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大太監從上首禦座邁著碎步走下來,躬身停於女學席前,尖著嗓子道,“皇上宣永嘉縣主上前覲見”


    原是方才薛亭晚姍姍來遲,驚起下頭一陣嘈雜議論,獻慶帝大致一看,認出是薛亭晚,當即召了她上前覲見。


    獻慶帝和惠景侯乃是表兄弟,打小看著惠景侯府的三個孩子長大,薛亭晚生的漂亮可人,又是個沒大沒小,不拘小節的性子,從小和德平公主親如姐妹。


    獻慶帝子嗣單薄,看著這群孩子也喜歡至極,故而才在去年薛亭晚的及笄之禮上,親封了其永嘉縣主的封號。


    薛亭晚隨著大太監來到禦前,俯身衝九龍禦座上的獻慶帝行了大禮,“臣女給皇上請安。”


    獻慶帝心情不錯,叫薛亭晚免了禮,一臉慈愛地問道,“永嘉這幾日在女學中讀書,可覺得勞累”


    薛亭晚乖巧笑道,“臣女不累。皇上開女學是為天下女子謀福祉,臣女能進國子監讀書乃是三生有幸。奈何臣女資質拙劣,每日在女學中得上師點播,下學後認真完成課業,偶爾覺得疲憊的時候,看到同窗的德平公主雖貴為千金之軀,卻仍廢寢忘食,臣女不禁心覺振奮。”


    九龍禦座一旁,乃是德平公主之鳳座,德平公主聽了這番感天動地的說辭,在心裏默默給薛亭晚比了個大拇指。


    禦宴之下,眾臣聽了薛亭晚一番話,皆紛紛誇永嘉縣主、德平公主勤奮懂事,好學不倦。


    獻慶帝看到女學頗有成效,也十分高興,可帝王心思縝密,乃是極為不好糊弄的。


    隻見獻慶帝望向禦宴下首,點了百官宴席上的白衣臣子,朗聲笑道,“裴愛卿身為女學上師,想必對女學中的情況了如指掌,便請裴卿親自來說說,德平和永嘉在女學中表現如何”


    薛亭晚本來對自己的回答滿意至極,還以為能夠瞞天過海,不料獻慶帝卻是老狐狸成了精,對著裴卿這麽一問,薛亭晚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第18章 端午(二)


    裴勍聽到獻慶帝的問話,沉思片刻,才拱手道,“德平公主和永嘉縣主確實十分勤勉好學。”


    下首的國子監祭酒聞言一愣,正欲多言,被裴勍眼風一掃,當即頗有眼色地閉上了嘴。


    獻慶帝大笑道,“不錯,不錯裴卿為人清正雅直,素來不打誑語,有他這一言,朕才真的放了你們的心,看來你們這兩個孩子確實在女學裏好好用功讀書了。”


    薛亭晚聽了這話,心中大石頭才落了地,忍不住偷偷飄了裴勍一眼,見男人目不斜視,正拿著白玉酒壺往杯中斟酒。


    他一襲月白錦袍,清俊逼人,依舊是仙姿出眾,遺世獨立的模樣。


    薛亭晚心中有些摸不透裴勍的所思所想就算是因為那日靶場上叫她受了罰,心有愧意,也不至於這麽幫她吧


    禦座之前,美人兒舉止嫻雅,嫋嫋婷婷。


    裴勍略垂了眼眸,望著美人兒淡綠色下裙上的風荷,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夭夭碧枝,皎皎風荷”之句。


    獻慶帝龍顏大悅,又說了些“叫薛亭晚和德平公主給天下女子做個好榜樣”之類的激勵話語,賞了好些恩賜下去,才叫薛亭晚退下。


    吉時已到,端午節正陽宴席開,文武百官紛紛起身寒暄,或推杯換盞,或飲酒吃菜。


    裴勍乃是禦前紅人,皇帝寵臣,走到哪裏都是逢迎寒暄不斷,等裴勍身邊圍著的一圈官員散去,國子監祭酒才躋身上前,麵帶不解的低聲問道,“裴大人方才皇上提及女學之事,裴大人為何不將實情相告”


    裴勍斟了一杯酒,和國子監祭酒碰了下杯,正色道,“今日逢端午佳節,說這些難免擾了皇上心情。況且,學生哪有不犯錯的所謂教不嚴,師之惰,我身為女學之師,祭酒大人身為國子監之長,學生做錯了事情,自然該先反省自己的過錯。若是事事都告禦狀,隻怕會給學生帶來不好的影響,更會使皇上質疑國子監的育人水準。”


    國子監祭酒官拜正五品,在國子監中為最高官職,可若放眼朝野之中,不僅算不上大官,還要在裴勍這個二品國公麵前執下官之禮。故而,若論為官之道,裴勍雖年紀輕,在這方麵卻是行家。


    國子監祭酒聽了此言,一臉的如獲至寶,忙拱手道,“裴大人思慮周全我身處此官職,卻不能窺皇上之憂,實在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裴勍神色淡淡,“大人不必自謙。”


    如意湖中,數條塗裝鮮豔的龍舟齊齊下水,在浩瀚縹緲的湖麵上等待號令。


    今年的端午龍舟賽事,京中禁軍、禦前龍禁尉、大齊軍營皆派出了隊伍參賽,國子監的男子監生也派出了兩支隊伍參加,薛喬晨這幾日忙著和幾位同窗演練劃龍舟,沒少挨宛氏的嘮叨。


    如意湖上,水光瀲灩晴方好,千傾湖水碧映天。隨著禮官一聲令下,鼓聲雷動,數條龍舟乘風破浪,爭先恐後,船槳劃動如龍鱗破水,紛紛駕濤前行。


    薛亭晚揮著絲帕給薛橋晨加油鼓勁兒,在貴女席上觀了會兒龍舟競渡,和周瑾、江含霜等人飲了盞雄黃酒,吃了些桌上的點心果子,便開始左顧右盼起來。


    如意湖畔,國子監宴席旁,禦前龍禁尉一個個身披輕甲,腰佩長劍,英武無比。


    禦前龍禁尉乃皇帝跟前心腹精衛,今日端午正陽宴百官雲集,權貴滿座,龍禁尉特此駐守,盡戍衛之責,若是有突發事故,也好及時保護禦駕的安全。


    薛亭晚這不經意間的一看,正好瞄見湖畔的蘇易簡。


    他麵朝湖麵側身而立,一襲輕甲在日光下折射出熠熠鋒芒,側臉上輪廓深邃,長眉斜飛,還是小時候那般正言厲色的模樣。


    薛亭晚略一思忖,當即抬手叫了侍書上前,低聲耳語了幾句。


    一炷香後,如意湖畔,待霜亭中。


    薛亭晚坐在石凳上,抬眼望著眼前的年輕禁尉,“蘇統領,好久不見。”


    蘇易簡是驃騎大將軍府的世子,如今官拜龍禁尉統領之職。


    蘇易簡拱手回了一禮,“見過縣主。”


    薛亭晚笑道,“阿辰素來愛跟著你玩,小的時候是這樣,長大了依舊這樣。那日阿辰跟著你去教坊司,被父侯逮回了家,挨了母親好一通訓呢。”


    蘇易簡一慣肅穆的臉上有些錯愕,“我竟不知有此事。改日定親自上門和惠景侯爺、侯夫人說清楚那日阿辰乃是陪我一同前去,並無沾染風花雪月之事。”


    “咱們幾個打小一起長大,我是知道你的為人的,父侯母親也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薛亭晚抬眼看他,杏眸中清亮如雪,“隻是,我想問問,”


    “蘇公子去教坊司是為了尋誰”


    蘇易簡思量片刻,亦抬眸回視薛亭晚,神色坦然,“乃是為探望一位友人。”


    薛亭晚一手按著石桌,起身道,“咱們幾個有打小一同長大的情分,我也就不繞彎子,開門見山了你尋的是李姐姐,對不對”


    “蘇易簡,你知不知道,你的一意孤行會害了她”


    當年,驃騎大將軍府和李氏將還未出生的孩子指腹為婚,結下兩家姻親之好。蘇易簡和李嫿妍兩人從小青梅竹馬,長大之後更是情投意合,兩情相悅。


    世人本來都以為這是一樁天賜的好姻緣,沒想到三年之前,李氏旁支的二房卷入一宗謀逆案中,李氏正房也被牽連其中。


    謀逆大罪,當株連九族。同年十月,李氏舉家四十二口,男子被充軍流放邊遠苦寒之地,女子充入教坊司為奴為妓。


    整整三年過去了,李氏滿門或在流放途中遭病痛而死、或在教坊司中不堪重辱自縊身亡,隻剩下嫡女李嫿妍獨活於世。


    李家東窗事發之後,蘇易簡和李嫿妍的婚約不解自除。這些年,蘇易簡得獻慶帝寵信,一路高升,穩坐龍禁尉統領之職,說媒的媒人幾乎踏破了護國大將軍府的門檻,蘇易簡卻從沒有對自己的婚事鬆口。


    他心裏從未忘記李嫿妍。


    教坊司名為朝中官辦的舞樂之地,實則和青樓沒有什麽區別。任她是顯貴之女、千金之軀,隻要進了教坊司的門兒,便是官妓。


    官妓隻能以色侍人,不能嫁娶從良,若想從教坊司脫奴籍,須通過禮部審核,並得禮部侍郎親批,故而,自大齊開朝以來,女子一朝入教坊司奴籍,便幾乎是永無脫身之日。


    這些年,若不是蘇易簡一直暗中為李嫿妍周旋,保她完璧之身,恐怕李嫿妍隻身一個孤女,在那教坊司的虎狼之地,早已經明珠蒙塵,深陷泥沼。


    上輩子,蘇易簡便是如此情深義重,隻是他在救李嫿妍脫身教坊司這件事上操之過急,一意孤行,前前後後三次求獻慶帝開聖恩,銷去李嫿妍奴籍。


    奈何李氏一族被卷入謀逆一案乃是獻慶帝的逆鱗,身為護國大將軍之子,禦前龍禁尉統領,卻一心求娶謀逆罪臣之女,獻慶帝終是震怒,賞下去三尺白綾,將李嫿妍賜死。蘇易簡抱著她的屍身悲痛不已,亦自刎而去。


    薛亭晚回憶起這些淒淒往事,強忍著一腔淚意,勸道,“蘇易簡,大將軍本就不許你娶李姐姐為嫡妻,皇上若是知道了你的暗中周旋,想必也會龍顏震怒。到時候,隻怕李姐姐的性命堪憂。”


    李氏出事的時候,薛亭晚這些發小也都為李嫿妍托關係打點過,奈何孩子家家的,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處置李氏滿門的旨意是獻慶帝親自下的,在獻慶帝眼皮子底下的京師重地,各家雖有心相助,卻也不敢太過肆無忌憚。


    天子一怒,血濺三尺。這輩子,若是蘇易簡繼續一意孤行惹怒了獻慶帝,隻怕會和上一世一樣,賞下白綾賜死李華燕。


    蘇易簡偏過頭去,眼眶也微微泛著紅,“此生此世,我隻認定她一個人是我的嫡妻。我們若活著,便白頭偕老,我們中若是有一個死了,也要再續來世因緣。”


    “總有一天,我會用盡我之力,把她從那虎狼之地救出來。”


    蘇易簡從小是這輩兒子弟中的成熟穩重之人,薛亭晚何時見他這般動情的樣子,當即也落下了潸潸悲淚。


    紅塵三千丈,自古便有神仙眷侶的動人傳說,也有怨侶恨偶的淒婉風聞。這世間有汪應連那種兩麵三刀的虛情假意,亦有蘇易簡和李嫿妍這種至死不渝的山盟海誓。


    可惜,終究落了個“人生不相見,動如叁與商”的結局。


    薛亭晚心中悲慟至極她悲別人,也歎自己。


    過往雖已成荒煙蔓草,可未來之事乃是凡人不可預料的,既然她知道上輩子蘇易簡和李嫿妍的悲慘結局,就不能任事態發展下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重蹈覆轍,做一對黃泉愛侶,末路鴛鴦。


    她顫聲道,“這輩子,我定助李姐姐脫身教坊司的泥潭,隻是你聽我一言,這事還要從長計議,周密謀劃,切不可輕舉妄動”


    ☆、第19章 端午(三)


    今日正陽宴的宴席座次乃是依照官位資曆安排的,那廂,裴勍和一眾白發閣臣坐在一起,酒過三巡,寒暄過後,又議論起國事。


    裴勍飲了不少酒,尋了個空擋出宴席透透氣,剛過了一道漢白玉橋,便看見如意湖畔待霜亭裏的薛亭晚和蘇易簡。


    裴勍步子一頓,望著那亭中的婷婷倩影眯了眯眼眸。


    一旁的小黃門見裴勍駐足不前,不禁納悶兒,“裴大人,怎麽不走了”


    許是此時微醺,醉意作祟,裴勍衝著那八角亭子略抬了下巴,“蘇易簡和永嘉縣主關係很好嗎”


    小黃門踮著腳朝待霜亭望了一眼,“嗨,蘇統領和永嘉縣主是皇上跟前一起長大的情分,自然很是熟稔”


    話說一半,小黃門注意到裴勍冰冷如霜的俊臉,語氣忙帶上了諂媚,“奴才掰著指頭數數,蘇統領和永嘉縣主還在禦前打鬧玩耍的時候,裴大人已經是進士及第,高中一甲了裴大人天資聰慧,大器早成,自然是不和蘇統領、永嘉縣主他們一道兒的。”


    裴勍自幼早慧,同齡人玩泥巴的時候,他早已熟讀五庫六經,同齡人情竇初開的時候,他正在進諫治國良策,同齡人備戰科考的時候,他已經是禦前能臣。


    裴勍沒和同齡人一起共處過幾日,平日裏君子之交淡如水,來往的也都是朝中閣老重臣,此時他望著亭中宛若璧人的一對男女,頭一次覺得,做個智力正常的人好像也沒什麽不好。


    宴飲過了一半,國子監宴席也有不少生員離席,在湖畔成群結隊,吹吹風透透氣。


    “永嘉縣主果真是風姿綽約,國色天香,我從未見過像她這般明豔張揚的女子。”


    “永嘉縣主之姿色,確實尚可。”


    “此言差矣,方才張兄盯著縣主看的眼都直了,怎的說尚可呢”


    “諸位兄台有所不知,為兄我打小讀聖人之書,便立下誓願,將來若要娶妻,定要娶知書達理如史家小姐史清婉那樣的,總之,像永嘉縣主那樣的女人,花錢如流水,嬌嬈若天仙,絕非良妻人選。”


    “張兄此言有理”


    “確實,永嘉縣主性子跳脫,囂張跋扈,想必是個妒婦,若是娶妻如此,後宅隻怕永無寧日”


    “這麽一說,永嘉縣主確實不是宜室宜家之人”


    自古以來,男子議論起貌美的女子,總是懷揣著極大的熱情。


    男人嘴上說著喜歡賢良淑德,可看到美豔嬌嬈的女子卻又挪不開眼。人前道貌岸然,心中卻齷齪至極,真真是裝腔作勢,心口不一。


    裴勍將這一席議論都聽到了耳中,他拂袖回身,麵無表情地撇過去一眼。


    幾位生員正議論的熱火朝天,冷不丁一抬頭,沒料到裴勍就站在不遠處,眾人被他這麽冷冷一看,登時便停了議論。皆不敢言語了。


    “上上師好。”


    “我我等見過裴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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