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勍一手輕拍這她單薄的脊背,俊臉上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緊張,柔聲安撫道,“無事的,無事的。”


    大夫正完骨,又給薛亭晚的腳踝處上了一層藥油,按摩了幾下才作罷。


    腳踝上那股疼痛果然淡去好多,薛亭晚抽噎著從裴勍懷中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還環抱著他的手臂。


    男人的手骨節分明,掌心溫度微涼,隱隱約約的青筋,目光再順著往上看去,隱隱可見掩於衣袖下的肌肉線條。


    隻是手臂上的紅紅的牙印兒顯得有些突兀。


    世人雲,裴卿之風姿,恍若神君。裴卿之墨寶,千金難尋。


    這雙手是寫字作畫,上疏治國的,若是叫外頭的人知道,裴卿被她這般狠狠咬了一口,永嘉縣主囂張跋扈的風評豈不是要更下一層樓


    薛亭晚回過神兒來,覺得抱歉極了,在那牙印兒上吹了吹氣,仰頭看他,“對不住,方才我定是咬痛了你。”


    美人兒鬢發微亂,似有慵懶之態,瑩白的小臉兒上梨花帶雨,好在有了些許血色。額間金色花鈿點綴在山眉水眼之間,恍若嬌嬈精怪,不似凡間之色。


    滿懷的軟玉嬌香突然離開,裴勍心頭一動,忙輕輕抽回了攬著她的手,輕咳了兩聲,耳廓暗自泛起微粉,“不妨事。”


    薛亭晚一向是個神經大條的,纖纖如水蔥一般的玉指握著男人的手臂,給他吹了半晌,才抽回柔弱無骨的小手兒。


    醫治完薛亭晚腳踝上的傷,還有背上的擦傷,大夫拿鑷子夾了塊白布,浸了藥水,從背後拉開了薛亭晚的衣衫,露出一寸雪背。


    隻見左側背部的蝴蝶骨處,凝脂一般的肌膚被磨破了皮兒,正往外滲著血珠子。


    紅白交錯,如雪中綻紅梅,這一身絕色,足以勾的人三魂不見七魄。


    方才叫大夫來裴國公府的時候倉促慌張,十九隻來得及告訴大夫受傷的是個女子,並沒有和大夫交代要救治的是何方貴人。


    更可況,薛亭晚此時發髻散亂,釵環欲墜,乍一看,還真分不清是未出閣的女子,還是已婚的婦人。


    那女醫者見裴勍對薛亭晚一腔嗬護,兩人又舉止親昵,竟以為兩人是新婚的小夫妻,故而也不避諱著裴勍在側,便把薛亭晚的衣裳拉了下來。


    冷不丁一抬頭,裴勍目及那一寸白膩的雪背,腦海中登時一片白光,隨即便挪開了目光,從軟塌上“騰”地站起身來。


    薛亭晚背上早痛的沒了知覺,壓根並沒有察覺到此時自己已經衣衫半褪,她還沒從方才正骨的驚嚇中緩過來,見裴勍起身,還以為他要把自己獨自拋下,心頭一跳,當即緊緊拉住他的衣袍,“你去哪裏”


    美人兒噙著淚花,嗓音軟軟糯糯,委屈巴巴的模樣活像隻小獸。


    裴勍背對著她,閉了閉眼,長出了口氣,終是目不斜視地回身,望著她溫聲道,“我有些事情要處理,就在外頭,絕不走遠,叫大夫先照顧著你,可好”


    薛亭晚是不願意叫他走的,可也知道兩人非親非故,若非要扯上點關係,也隻有師生的二兩虛假情分。故而,方才裴勍趕到借秋亭中出手相救,已經是莫大的恩情,若是此時再耽誤了他的公事,那可真真是給別人添了麻煩。


    薛亭晚這麽想著,終是點了頭。


    大夫清理了薛亭晚傷口上的汙血,又那白布沾了藥酒,輕擦在傷口之上。


    “嘶”


    薛亭晚當即驚呼出聲,女大夫安慰道,“藥酒難免刺激,還請夫人略忍一忍。”


    薛亭晚一愣,皺了兩彎黛眉,納悶兒道,“夫人”


    女大夫慈愛笑道,“夫人和國公爺感情真好。老身的醫館就和裴國公府一街之隔,許是平日裏四處遊曆,行醫太久,竟是連著裴國公府何時辦的喜酒都不知道真是慚愧,慚愧。”


    薛亭晚聽了這話,才明白大夫把自己和裴勍誤會成了夫妻,小臉兒“騰”一下漫上紅雲,緋紅從耳際一直蔓延到了脖子後。


    薛亭晚想開口解釋一二,可又覺得太過刻意,害臊的張不開嘴,索性兩手捂著緋紅玉麵,咬著粉唇不再言語,趴在枕上任大夫給自己上藥。


    背上傳來陣陣涼意,薛亭晚心頭陡然一驚,這才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方才裴勍為什麽突然起身出去,不敢往自己身後看一眼原來她背後的衣衫,竟不知何時被大夫撩了開來


    思及此,薛亭晚又羞又惱,恨不得遁入地縫中,臉色頗為精彩。


    她腦海中一團亂麻,突然清晰地浮現出裴勍那張清冷疏離的俊臉,和方才他那略染輕紅的耳廓。


    這種感覺,如同高高在上、不染纖塵的神明被她玷汙了一般。


    那女醫給薛亭晚治了傷,便提著藥箱退了出去。許是害怕唐突貴人,書房裏並沒有留下丫鬟婆子,隻剩下軟塌上的薛亭晚一人。


    錯金博山爐中燃著一爐沉香,幽香入鼻,很是安神。


    此時四下無人,薛亭晚獨自趴在枕上,隨意地打量著書房內的擺設。


    裴勍的書房很大,兩麵牆壁都打成了一體的紫檀木書架,擺著滿滿當當的書卷。書房正中有一匾額,題著“萬壑鬆風”四字,運筆以中鋒立骨,字跡矯若驚龍,疏朗通透。瞧上去像是哪位書法大家的親筆。


    匾額之下,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蘆汀密雪圖,左右懸掛著兩幅名人法帖,大紫檀雕螭案上擺著一隻汝窯雨後天青色瓷盤,盤內並無瓜果,而是別出心裁,盛著一叢盈盈蘭芷。


    金絲楠木的書桌上擺著幾摞公文、信函,旁邊的十二峰銅鎏金筆山上,隨意擱著兩支雕漆紫檀木管提筆、竹雕雲龍管貂毫筆,硯是端石雕九龍雲從硯,墨是古狻猊墨,紙是羅紋灑金紙。


    裴國公府詩書傳家,祖上出過三位重臣閣老,乃是先帝親題的“相門鴻儒”,文人都愛收集些古玩名硯,裴氏一族也不例外,這書房中的筆墨紙硯、名人字畫、瓷瓶香幾,皆是古樸名貴之物。


    薛亭晚也算是見慣異寶奇珍之人,可這書房中陳列的擺設金彩珠光,錦籠紗罩,撲麵而來的是沉澱到骨子裏的儒雅墨香更別提,有些擺設她連見都沒見過。


    薛亭晚方才哭的梨花帶雨,此時身上不痛了,心情由陰轉晴,儼然是把裴勍的書房當成了供人遊覽的古跡名勝,來回打量的頗有興致。


    杏眼百無聊賴地掃到紫檀木書架上,薛亭晚突然眼前一亮,當即強撐著身子下了軟塌,一蹦一跳,艱難地朝書架走去。


    ☆、第23章上藥(二)


    裴勍一一記下了大夫交代的注意事項, 剛推開書房的門,映入眼簾的便是單腳立在書架旁的薛亭晚。


    薛亭晚正踮著腳, 伸長了手臂去夠書架上的那本《魯問》。


    薛橋辰曾和她提起過這本《魯問》, 說是什麽墨家失傳已久的古籍,兩年前, 裴勍偶然拾得, 並為其翻譯做注。眼下隻館藏在禁廷禦書房和裴勍手中。


    當日薛橋辰因得不到此書而垂頭喪氣, 沒想到, 今日薛亭晚誤打誤撞來到了裴勍的書房,竟是無意間找到了這本書。


    那本書放的位置頗高, 薛亭晚費了好大的力氣也沒夠到, 一不小心還扯到了背上傷口, 陣陣抽痛傳來, 身形當即一個趔趄。


    裴勍眉頭一皺,忙走過去扶住她, “你腳上有傷, 怎麽從榻上下來了?”


    薛亭晚也不矯情, 雙手攥上他的臂膀,勉強穩住了身子。


    裴勍換了一襲雨後天青色暗紋錦袍, 周身器宇軒昂,麵容更顯清雋。


    男人身量頗高,薛亭晚略抬了頭, 也才隻到他肩膀的地方而已。手下的臂膀肌肉觸感緊實, 薛亭晚不由自主地多捏了兩下。


    裴勍一手虛虛環著她, 伸手從書架上取下那本《魯問》,垂眸遞與她麵前,聲線清潤低沉,“可是想要這本?”


    兩人離得極近,平日裏薛亭晚從未如此近距離的打量過裴勍,這麽仔細一看,果真是生的深目高眉,鼻梁英挺,俊美無儔。


    “正是這本!”


    薛亭晚笑意晏晏地接過書,衝他揚了揚,全然忘了方才自己在裴勍麵前眼淚縱橫的狼狽相,“裴大人借我一觀此書可好?”


    美人兒杏眼彎彎,裏頭好像有亮晶晶的星辰,裴勍看了眼,便移開了目光,輕咳道,“不過是一本書,你若想要,送你便是。”


    聽薛橋辰說,此書難得至極,薛亭晚本來隻想為借閱幾日,沒想到裴勍竟是如此大方,開口便送給了她。


    薛亭晚一時也沒多想,麵上綻開一朵笑來,輕啟櫻唇道,“那裴大人可否在此書的扉頁上賜我幾個墨寶?”


    得寸又進尺。


    裴勍從來都不是什麽好說話的人,可此時對著薛亭晚的笑顏,卻怎麽都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俊臉望著她半晌,薄唇動了動,“依你便是。”


    薛亭晚一手扶著他的手臂,跳著腳走到書桌前。


    男人長身玉立於楠木桌前,鋪了張羅紋灑金紙,又提筆蘸墨,啟唇道,“要寫什麽?”


    薛亭晚湊到跟前,略想了想,“就寫——阿辰,莫要貪玩,把心思放在科考上。”


    “再寫一句——要成熟穩重些,不要老惹父候母親生氣。”


    “上師若是能加個落款,就更好了。”


    裴勍頓了頓,才反應過來此書乃是為薛亭晚的弟弟薛橋辰所求,當即揮筆。按薛亭晚的要求寫下幾行字兒。


    他神色專注,麵上古井無波,側臉也英俊的不像話。


    裴勍慷慨賜字,薛亭晚也不好意思幹站著,見那一方端硯中墨汁不多,便想要上前幫忙研磨。


    裴勍目光一撇,盯了眼她的傷腿,沉聲製止道,“你腿上有傷,莫要亂動。”


    薛亭晚“哦”了一聲,隻好靜靜立在他身旁,看他下筆如神,運筆如風——那字跡虯髯風骨,實在是字如其人,出眾非常。


    等裴勍停筆,薛亭晚才小心翼翼地將書卷捧起來,美滋滋地吹了吹上頭未幹的墨痕。


    裴勍望著她視若珍寶的模樣,微不可查地低笑了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當初他和幾位閣臣大儒譯注這本《魯問》,確實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墨家典籍大多已經失傳,隻好從宮中藏書樓去尋來那些麵目全非的陳舊典籍,一一辨識對照,費了半年的功夫,才將整本書譯注完畢。


    因這本書生僻至極,依獻慶帝的意思,並沒有印製流通,故而,隻有禦書房和裴國公府藏有兩本,現存於世。


    憑心而論,裴勍把這本書贈與薛亭晚,有私心的成分在,但並非完全出於私心——他對墨家之術的了解有限,這本書在他手中無法物盡其用,惠景侯府的世子薛橋辰一向喜愛鑽研機關機械,想必此書會對他有益處。


    再者,將來薛橋辰若是能將墨家機械複原一二,造福工農鹽鐵之事,也算是大齊之福。


    那廂,外頭親衛十九高聲傳話,說是獻慶帝禦駕親臨裴國公府,惠景侯和侯夫人來接永嘉縣主回家了。


    薛亭晚聞言,登時便急著往外去,裴勍叮囑了句“慢些”,隨即召了丫鬟入內,攙扶著薛亭晚前去花廳。


    薛亭晚抱著書卷,蹦躂到書房門口,眼睛一轉,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隻見她驀然回首,笑的別有用意,“上師,我如今有傷在身,那十遍院訓……”


    上回薛亭晚和德平公主、史清婉私設賭局,一起被罰,那十遍院訓,她才堪堪抄了五遍而已。


    裴勍聞言,抬了俊眼修眉看她,俊臉上神色淡淡,“你傷的是腿,不是右手。”


    “十遍院訓,一個字兒都不準少。”


    眼前男人身如束竹,俊臉清冷,一副不徇私情的模樣,哪裏還有方才哄她正骨的時候的溫柔!


    薛亭晚氣的想拿書扔他,可看了看扉頁上的清遒字體,心下萬般不舍得,隻好又將書卷緊緊抱回了懷裏。


    ……


    方才在如意湖畔,永嘉縣主受傷的消息傳到禦前,獻慶帝、惠景候帶著人趕到借秋亭中,華麗麗地撲了個空,聽了德平公主的話,才知道裴勍先人一步救了薛亭晚而去,這會兒正在離如意湖不遠的裴國公府上藥療傷呢。


    獻慶帝一聽是裴勍,這才放下了心,連聲道“裴卿辦事朕一向放心,況且他又是女學之師,永嘉在他哪兒,定然被安排的妥妥當當的,出不了事!”


    惠景候聽了這話,也稍稍安了心,隨即火急火燎地帶著一幹人等,馬不停蹄地趕到裴國公府中接自家女兒。


    那廂,薛橋辰所在的國子監龍舟隊剛剛一舉奪魁,的便聽到了自家阿姐受傷的消息,連一身被湖水打濕的衣裳也沒換,便策馬狂奔到了裴國公府去。


    獻慶帝盛讚了裴勍一番,好生安慰了薛亭晚幾句,又特派了一隊龍禁尉護送薛亭晚回了惠景侯府。惠景候父子二人帶著受傷的薛亭晚回了侯府,自然賺的宛氏的一頓痛罵。


    惠景候府,繁香塢中。


    “你這個父候是怎麽當爹的!阿晚跟你去的時候好生生的!現在傷的路都走不了!”宛氏罵著罵著,眼眶就紅了。


    自家女兒乃是侯府嫡長女,獻慶帝親封的永嘉縣主!薛亭晚打小什麽苦都沒受過,如今竟是被人欺負到了頭上去!骨頭扭傷了不說,還傷在背上,女兒家家的,還未出閣,若是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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