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尋剛回得廳堂,馮駕便朗聲喚他:“三殿下,怎地去這麽久,我以為你掉恭房裏去了,正要派人去尋你。”


    牟尋笑得尷尬,忙擺擺手說:“節帥說笑了,都怨節帥府裏菜太好吃,牟尋嘴饞吃太多,讓節帥看笑話了。”


    牟尋對自己剛才的迷路隻字不提,馮府缺婢子,他也瞧出來了,不然不會沒有引路的人。可是他不能讓主人家尷尬,涼州在打仗,馮府成這樣,實在正常極了。


    牟尋揮揮衣袖,幹淨俐落地將所有不周到通通扔到了腦後去。馮駕是他們南詔的恩人,他依舊揚起謙恭又內斂的笑,衝殿內眾人拱手致歉:自己耽誤太久了,失禮失禮了!一麵邁開大步朝馮駕身邊走。


    馮駕熱情地招呼牟尋趕緊回到他身邊坐下,隻手握緊他的手腕,笑得眉眼彎彎:


    “殿下快坐好,咱們接著來,剛才還沒說完,駕的心事,三殿下就幫著駕給解決了吧?”


    牟尋坐好,他望向馮駕,眼前浮現的卻是適才在廳堂外桃樹林裏遇見的那名女子,柳葉眉,睡鳳眼,眉梢眼角皆含情,一舉一動盡風流。


    定然就是她了!


    牟尋忍不住揚起了嘴角,他笑眯眯地同馮駕點頭:


    “節帥,牟尋適才趁著去恭房想過了,咱南詔與中原大唐曆來交好,尋迎娶中原女子實屬水到渠成。更何況是節帥府上的人,節帥既有此心,尋自當感恩荷德,哪裏談得上是幫節帥的忙?而是牟尋應三叩九拜,謝過節帥的恩典才對啊!”


    聽得此言,左下手牟尋的詹事坐不住了,他張口想對牟尋說什麽,卻被牟尋一個眼風甩過去給死死堵住。


    詹事不甘心,卻又說不得話,心中鬱悶:馮駕要把他府上的寡婦塞給三殿下做正妻,三殿下好心來給馮駕施援手,馮駕就預備這麽回饋三殿下?


    殿下一表人材又是第一次娶妻,便被人給塞個死了丈夫的寡婦,這事兒怎麽看怎麽不劃算啊!隻奇怪這三殿怎地突然變懦弱,開始還借口王子婚事需得稟告父王,求南詔王定奪。為何不過一個轉眼,他便這樣態度陡然百八十度大轉彎,二話不說,通通應承下來了呢?


    真是奇怪,真是奇怪得很啊!


    第一零六章 贄禮


    馮駕要把薛可蕊收作義女, 替她再度尋個夫家。


    馮駕明知自己心裏究竟怎麽看待薛可蕊的, 但是他依然作出了這樣一個令他,令薛可蕊都難以接受的決定。


    剛回馮府的那一日, 那白花花靈堂裏香案頭上,李霽俠那依舊沒心沒肺的笑,深深刺激到了馮駕。李霽俠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 他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


    這其實也隻是一部分原因, 還有很重要的原因是:探馬來報,薩珊波斯被契丹人所向披靡的彎刀給徹底打趴下了。得到這個消息的馮駕心一沉,他知道,關乎涼州生死的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打仗打的就是補給,沒有人能夠打一場毫無持續補給能力的仗。馮駕再善戰,也隻是人, 他不是神。


    就在馮駕急得團團轉的時候, 牟尋來到了涼州。牟尋得知泱泱九洲上國就馮駕一人拋卻身家轉戰西北關外,禁不住心生敬佩。專門帶著人馬, 從大唐的極南端, 穿越了中原逾十個州郡, 三四個內戰區,隻為給馮駕送來大量黃金與藥材。


    雖然知道有些強人所難, 馮駕依然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住了牟尋這根救命稻草。他懇請牟尋帶走薛可蕊, 涼州, 早已成為一方浮土, 朝不保夕,他沒有辦法帶走她,也沒有辦法再保護好她,那麽就幫她找一個有能力嗬護她一生的人吧。


    南詔是一個曆史悠久,建國時間遠超大唐的古國,曆代南詔王皆與大唐交好。當朝南詔王宅心仁厚,賢明清正,文治武功皆甚是過人,百姓安居樂業。而給自己千裏送支援的牟尋,更是能謀善斷,智勇雙全,是南詔王最為寵愛的兒子。


    把薛可蕊交給牟尋,馮駕認為,這是在當前情況下,對薛可蕊來說,是她最好的選擇。


    牟尋陡然聽說馮駕要送個寡婦給自己,可是吃了不小的一驚。從來都是送未婚女子予人拉好感,送寡婦的,他倒是第一次遇見。


    馮駕接著說道,世子嬪是個好姑娘,年方十八,雖然比三殿下長了那麽一點點,但俗話說得好,女子大一些才會疼人。他舍不得讓世子嬪孤獨終老,願將她收作義女,以馮府小姐的名義讓她自馮駕府出嫁。


    牟尋雖仰慕馮駕,對漢人小姐也甚是渴望。但他畢竟尚未娶妻,世子嬪再怎麽改姓馮,從馮府坐花轎出門,都無法改變她是一個寡婦的事實。


    牟尋願意為馮駕赴湯蹈火,但如此隨意便娶個寡婦回家做自己的妻子,且不說母親會怎麽想,就他自己也是不大願意的。於是牟尋借口娶妻當由父母做主,想將此事給搪塞過去。


    馮駕似乎有點能體會到從前薛恒使出渾身解數也攀附他不成的無力感了,宴席上,馮駕便用起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想勸牟尋鬆個口,允世子嬪能出麵來一見,好讓薛可蕊能有一條通天大道好走。


    功夫不負有心人,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原本推拒不休的牟尋,態度瞬間來了個急轉彎,對這樁親事欣然接受。這讓馮駕心裏又驚又喜,又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想流淚的衝動。


    馮駕端著手中的酒盞,隻覺自己終於解決了久壓心頭的一樁大事,忍不住眼窩發澀。他將酒盞湊近唇邊,猛然一抬手,將整杯酒一口灌入喉中。


    他下定決心般深呼一口氣,抬手喚來侍立一旁的念春,低聲向她吩咐:


    “去秋鳴閣,叫世子嬪過來……”


    ……


    薛可蕊依舊保持著窺探的姿態不錯眼地“監視”著廳堂裏眾人的行蹤,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盯梢到宴會結束。狎妓的官吏她見多了,一個個腦滿肥腸,愚不可及的蠢笨模樣可是難看極了。如今正值打仗的特殊時期,不管怎麽說,她都有義務提醒馮駕千萬要打起精神,莫將京城裏花天酒地的頹靡作風帶到了戰場上來……


    薛可蕊看見念春急匆匆地跑了出來,不多時,又急匆匆地奔回了大廳。薛可蕊看見念春奔到正替一位南詔人斟酒的懷香身旁,湊近她耳邊說著什麽,懷香便又衝出了廳堂……


    不多時,薛可蕊驚愕地發現秋鳴閣的婢仆都過來了,湊在廳堂外的門廊下嘰嘰咕咕不知道在爭執著什麽。


    薛可蕊果斷自桃樹後走了出來,她提著食盒走到一眾婢仆的麵前,氣定神閑地問道:


    “你們都是來幫襯馮狀的?難道我的秋鳴閣就不需要人看顧了?”


    眾人回頭,看見薛可蕊,皆愣住了,不知她究竟是從哪裏走出來的。還是懷香回神得快,見到金娃娃般猛然跳起,她一大步衝到薛可蕊麵前,抓住她的手,滿臉激動:


    “世子夫人啊!終於找到您了,您去哪兒了?馮大人正找您呢!”


    說著,懷香一把抓住薛可蕊的手,將她往廳堂裏麵帶。“快跟奴婢進去,大人已經等您許久了。”


    薛可蕊一頭霧水地跟著懷香往廳內走。


    懷香她們尋薛可蕊太久,大家都沒想明白就在這府裏,世子嬪怎麽還能失蹤了?心驚膽戰過了這麽久,直到薛可蕊主動現身,懷香的心情一直都過於激動,以致於大家都忘記了薛可蕊手上還提著一隻食盒,也任由薛可蕊提著食盒就這樣進了大廳,也沒有一個人想起來將她手上的食盒先收起來。


    懷香甩開大步領著薛可蕊進了廳堂。


    薛可蕊蓮步輕移,流蘇慢擺,跟著懷香向上座的馮駕走去。凝脂為膚翡翠裙,黛眉遠山朱點唇——


    隻是手裏卻提個食盒。


    大廳內一陣靜默,就連一直咿呀不停的歌女舞娘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馮駕靜坐上首,端如鍾磬,他目沉似海,隻靜靜地看著薛可蕊從廳堂的盡頭緩步向他走來。


    “可蕊見過大人,見過堂少爺。”


    薛可蕊提著食盒衝馮駕與左下手的馮予盈盈一拜。


    端的是娉婷嫋娜風拂柳,啟齒似燕語呢喃。


    馮駕斂神,開口對薛可蕊說話:


    “你手上提的是什麽?”


    薛可蕊一愣,這才發現自己手上不折不撓地還提著那隻漆墨的食盒。想說是帶回自己秋鳴閣吃的宵夜,又覺得怕是會讓人覺得自己嘴饞。口裏喃喃半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急之下,幹脆抬手將手中食盒一把塞進身側懷香的手裏。


    “回大人的話,是可蕊給懷香帶的雞腿,這婢子愛吃雞。”


    “……”


    話音剛落,堂下響起此起彼伏一陣憋笑的聲音,舞娘們捂著嘴兒笑得臉頰通紅。


    懷香臊紅了臉,提著那燙手的盒子忙不迭衝馮駕告罪,一陣鞠躬行禮,手忙腳亂退了下去。


    “蕊兒你過來,見過南詔國三殿下。”馮駕揚起嘴角衝薛可蕊招呼。


    薛可蕊一愣,抬眼看向馮駕的身側。那名頭戴玉冠,身穿玉白色描金繡彩緞袍的男子正眼角含情,笑意盈盈地望著她。


    心頭有詭異的不安泛起,薛可蕊斂下心神轉身也同牟尋施了一個禮:


    “可蕊見過三殿下……”


    薛可蕊這心裏咚咚咚咚跳得厲害,原來剛才在桃林裏遇見那上茅廁迷路的人就是南詔國三殿下。這人才見過她鬼鬼祟祟地在桃林裏窺探,這會又裝模作樣在這裏同他見禮。他會不會覺得自己行蹤詭異,然後去同馮駕講?如果那樣,自己這張老臉才真是丟盡了!


    薛可蕊正擔心不已,好在這三殿下挺能察言觀色,他見薛可蕊衝他見禮,忙不迭站起來,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也恭恭敬敬地對著薛可蕊回禮。好像真的第一次見麵一樣,搓著手,一臉的局促。


    薛可蕊垂首,暗自感謝三殿下高超的演戲技巧。


    馮駕喚來仆婦,要她們替薛可蕊擺張小幾,就在三殿下的側旁,方便蕊兒照顧三殿下。


    薛可蕊大驚,她惶惶不安地望向上首的馮駕,可是馮駕壓根兒不看她,隻垂著眼一味安排仆婦擺菜布碗。


    小幾擺好了,菜碟酒盅也布好了。薛可蕊有些慌,她覺得馮駕是要將她送人了,可是她是世子嬪,世子嬪不是皇家的人嗎?怎麽馮駕還能有資格將自己隨便送人?


    涼州城是孤島,馮駕就是這孤島的王,他才不會管什麽皇家不皇家。在這種時候,無論多高貴的人,哪怕是金湯玉食伺候出來的仙人,都與大街上那群荊釵布衣的人一樣,隻能被分為活著喘氣的人,和被契丹人打死的人。


    馮駕對薛可蕊麵上的慘淡視而不見,他笑盈盈地吩咐薛可蕊一定要照顧好三殿下,三殿下是她的恩人。


    薛可蕊聽不明白,自己莫名其妙地怎麽又冒出來一個恩人。她腦子裏一團亂麻,心裏頭慌得是六神無主,她對恩人不恩人的不感興趣,她隻想知道馮駕是不是真的準備把她送出去與人交易。


    薛可蕊再慌,也沒辦法當著如此多人的麵質問馮駕究竟是怎麽打算的。她隻能惴惴不安地在牟尋身邊坐下,拿起玉箸卻鬼使神差地伸進了酒盅裏去“夾菜”……


    好在牟尋很體貼,他反過來還替薛可蕊布菜。


    牟尋給癡怔的薛可蕊夾了一塊鴨脯,薛可蕊便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自己才死了丈夫,不能碰葷腥。


    牟尋連身道歉,忙不迭夾回來,自己張開嘴,一口吞下。


    牟尋耐心地把薛可蕊麵前的葷菜都端開,換成自己麵前的果蔬幹果。


    一旁的馮狀見了,忙不迭衝上前去,親手把薛可蕊麵前的擺盤統統都換了一遍。並連聲向薛可蕊躬身道歉:世子嬪贖罪,那婆子忙糊塗了,忘記了世子嬪的規矩……


    薛可蕊並不會為仆婦們的這些過失生氣,她的腰背挺得筆直,隻定定地盯著與她一丈之隔的馮駕。她就不信了,馮駕當著她的麵,還能躲避到哪兒去?


    殊不知馮駕也是一個能屈能伸的人,他若無其事地隻與牟尋說話喝酒,連眼風都沒有給過一個給薛可蕊。


    牟尋對馮駕舉杯:“節帥,既然諸事皆定,尋明日便帶了可蕊姑娘回南詔吧。”


    馮駕驚訝,“三殿下這麽著急,不再多玩幾日?”


    牟尋笑,“原定七月便回南詔,可這一路上阻礙太多,腳程甚慢,再多耽誤幾日,我母親怕是要急死了。”


    馮駕頷首,“也行,這一路上戰火紛飛,我也不多留三殿下了。殿下這一路上吃苦不少,駕派副將魏從景送殿下回南詔吧……”


    不等馮駕說完,牟尋抬手阻了馮駕的話:


    “節帥毋需多禮,尋走的是關內,戰火紛飛是不假,可尋身上有南詔國書,交戰各方對尋倒還都算客氣,須提防的無非是些山匪路霸。尋身攜萬兩金尚能平安無阻地抵達涼州,此時一身輕的,自然更好回了。節帥這裏需要人,魏將軍是節帥的臂膀,還是讓魏將軍留在節帥身邊吧!”


    薛可蕊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麵前早已變涼的一塊豆腐,麻木的心底早已荒蕪一片。


    就在牟尋直起身來對馮駕告別,並轉身準備對薛可蕊說什麽的時候,薛可蕊唰地一聲自座上站了起來。


    她繞過了牟尋寬闊的肩,直通通對著那一丈遠的後方喚出了馮駕的名字:


    “馮駕,我是康王世子嬪,你有何權力把我隨意送人?”


    第一零七章 義父


    薛可蕊陡然衝馮駕發問, 再不管現場驚愕的眾人。她不能等了, 再不說出口,看眼下這形勢, 今晚那三殿下怕是就要將自己帶出馮府。


    馮駕這回倒是不避了,他垂下了眼,看向牟尋身邊的薛可蕊:


    “你是我馮駕的義女, 我是你義父, 自然有資格處置你的親事。”


    “義女?”薛可蕊驚訝,“義父?”


    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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