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場合提這樣的話頭,那赤驍明顯別有用心。薛可蕊一言不發地垂首立在赤術身後,除了為自己那尷尬的肚子憂心,薛可菁對赤術的熟絡也讓薛可蕊吃了一驚。


    薛可菁對人向來熱情,見到赤術,則尤甚。她接過赤驍的話,肆無忌憚地調笑赤術可是她見過的技藝最高超的鞠客。


    薛可蕊驚呆了,她覺得薛可菁可是無法無天了,竟然當著她夫主的麵與旁的男人開如此具有特殊意味的玩笑。


    果不其然,薛可蕊看見赤術的臉沉了下來,眼裏閃著的是她看不明白的光。就連鐵塔似的赤驍也不樂意了,拉著薛可菁的手就把她往身後扯,一邊扯口裏一邊叱責:


    “你這女人可是皮癢了,欠收拾?哪有你這樣說話的,給老子滾回去!”


    說話間,赤驍目露凶光地扯著薛可菁便往自己的座上走,薛可蕊不出意外地聽見一陣嬌聲漫語隱隱傳來,換得赤驍又是一陣明顯退了火的嗔笑。


    好容易脫身的赤術拉著薛可蕊的手,帶她走到大廳的一角,才終於坐好。他牽著薛可蕊的手在大袖的後麵輕輕捏了捏,示意她別害怕。


    大廳內擠擠挨挨地坐了一大堆人,薛可蕊知道赤拔死了,那麽這裏的便都是迪烈的八個兒子了。赤術沒有向他的兄長們介紹薛可蕊,自然也沒向薛可蕊介紹他的兄長。薛可蕊分不清誰是誰,但是也能看出他們臉上各異的神色。


    薛可蕊默默地挨著赤術坐好,她低下了頭,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


    赤術因為有了薛可蕊的加入,果然是與眾不同的。很快便有宮人尋來,告訴赤術,契丹王想單獨見見他。


    赤術頷首,自牆角直起身來,薛可蕊一臉倉皇地看著他,他望著薛可蕊那一臉緊張的小模樣揚起了嘴角。


    “我很快回來,你乖乖坐這裏吃果子,若是需要什麽你可以喚那個宮女幫忙。”


    赤術抬手,示意牆角裏的一名宮女走過來。待她走至近前,薛可蕊發現她竟是一名漢人女子。


    赤術周到地替薛可蕊安排座位,幫她應付來自皇家的詰問,臨走了還不忘給她尋個漢人宮女來。赤術如此盡心竭力,這讓薛可蕊無端地也變得信心百倍起來。


    她不擔心契丹王會跟赤術談什麽,至少在對待薛可蕊的生死安危問題上,赤術對她的態度清晰又明白。


    她想,赤術那麽聰明,再加上他對自己的一腔熱忱,她肚子裏的孩子,一定可以保住。


    ……


    薛可蕊隻默默地低頭縮在大廳的一角,獨自啃自己手裏的一隻梨。


    她是孕婦,時不時便會突然就餓起來。她的胃口本就不大,應對突發性饑餓便隻能靠少食多餐了,不過來赴個宴,赤術還能在半路上帶她先去吃點麵。薛可蕊不知道契丹人一般會在什麽時候開宴,她怕自己突然就餓了,在身邊有食物的時候,她總會盡量首先填飽自己的肚子。


    薛可蕊低頭啃梨啃得正津津有味,身旁一陣香風拂過,薛可菁來到了她的身邊。


    她的臉頰依舊那麽奪人魂魄,她的腰肢依舊那麽纖細,如水蛇般扭到薛可蕊身邊坐下。


    薛可蕊轉過了頭,她想,從前還當是給薛可菁一份好姻緣,沒想到最終卻是害了唐紀,也害了他們薛家自己……


    “沒有廉恥的家夥,我對你還能如此自如地湊到我身邊來感到有些震驚。我以為你會像一隻縮頭烏龜把自己縮起來,沒想到你還能如此大搖大擺地走出來見人。”


    薛可蕊拿著半隻梨,直起背來,望著身邊的薛可菁冷冷地說話。若在往常,她早就抓起手邊那隻裝梨的銀盤砸上薛可菁的臉了。隻可惜現在她們都是俘虜,而且她還身懷六甲,赤術又不在,她怕自己打不過薛可菁。


    薛可菁卻不生氣,她盯著薛可蕊的肚子捂著嘴兒吃吃地笑:


    “我沒有廉恥,看來還是我的蕊兒妹子最有氣節,這麽快就懷上了八殿下的孩子,可不可以告訴你二姐,到底用什麽法子可以讓殿下一發折桂?”


    薛可蕊暴怒,她瞪圓了眼睛想要發作,突然想起自己肚子裏的孩子還真就隻能是赤術的,便瞬間將那股火重新又給咽了回去。


    薛可蕊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滿腹洶湧的仇恨,隻淡淡地說:“你弑父殺弟,也不怕遭報應?”


    薛可菁一愣,不過一瞬便重新恢複如常。“涼州新定,契丹王整肅朝綱,薛恒腰纏萬貫卻不願配合。他自己一心求死,旁人怎能救得?我薛可菁隻是一介女流,可左右不了可汗的旨意。”


    薛可蕊瞋目,好容易控製住了自己的手,她重新拿起手中剩下的半隻梨,繼續機械地往自己嘴裏塞。


    她不想再看見薛可菁,她在想,如果爹爹泉下有知,會不會後悔生養了他這兩個女兒。一個將他生生引入火坑,另一個則索性將他作為攀附蠻夷的人血階梯。


    薛可菁似乎對薛可蕊的肚子很感興趣,她契而不舍地揪住這個主題向薛可蕊打探。


    “三妹什麽時候生?”


    薛可蕊低頭吃梨,不理她。


    “看這模樣,三妹怕是早就遇見八王殿下了……”


    薛可蕊依舊沉默。


    薛可菁等不來回答,也不生氣,隻抬起手來捂著嘴笑得詭異:


    “都說八王殿下生性孤傲,行事乖張,三妹就算有了他的孩子也切莫掉以輕心。八王殿下的女人直可排到玉門關外去,可汗的這幾位殿下裏麵,對付女人手段百出,能抓住你的心,攝緊你的魂,讓女人為他瘋為他魔,說的就是他八王殿下……”


    薛可蕊放下了手中的梨,她淺淺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薛可菁,覺得她話裏有話,再看她眼底那詭異的寒光,隻覺得她與赤術的交情隻怕不是她看見的如此簡單。


    不過薛可蕊對猜測赤術與薛可菁的關係毫無興趣,薛可菁是赤驍的女人,她再怎麽折騰也隻能做赤術的“小嫂子”。薛可蕊隻關注她腹中的孩子,隻要赤術還願意當這孩子的“爹”,她的這顆心就可以放下了。


    薛可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向薛可菁那平坦的腰腹,心中暗自為早逝的唐紀不平。可憐唐將軍勇武了一輩子,就因為眼前這蛇蠍般的女人,在生前最後一刻自毀英名,卻也沒能保得住自己的一脈骨血。


    第一四八章 王妃


    有宮娥來報, 宴席開始,花廳內的眾人三三兩兩開始往大廳走。


    薛可蕊低著頭,默不作聲走在人群的最後。來到宴會大廳,薛可蕊發現這裏是原來馮駕的議事堂,契丹王把它改作了宴會廳。她正想縮小身子, 走到大廳的角落去, 卻被一名宮娥堵了個正著。


    “夫人請隨奴婢來。”小宮娥垂著手,畢恭畢敬地延請薛可蕊。


    薛可蕊無奈, 隻得跟著走。小宮娥將她領到大廳的上首, 薛可蕊看見赤術正朝她招手。


    “小娘子過來, 坐我身邊。”赤術拿手拍拍身側一張小幾。


    薛可蕊頷首,側身坐下, 便低著頭拿眼衝那赤術使眼色, 想問他契丹王的意思。


    赤術不說話,隻垂著眼下意識把玩手中的一隻酒樽。


    “小娘子莫怕, 往後無論你在哪兒, 本王都會盡全力照顧你的。”


    心瞬間蕩到了穀底,薛可蕊直起了身。她知道契丹王不是傻子, 她是馮駕的未婚妻, 如今懷了身孕。這樣趁手的人質, 契丹王不親自守牢了,怎麽可能聽憑那赤術把她留在八王府?


    薛可蕊再不說話, 隻皺緊眉頭, 垂著眼, 盯著自己麵前這一尺三寸的案幾發怔。


    赤術也沒有像平日那樣再拿她尋開心,二人都隻默默地坐著,誰也不說一句話。


    不多時,契丹王攜妻眷到場,宴會開始。


    契丹王迪烈是一名有著一頭羊毛卷發的高大男人,雖已年過不惑,但那一身栗色的皮膚讓他看上去健壯又精神抖擻。迪烈的身後跟著一名女子,或許是見慣了漢俘的下場,薛可蕊對在這個地方再次見到周采薇,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周采薇跟在迪烈的身後,濃妝豔抹,一身花團錦簇,她似乎比從前在馮府時更加光彩奪目了。比起薛可菁的婉轉嬌媚,周采薇更有一種霸氣外露的美,她肆無忌憚地綉蓄起了她原本濃長的眉,搭配那雙狐狸似的吊梢眼,竟透露出一股迫人的英氣。


    周采薇高昂著頭,她的目光隻虛虛地在薛可蕊的臉上停留了那麽一瞬,便不著痕跡地再次挪開,依舊一副睥睨天下的傲然神色。


    薛可蕊望著上首的周采薇有些神思惘然,這名被馮駕自青樓贖身出來的女子,曾經試圖勾引馮駕未果,被她趕出馮府不知去向。如今涼州淪陷,此女操持起舊業來,倒是如魚得水,竟一舉成為了契丹王的女人。


    她或許是她們這群俘虜中最幸運的一個了吧……


    薛可蕊在心底暗暗地想。


    宴會在一派歌舞升平中開始,席間觥籌交錯,人語喧嘩。赤術恢複了往常的爽朗,他熱情洋溢地與自己的兄弟們說笑,畢恭畢敬的向上首的契丹王敬酒。


    迪烈或許已經在私底下同赤術達成了某種協議,他們沒有再提薛可蕊,薛可蕊甚至不知道今晚她會在哪裏過夜。所以薛可蕊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她隻自顧自坐在赤術身邊默默地夾菜吃,連赤術盤子裏的菜都是他自己夾的。


    直到耳畔響起薛可菁那慵懶又輕浮的聲音:“三妹,今日是你第一次見咱們高貴的可汗,你是不是應該也端起酒來,跟我一起向可汗敬一杯酒?”


    薛可蕊回神,抬頭看見薛可菁那雙挑釁的眼,淡淡地說:


    “不過被人俘虜的女奴,有什麽資格跟人敬酒?”


    薛可蕊有身孕,她本就沒想過要向誰敬酒,更何況在她看來,在座的都是該下地獄的人,怎能可能給他們敬酒。薛可菁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激她喝酒,擺明了沒安好心。


    薛可蕊隻是想把薛可菁攆開,薛可菁自然清楚,她怎會如此輕易就放棄,薛可菁口中輕笑:


    “三妹如此妄自菲薄,就算不敬酒,也該端起酒壺去伺候可汗喝一盞吧。”


    薛可蕊煩躁,正想回敬她要伺候她自己去。卻見薛可菁就那樣立在堂中央,大聲對著上首的契丹王說話:


    “可汗在上,可菁的妹子薛可蕊對奴婢說,咱姐妹倆想給您敬酒,望可汗切莫推辭。”


    話音剛落,便見上首的迪烈以手托腮望向了薛可蕊的方向。迪烈的眼中盡是玩味,他笑眯眯地點頭,口中回答著薛可菁的話,“你們能有此心,自是甚好。”眼睛卻看著薛可蕊,等著她向自己來敬酒。


    薛可菁對赤驍的攀附,迪烈看在眼裏,在他心裏,像薛可菁這般“有眼力見”的女俘做他兒子的妾侍,他自然願意給她應有的厚待。隻是那薛可蕊……


    迪烈的心裏充滿了期待,薛可蕊曾經與馮駕有過婚約,他很希望看見馮駕的女人被他們契丹人給馴服在身下,這不僅是對馮駕的侮辱,更是他契丹人的榮光!


    薛可蕊沉默了一瞬,便直起身來。


    給殺了自己家人的仇人敬酒,這讓薛可蕊心底對薛可菁的仇恨更加上了一層樓。可是眼下為自己的小命著想,薛可蕊依舊走到了堂中央,隻手端著茶盅,一隻手捧著自己的大肚子,顫顫巍巍地衝上首的迪烈跪下:


    “可汗在上,奴婢薛可蕊因有孕在身,實在不好飲酒。今日便以茶代酒,祝願可汗聖體康泰,國運昌盛。”


    說完,薛可蕊再不看上首的迪烈,隻抬起手中的茶杯,兀自咕咚一聲喝幹了,便默默地保持著初始的姿勢,垂首跪著,等迪烈呼她退下。


    如此沒有誠意的敬酒,這讓觀者無不側目。


    赤術愣住了,不過腦中一個回轉,他便直起身來,自己也來到堂中,挨著薛可蕊跪下。


    “父汗。”赤術衝上首的迪烈恭謹行禮。


    “可蕊懷了兒臣的孩兒,喝不得酒,她的酒便讓兒臣來替她喝了吧。”


    說完,他舉起手中的酒碗,衝迪烈一個示意,便一仰頭,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赤術親自下場替薛可蕊撐腰,一旁的薛可菁看著,再不說話,隻一臉鄙薄地瞥著依舊跪地的薛可蕊,自鼻腔裏輕輕哼哼,別過了頭。


    上首的迪烈並沒有生氣,他定定地看著跪在堂中央的八兒子與薛可蕊,心中愈發舒坦。他懶懶地靠上身後的椅背,禁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我的兒,難為你了,如此護著她……”


    言罷,迪烈不以為然地揮揮手,“起來吧,別跪著了!回去坐著,好好喝酒!”


    赤術暗自鬆了一口氣,正要抬手扶薛可蕊起來,卻聽得迪烈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對他吩咐:


    “薛可蕊懷了術兒的孩子,那八王妃也是個沒生養過的,不會照顧人,不若就讓薛可蕊留在王庭,讓你母妃親自照顧吧。”


    赤術的心裏一沉,知道事情已無法回轉。父汗不僅在打馮駕的主意,也在打他的主意。


    薛可蕊有孕,迪烈當然明白那孩子不可能是赤術的。一方麵,控製了薛可蕊,迪烈便能鉗住馮駕,人質的威力有時候甚至能大過數十萬軍隊。


    另一方麵,迪烈能看見赤術對薛可蕊的維護,眼下政局初定,正值選立太子的關鍵時期。迪烈想立赤驍為太子,可赤術於朝中實力不容小覷。也是上天給了他這個機會,薛可蕊的孕事竟從天而降,成了赤術的軟肋,迪烈將薛可蕊控製在王庭,基本也就控製住了赤術這一派有可能生出的任何隱患。


    宴會前,赤術用盡了渾身解數與迪烈周旋,想要說服迪烈,讓他把薛可蕊留在八王府。迪烈不同意,他雖不直接點破赤術上趕著“喜當爹”這樁糟心事,卻對將薛可蕊留在王庭的態度甚為堅決。


    赤術知道,父汗能不糾纏薛可蕊肚子裏孩子的血脈問題,已經是很給他赤術麵子了。他清楚自己拗不過迪烈,但眼下也隻能如此,於是赤術便鬆開身側的薛可蕊,衝迪烈再度俯首:


    “兒臣謝父汗恩典,隻是就要辛苦父汗、母妃了……”


    話音剛落,一直沉默不語的周采薇靠在迪烈身旁低低地開了口:


    “可汗,薛可蕊乃漢俘,就算有孕,怎能勞煩宮裏的王妃照顧,豈不折煞了可汗您的威名?”


    周采薇低著頭,也不看堂中央的薛可蕊,隻一臉謹慎地向迪烈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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