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馮駕發鬢微亂,滿臉都是疲色, 下頜那原本貼麵的黛青色的髭須因著久不打理也變得頹廢不堪。


    “予兒, 且不說咱兵力緊張,由誰帶著一幫手無寸鐵之人穿過東線玉門一帶的契丹人防區就是一難事。就算帶他們出去了, 他們難不成去投身那朔方節度使王良輝帳下, 繼續吃香喝辣?


    我們倒是費盡心思幫他們逃走了, 你能指望貪生怕死之徒還能從王良輝手裏再順利回來?予兒別做夢了,與其讓他們帶著萬貫家財逃走, 不如讓他們都留在這城內, 為我搏命的藩鎮軍士們提供些物資錢財, 大家活命的機會還能再大一些, 涼州才有可能保住。”


    馮予窘然,“可……可是他們總會有知道的那一天……”


    馮駕毫不在意地擺手: “知道便知道唄,就算知道了他們也來不及了,除了指望我馮駕,他們誰也指望不上。難不成你還擔心那幫成日裏穿金戴銀的老家夥們,衝進我帥府來咬我兩口?”


    “……”馮予啞然。


    馮駕輕點手指對馮予說道:“既然咱們都無處可避,事到如今,予兒千萬莫要懷一絲憐憫之心。你放一個出城,便會有一群人出城,你放這一群人出城,不放那一群人出城,抑或你放全部人出城,局勢便會失去控製,涼州就亂了。”


    “是,二叔。予記下了。”馮予躬身受教。


    馮駕抬手揉揉額角, “今日魏從景可有說過赤拔的人到何處了麽?”


    “回二叔的話,魏將軍說,赤拔已至珙門關外一百裏地開外,契丹軍隊日行四十裏,到咱珙門關也就這三兩日的事情。”


    聽得此言馮駕再不說話,沉寂的麵上也有淡淡哀色漸顯。


    “二叔……三日後……您……”


    馮予躑躅,他不知道馮駕究竟是什麽時候喜歡上的薛可蕊,雖然李霽俠已經不在了,但甫一聽說馮駕要娶薛可蕊,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無法接受最終居然是由自己的二叔娶走李霽俠曾經最愛的女人,畢竟李霽俠在他心中就跟他的兄弟一樣,而馮駕則是神明般的存在。


    同所有涼州的將官百姓一樣,馮予甚至還懷疑自己的二叔會不會在離開涼州前便與薛可蕊有了往來。


    神明怎能隻為一己之欲,做下如此讓人無法苟同的混事?馮予一度失望透頂。


    可是,眼下他對馮駕的排斥卻有了些許的鬆動。


    赤拔二十萬大軍逼近,無根浮萍般的涼州要全仗馮駕這雙能點石成金的手來固守了。馮駕驍勇善戰,又剛正義烈,他打定主意要與涼州共存亡,僅憑這一點,馮予便依舊願意匍匐在他腳下,尊稱他一聲節帥。


    三日後馮駕迎娶薛可蕊,在這樣一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態勢下,舍身取義的末路英雄不管做什麽,都是可以被世人原諒的。


    很明顯,馮駕已經來不及迎娶他的心上人了。


    “二叔……”馮予鼓足了勇氣勸慰馮駕。


    “您可以把您與薛家三小姐的親事提前兩日……”


    馮予難能可貴地向馮駕提出了如此建議。在他看來,在涼州這個隨時可能覆沒的孤舟上,他二叔與薛可蕊還沒開始,便很快就要結束了:


    在戰爭中,女人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她們像曇花一樣脆弱又短暫。如果馮駕想,他今晚就可以舉行他與薛可蕊的婚禮。


    “不。”不等馮予說完,馮駕抬手止住了他的話。說話間他自懷中掏出一塊符節,啪地一聲拍於桌上,送至馮予的麵前。


    “我的赤翎軍送給你,兩日後赤拔至珙門關,東線堯關外的契丹人為做配合定然會盡出攻我東線。彼時,駕會將我自己的牙兵盡數增援堯關,替你引開契丹軍,予兒便能帶上薛家三小姐衝出包圍,離開涼州。予兒切記,切勿滯留朔方藩鎮過久,盡快向南走,南邊戰亂紛雜,反而不會有人盯著你……”


    “二叔!”馮予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他已經做好了與契丹人決一死戰的準備了,而馮駕卻在這裏教他應怎樣逃走。


    馮予急紅了臉,語無倫次,“我不走,二叔,我是節度使副使,怎能臨陣逃脫?”


    馮駕麵沉無波,說話的語氣卻是鏗鏘又決絕:


    “你也知道你是節度使副使,今日我這個節度使,便命你千萬要護衛好我馮駕的節度使夫人,你也要抗命不尊嗎?”


    馮予不能言,他低著頭,望著麵前的虎頭符節,眼裏噙滿了淚。


    “拿走這符節,今晚便去點兵。”


    馮予不動。


    耳畔啪地又是一聲巨響,馮駕抽出了刀一把拍在馮予麵前。


    馮駕咬牙切齒:“你自己選,軍法還是符節。”


    撲通一聲響,馮予匍匐跪在了馮駕麵前。


    馮予泣不成聲,“二叔……”


    ……


    馮予帶走了赤翎軍的符節,那是一支馮駕親手帶出來的精兵。每一位赤翎軍戰士皆是自各路軍中千挑萬選選出來的軍中翹楚。他們挎勁弩,使橫刀,奇襲衝鋒,暗殺攻城,無不擅長,是馮駕手上妥妥的最頂級的精銳輕騎兵。


    馮駕將他們交給了馮予,他要馮予帶上薛可蕊去餘杭。


    了了一樁心事的馮駕吐出了一口氣,終於放心了!他直起身來,看看更漏,想起自己許久沒有見過薛可蕊了,心頭有濃濃柔情蜜意繾綣纏繞。


    突然想到了什麽,馮駕翻箱倒櫃自箱底找出一麵銅鏡,拂去鏡麵的浮塵,他轉悠了一大圈,最終還是拿起了桌上那柄才恐嚇過馮予的花鋼大刀——


    他將大刀湊近自己的下頜,一刀一刀精細地削整起了自己那頹亂的髭須……


    馮駕一個人策馬揚鞭來到了馮府門外,時候已經不早了,他想薛可蕊或許已經睡下了。突然福至心靈,他翻身下馬,將馬拴好後,自己則斂袖收衣,衝薛府那高聳的院牆奔去。


    幾個起縱,馮駕熟門熟路地來到了薛可蕊的閨房外。他不知道往後自己還能不能再見到她,可是他知道,三日後的一別,自此山高水長,烽火連天,恐怕就是一輩子了……


    馮駕用石塊叩開了薛可蕊的窗戶,她興高采烈地將他迎進了屋。黑暗中,周遭充斥著他熟悉的甜膩的女兒香,心頭有情潮翻湧,馮駕把持不住,他實在太想她了,便心隨意動,摟緊身前的女子想發泄對她沉入骨髓的愛戀。


    當然,薛可蕊毫不意外地推開了他,他一腔熱情無處發泄,隻得默默地壓下胸中的萬蟻噬心。


    馮駕並不生氣,相反他覺得他品嚐到了從前從沒嚐到過的美妙滋味。他的蕊兒實在太可人了,她有一種其他從來都沒有品嚐過的醉人味道,隻是與她深深的一吻,他便已沉淪,不知所以。


    馮駕想:他沒法得到她往後的下半輩子,但是他得到過她的心,這已經足夠讓人滿足了。


    “你能偷偷溜得出去嗎?明日我休沐,可以帶你出去玩。”


    馮駕可以休沐的假期已經累計了不知道該有多長了,雖然按眼下的形勢來看,明日並不是一個適合休沐的好時候。可是馮駕想,這或許是他這一輩子最後一個休沐日了,他想送給他的節度使夫人薛可蕊。


    馮駕邀請薛可蕊出門玩,就在二人成親的前兩天,不得不說這真是一樁奇事。


    薛可蕊笑,一麵笑他癡傻,連三日都不能等,心裏卻被甜到快要暈過去。她早已忘記就在不久前,她還在為馮駕的不靠譜而戚戚哀怨,在母親的陪同下,滿懷沉鬱地望著馮駕差人送來做聘禮的柴米油鹽惴惴不安。


    馮駕為她沉迷,為她失態,薛可蕊當然是看在眼裏,喜在心裏。她覺得她薛可蕊再也不用羨慕旁人了,她果真找到了小話本裏麵才有的愛情,找到了屬於她自己的幸福!


    也隻有在馮駕切切實實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薛可蕊這心裏才真的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她的眼裏隻看得見馮駕的臉,其他的一切,統統都是浮雲!


    自古以來要成婚的男女雙方連麵都是不允許見的,這馮駕果然是隨性灑脫,三天也不想等,要見麵便見麵!


    薛可蕊知道跟他一起出去怕是要被母親狠狠教訓一頓,可是她不舍得看他失望。他如此思念自己,一刻鍾也舍不得耽擱,翻牆爬院地也要來看看她,抱抱她。她又有什麽理由來拒絕他的邀請呢?


    “好,我明日隨你出去!”薛可蕊笑眼彎彎。


    馮駕喜出望外,抱緊薛可蕊的臉又是一頓猛親,二人站立不穩,撞到一旁的博古架。一隻藍田玉花瓶滴哩咕嚕東歪西倒眼看就要落下,馮駕眼明手快扶住了花瓶,另一角一隻玉鼎卻又滾至了架子邊。馮駕著急,一個隻手擎天接住了那玉鼎,左上角的玉佛手也不爭氣,趕來湊熱鬧,手忙腳亂的馮駕便隻能疾步翻身再來個雙手托天……


    偏偏博古架上東西多,搞得馮駕是一臉狼狽,自顧不暇。薛可蕊樂壞了,一手捂嘴,一手捂肚子笑倒在了春榻上。


    馮駕側目,陰測測地踱步至春榻前:你且笑吧,待你夫君笑出來的時候,你便該哭了。


    說著但見他一個伏身,春榻上那嬌小的身影便被密密實實罩入陰影……


    黑暗中有馮駕咻咻的鼻息傳來,“叫你別動,我一會還要回去爬牆,且讓我休息一會。”


    “可是,大人,你既然要休息,為何不把蹀躞帶解下,也省得那七事硌到你我。”


    “……”


    “大人?”


    “什麽……”


    “你為何不說話?我叫你把那七事……”


    “早解下了。”


    “那為何……”


    “這個解不下的。”


    “……”


    第一一七章 綢繆


    馮駕太久沒有休息, 好容易見到了薛可蕊, 摟著她柔軟的腰,聞著她醉人的香, 這一睡竟好似中了迷魂藥,睡得極沉。


    薛可蕊本就是一個好睡的,嬉笑打鬧了一陣, 也挨著馮駕一起睡得香甜。第二日日上三竿了, 閨房裏依舊靜謐一片,婢女懷香卻是拿著棉帕,領著幾個二等丫鬟翩翩走進了薛可蕊的閨房。


    剛轉過那麵花開富貴絹絲落地大插屏,懷香走在最前麵,一眼便瞥見春榻上掛著墨黑色緞袍的一角。三小姐閨房裏怎會有墨袍?懷香心中猛然一跳,暗道詭異。


    懷香自小深處大院,一路陪著薛可蕊長大, 深知有關主子的事務必要留得遮掩, 若傻乎乎地一味鬧大,可是幾麵都討不得好的, 一個不小心, 當心最後擔責任的還會是她自己。


    於是, 懷香捏著袖口止住了步,就在一瞬間, 她心中早過了千道溝萬道坎, 很快便做出了決定。懷香轉身讓身後隨行的眾人候在落地大插屏外, 自己則躡手躡腳地往那春榻靠過去……


    當真是當頭一個大霹靂, 紗簾背後的春榻上果然和衣躺著兩個人。一個是她家小姐薛可蕊,另一個竟然是小姐未來的節度使姑爺!


    受到刺激的懷香禁不住眼前金光四射,踉蹌幾步差點跌翻在地。好容易扶住了身側的房柱,懷香想起屏風外還等著三個端水拿盆的婢女。一番緊急權衡後,懷香哆嗦著手,決定還是得關著門來解決這件事。


    懷香定了定心神,調整好了表情,撚著棉帕重又施施然回到插屏外。


    “你們且退下去吧,小姐這裏,我一個人來就行。”懷香對侍立候命的三個婢女如是吩咐道。


    三婢女雖覺得奇怪,但也不多問,能讓自己少幹活那自然是好事,有誰還會揪著人問為何給自己鬆擔子嗎?


    於是,懷香很容易便打發走了三個婢女,她再度細細檢查了門窗是否關好,再轉身回到春榻旁。


    也不知昨晚節度使大人來得是有多晚,耽誤了睡眠,經這麽一番人來人往,薛可蕊與馮駕竟然依舊相擁而眠,還是沒有醒!


    懷香無奈,走到薛可蕊身邊抬手輕輕推她的胳膊。


    “三小姐,三小姐!”


    薛可蕊看來是真累了,還沒睡飽,懷香這麽一喊,沒有把薛可蕊喊醒來,馮駕反倒悠悠睜開了眼睛。


    馮駕轉過臉,看見懷香臉上驚恐又尷尬的表情。馮駕似乎也有點兒懵,他想不明白懷香怎麽在自己的房裏。


    直到看見依舊沉睡自己懷中的薛可蕊,馮駕終於明白,自己是在薛可蕊的閨房裏就這樣和衣過了一夜。


    馮駕將自己的胳膊自薛可蕊的頭頸下輕輕扯出。他翻身坐起了身,拿手捂上自己的臉,使勁揉搓了一會,終於清醒了過來。


    他轉過頭來,淡定從容地扯過一塊薄毯替薛可蕊蓋蓋好,並對立在春榻旁,呆若木雞的懷香吩咐道:


    “別叫了,昨晚睡得晚了,你家小姐還沒睡醒,且讓她多睡一會。幫我打水,我要洗漱。”


    說著馮駕便大大咧咧地踱步到了閨房的檻窗旁,扭扭脖子,伸伸胳膊腿兒,舒展筋骨。似乎這裏就是他自己的房間,而懷香,就是他自己的貼身丫鬟。


    懷香則全程一臉三魂丟了兩的呆怔模樣,望著莫名“從天而降”出現在小姐閨房裏的男人啞口無言。直到馮駕不耐煩地催她,她才猛地反應過來,忙不迭收盆兌水,又自薛可蕊的箱子底尋了一塊細棉帕放入盆中浸水,好給馮駕伺候洗漱……


    一番忙活後馮駕還是頗有自知之明地婉拒了懷香給他送早膳的請求,急匆匆就要出去。薛可蕊終於醒了過來,看見此時已然天光大亮,馮駕居然還在自己房裏,並自如地吩咐懷香做這做那,薛可蕊被驚得噌地一聲自春榻上坐起。


    “蕊兒,你先在家待著,你夫君這就先回去,安排安排再拿車來接你。”馮駕湊到薛可蕊身前,彎下腰往她鼻尖上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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