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的話當然作數,你若不想走便留在馮府,你還可以住在文草園。”


    周采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頭有霞光漸起。她抬起了頭,“真的嗎,節帥?”


    “是的,那是自然。”馮駕回答得肯定。


    “若是駕還有宴請,便叫你再來彈曲。”


    周采薇無語,眼下兵荒馬亂的,等到下一次馮駕宴請,也不知是猴年馬月了。


    周采薇躑躅,她不由地湊近馮駕:“那麽節帥您呢?”


    “往後駕會變得很忙,怕是不大有工夫回府了。”


    “……”


    周采薇無語,馮駕失了那世子嬪,貌似打擊不小,真沒瞧出來,如此恭謹內斂之人竟然有如此驚世駭俗的怪異癖好。自己伺候不了他,再留在他府裏,那是要當個閑人了。


    可是她不想走,她既不想回沁芳院,也不想流浪街頭。


    “那……那麽……”周采薇跪立在地,一臉局促。


    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馮駕豪情萬丈地伸出一隻大掌,衝天一揮:“無礙!你就算吃閑飯也吃不了多少的。”


    “節帥……”周采薇感動到熱淚盈眶,她禁不住直起身來,一臉激動地望著他。這樣既不要她幹活,還白送吃喝,當真讓她周采薇無以為報啊!


    “采薇姑娘不是涼州人,老家又在何處?”


    出其不意地,馮駕這樣問話。


    心裏雖然疑惑,周采薇依然規規矩矩地答話:“采薇乃鄯州人氏。”


    馮駕頷首,原來她是朔方的人。 “也不想回鄯州看看?”


    周采薇搖頭,她不明白馮駕為何老把話題往她老家引。她是不會回去的,看馮駕的意思,這一回去,怕是再也回不來馮府了,她才不會上他的當!


    “沒關係的,若是你還想回老家看看,本官還能派人送你。”馮駕不屈不撓。


    周采薇的頭擺得堅定,她是一定不會回去的,好容易攀上馮駕,她怎肯放手?不過她想了想,還是試探地向馮駕問話:


    “八月是采薇母親的祭日,今年若是節帥方便,可否送采薇回朔方一趟……”


    “八月……”馮駕皺眉,望著虛空的月夜在思索著什麽,神魂似乎又開始遊離。


    “若是八月怕就沒有必要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周采薇不明白,揚聲問他,“節帥說什麽?”


    周采薇的聲音挺大,喚得馮駕回神,他立馬抖擻了精神認真回答道,“沒有問題,若是八月本官能抽得出人手,定要送你回朔方。”


    周采薇粲然,她覺得馮駕人挺好,就算情緒低落,也不像許多客人那樣胡亂發脾氣。而且挺好說話,說什麽應什麽。待到她八月回鄉,還有節度使大人的親兵護送……


    周采薇似乎已經看見繼父那張浮腫的老眼裏麵流露出怎樣敬畏又豔羨的光了。


    一陣風吹過,周采薇不可抑製地打出一聲響亮的噴嚏。


    馮駕定睛,這才發現周采薇還隻穿著那“衣不蔽體”的舞裙。


    馮駕笑,“傻女子,你為何不披外袍?”


    他袍角一撩,轉身要走,並示意周采薇跟上。


    “走吧,咱們回扇亭,去替你拿衣裳。快些走,也沒幾步路……”


    馮駕突然止住了口,他立定腳,如遭雷擊般立在原地再不動彈。


    “你先回去。”


    他的聲音裏再不複剛才的溫情款款。周采薇知道,這句話他定然不是對著他眼前那團黑暗說的。


    馮駕定定地望著不遠處一抹黑暗竹林的背後,他一臉沉寂,眼底全是周采薇看不明白的光亮。


    周采薇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的側臉,原本脫兔般的心一層一層逐漸歸於沉寂。


    她就知道,她的“豪門夢”果然不會那麽容易就實現了……


    這裏是一處花牆的拐角,月光照不進來。黑漆漆的拐角裏種了一叢黑漆漆的紫竹,一團黑影自那紫竹叢後轉了出來,黑暗中傳來女子蘊藏勃勃怒意的聲音:


    “你是誰?”


    周采薇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你走開。”那聲音裏明顯有壓抑的慍怒。


    周采薇不動,她是馮駕的人,犯不著聽別人的使喚。


    見自己的話不起效用,黑暗裏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竟如寒星般射出了淩厲的光,她轉過頭對準馮駕的臉,那目光灼灼逼人,直勾勾看進了馮駕的心裏。


    馮駕魂飛天外,好容易重拾了清明,他看也不看傻呆呆立在他身後的周采薇,揚聲便衝他身後胡亂低斥了一聲。


    “還不趕快退下,本官的話也不管用了?”


    周采薇暗自頹唐,深深呼出一口氣,退至了暗夜的深處。她轉身看了看花牆根對立的兩人,搖搖頭自嘲地一笑:


    得了吧,能混口飯吃都不錯了。好在自己成功離開了那朝不保夕的沁芳院,跟著馮駕,有了活命的機會。也算達成了自己目標的一半,先就這麽著吧!


    這樣想著,周采薇倒是加快了腳下的步伐朝湖邊那燈火通明的扇亭奔去,她的外袍還在裏麵,她還得趕緊回去穿好衣裳帶王伯回房休息……


    黑暗裏,縈繞著難以言說的詭異氣氛。


    女子輕輕走近依舊沉默的馮駕,一邊走一邊脫下頭頂遮住了半邊臉的緞帽,解下纏繞頸間的披風緞帶,露出那張皎若明月的臉,她緊繃著唇角仰頭迎上他的眼:


    “大人如此辛苦,怎能讓大人獨守涼州?我知您孤獨,大人若是需要女人,那麽……那麽,是否需要可蕊來陪您……”


    “你……你,怎麽回來了?”馮駕皺著眉,一臉難以置信,他似乎還未能夠從薛可蕊陡然出現在他麵前,所帶來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薛可蕊止住了腳,立在他的麵前,輕輕一笑,“我隻是去求那三殿下放過我,他人善心慈,便真的放過我了。為了不惹新的麻煩,我一個人先回,懷香她們或許要過幾日才能趕著馬車回府。”


    “……”


    “我不想離開涼州,你若非要把我當作你的義女,我就當著吧,你若想讓我替世子爺守節,可以放我回薛府……”


    不等薛可蕊說完,馮駕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裏,摟得緊緊的。他俯首於她鬆軟的綠鬢間,心頭有激浪翻滾,讓他的眼窩又禁不住陣陣發酸。


    “你……”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將自己的臉往她的雲鬢深處埋得更緊一些,掩住了眼角那不受控製的一抹濕熱。


    “別說了……回來便回來吧,駕其實……其實很高興……”


    第一一零章 婚約


    馮駕神清氣爽地回到了自己的抱鬆園, 第二日又鬥誌昂揚地繼續去節度使府衙安排軍務。


    他終是讓薛可蕊就這樣留在了馮府, 再不提要幫她找新夫家的事。至於放薛可蕊回薛府嘛——


    那從來就不是他心裏認為可能出現的選項。


    府中眾人也頗為識趣,也絕口不提薛可蕊在那一日已經成為馮駕“義女”的事實。


    隻是闔府上下卻不約而同地摒棄了“世子嬪”這一有著特殊含義的稱呼,大家都跟著懷香一道喚她做“三小姐”。


    這天深夜, 馮駕依舊忙到深夜才回府。洗漱完畢正要躺下, 卻聽得院門口一陣雜響, 有人在同念春和念夏吩咐著什麽。


    馮駕轉頭,看見薛可蕊裹著一層厚厚的夾棉披風進了屋。


    馮駕驚訝, 來到屋中央端立著看她, “可是才從冰窖出來?已是初夏, 怎的捂這麽厚?”


    薛可蕊來到他身邊, 一臉嚴肅地望著他,“大人,您難得在府裏呆幾天,昨日可蕊才回府,太晚沒時間與大人說話,今日我專門等著大人回府了便過來尋大人的。”


    “嗯。”馮駕挑眉, 抬手示意薛可蕊坐茶桌旁, 自己也尋了個位置, 在她身旁坐下。


    他笑眯眯地看著薛可蕊, 不知道她今日要說的, 與她身披如此厚實一件披風有何關係。


    薛可蕊正襟危坐, 清了清嗓子, 開口問話:


    “大人, 那個住文草園的女子是沁芳樓的姑娘。”


    馮駕點頭,“是的。”


    “那麽大人為何要將她留在身邊?”薛可蕊憤然,在她看來,敢將青樓女子娶進門的人不是腦滿肥腸的昏官就是色.欲熏心的庸碌之人。


    馮駕抬眼,看見薛可蕊麵帶慍怒的臉,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見他完全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不考慮她的感受,薛可蕊愈發煩悶。眼中怒意大漲,正要開口叱責他是好色之徒,馮駕一把抓過她的手,捂進自己的大掌裏細細摩挲。


    “蕊兒……那天你跟著牟尋走了,駕心裏難過……沒別的意思……”


    他低著頭,聲音又苦又澀:“讓蕊兒生氣,這件事是我錯了,求蕊兒饒恕。”


    薛可蕊雖然知道不少男人三妻四妾外,還都會狎妓。但是她認為像馮駕這樣的人,是一定不會像那些庸俗粗鄙的男人一般,隻知道流連青樓,從那些人盡可夫的低賤女子身上尋找自己的快意與解脫。


    “既然大人知道她是青樓女子,那麽還請您把她趕出府去。”薛可蕊堅持抽回了自己的手,神情莊重地對他說話。


    馮駕一驚,定睛看她,見她如此神態,知她生氣了,這才認真低頭思考了一下,再正色對上薛可蕊的眼:


    “蕊兒,駕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心下絕望,一麵想讓你過得好,一麵又舍不得你。為著你的事,我已經憂慮數月了。”


    他垂下手,望著薛可蕊那一臉的嚴肅,柔軟了眉眼:


    “駕並不想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隻想對蕊兒說聲對不起……如今既然你已回府,府中下人如何處置,當然都由蕊兒一人做主。你想怎麽處置那周采薇,你便怎麽處置,不需要再來問我。”


    薛可蕊一愣,禁不住直起了身,“是嗎?”


    馮駕點頭,隻望著她那一臉氣勢昂揚,並不再說話。


    薛可蕊凜然,“她不是你的……”


    馮駕挑眉,抬眼望著她:“蕊兒,周采薇並不是我什麽人,我隻是才替她贖了身,也沒想過讓她做我什麽人。若非要說是什麽……她算是我馮府的歌姬吧。”


    馮駕低頭想了想,麵色沉沉地再度開口:“隻是蕊兒,那周采薇……駕希望蕊兒能放她一馬。”


    “為什麽?”薛可蕊不悅。


    馮駕遲疑著,垂眼思索了半天,終是開口道:“沒事。”


    他抬起頭,衝薛可蕊伸出手,想讓她再回來坐好:


    “周采薇替駕解憂,我覺得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不該如此淪落風塵,顛沛半生。所以那日一時興起,就想將她收在身邊。既然蕊兒你不喜歡她,你自處理了便是,駕絕無二話!”


    聽得此言,薛可蕊暗自深呼出一口氣。盡管那晚光線不好,薛可蕊依然能看出來采薇身上穿的大概是件什麽衣裳,如此暴露的著裝意味著什麽,哪怕她再不通男女情.事也能猜出個一二三來。


    薛可蕊並不準備揪著這件事不放,馮駕給她尋了新夫家,她很失望,其實此次她再回馮府,也隻是想告訴馮駕她不需要嫁人,隻想讓馮駕放她回薛府。畢竟薛府離馮駕又不遠,她現在隻想回薛家安安靜靜過日子,想瞞住馮駕也不可能。


    可是沒想到,再度回府的她竟惹得馮駕激動萬端,他拉著她的手,難以成言,猶如珍寶失而複得,他似乎要叩謝上蒼,馮駕的失態讓薛可蕊暗自驚訝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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