂嗬斥了一陣,便領著常喜常貴架著李霽俠,一起往上房送。


    上房的門緊閉著,薛可蕊晚膳也沒有吃,就這樣把自己關在屋裏。上房沒有開過門,芳洲他們雖然有鑰匙,但沒有哪個婢子膽敢在這個時候用鑰匙直接打開上房的門。


    “世子夫人開開門,世子爺回來了。”懷香口裏討好著,一邊輕輕拍打著房門。三小姐在裏麵哭了很久,嚶嚶嚶地持續了老長一段時間。後來變成間歇性地哼吱,如今倒是消停了許久,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會再來一波。


    “世子夫人……”見房門還是沒有動靜,芳菱也跟著上來一起叫門。


    “嗯——”一聲長嘯,原本混沌的李霽俠抬起了頭。


    都說酒醉心不醉,李霽俠便是這樣的人。喝酒後頭暈乎乎的,整個人似乎都沉浸在那天旋地轉的混沌裏,不再想那折磨人的煩心事了。可腦袋醉了,這心裏依然門兒清,還能感覺到劇痛後麻木,知道自己受過傷。


    聽見婢女們叫門許久也沒能讓自己進門,李霽俠回過了神來,他睜開眼睛不耐煩地瞅著那油光水滑的榆木門,開口說話:


    “誰在我房間裏?”


    芳菱尷尬地回道,“回世子爺的話,是世子夫人在房間裏。”


    聽得此言,李霽俠禁不住心頭一個哆嗦,猶如當頭一盆水潑來,讓他瞬時清醒了許多。


    “世子夫人回來了?”李霽俠站直了身子。


    “是的,世子爺,世子夫人下午便回了,還把秋鳴閣的東西都搬了過來。”


    “她為何不開門?”李霽俠瞪著眼,滿懷狐疑。


    “呃……”芳菱滿臉尷尬。


    “或許世子夫人有事……沒聽見?世子爺再耐心等等,婢子再叫叫,指不定馬上就能開……”說完芳菱衝懷香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趕快猛敲門。


    懷香明了,手下用勁,捶得木門震天響。


    李霽俠皺眉,捂著耳朵滿臉不耐煩:


    “行了,行了!吵死了,你們不是有鑰匙嗎,為何不拿鑰匙開門?”李霽俠推開胳膊下的常喜,兀自靠上門廊下的大柱身歪歪扭扭地站著,邏輯還挺清晰。


    芳菱大窘:“回世子爺的話,世子夫人……夫人在屋裏頭哭呢……婢子們不敢私自開門……”


    “什麽?”


    李霽俠滿臉驚訝,“你說她一直都在裏麵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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