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山穀,春色盎然。


    詹坤坐在一塊石頭上,悠然眺望著遠山。


    置身在這春色之間,恍如回到了雲川峰的三峰九嶺。不想彈指揮間,來到燕州已有六十五、六年。而一個甲子的歲月,竟然都在找尋一個人,一個無論是在蘄州,或是燕州,總會成為各方關注的一位風雲人物。


    而他失蹤了六十三年之後,終於現身了,此時此刻,便在十丈之外。


    詹坤轉過身來。


    十丈之外的山腳下,有兩個封著禁製的山洞。


    其中一個山洞,便是於野的暫棲之地。他渡罷雷劫之後,境界未成,被迫強提修為,一劍砍翻了鄂安,驚走了應齡、房源、祁商與眾多仙門弟子,卻也遭到法力的反噬而差點毀了根基。所幸已逃離了險境,卻亟待閉關一段時日。


    隔壁的山洞,乃是賴冕的洞府,他以一敵四,不斷強催修為,可謂消耗甚巨,也要調理修養一番。


    想不到啊,曾經的仇家,縱橫海外的賊梟,心狠手辣的冷血之輩,為了於兄弟竟然不惜拚死一戰!


    嗯,這也是於兄弟的本事!


    看看他的好友,哪一個不是他曾經的死敵,幾番拚殺、數十年周旋之後,皆心甘情願追隨左右!


    為什麽呢?


    秉性高潔,與他無關;所謂的仁義寬厚,也與他毫不沾邊。他反倒是精於算計,害人無數。


    詹坤含笑搖了搖頭。


    便於此時,光芒一閃,賴冕走出了山洞,他的黑臉罩著一層光澤,氣色已然恢複如初,


    “賴兄?”


    詹坤意外道。


    “已無大礙!”


    賴冕擺了擺手,走到一旁坐下,又回頭一瞥,道:“你一人在此,我放心不下!”


    他是怕於野閉關受到驚擾,便親自護法而以防不測!


    “嗬嗬!”


    詹坤更為意外,笑道:“從未見過賴兄這般體恤他人!”


    “我……”


    賴冕的兩眼一瞪,便要反駁,又伸手揉了揉眉心,悻悻道:“我與賴泰也是相互關照的好兄弟!”


    提及往事,他兩眼閃過一抹凶光。


    詹坤隻得岔開話頭,道:“於野此次渡劫已驚動四方,接下來禍福難料,不知賴兄有何高見,還望指點一二!”


    “殺了鄂安與應齡!”


    賴冕倒是果斷,而張口便是殺人!


    “這……又為何?”


    詹坤詫異不解。


    賴冕的臉色已黑如冷鐵,道:“當初鄂安與應齡騙我前往飛雲峰,隻當擺脫糾纏,我並未介意,誰想他暗中跟蹤我數十年。”


    “嗯,一路跟到了岐山,若非鄂安現身,你我依然沒有覺察,不……”


    詹坤深以為然,又疑惑道:“即使他一路跟隨,也難以召集人手。他必然掌握天梁門與文桂的動向,不……”他再次搖了搖頭,道:“鄂安與應齡固然修為不凡,卻沒有這麽大的手段,算計如此之遠、謀劃如此周密者,唯有天絕子!”


    說到此次,他被自己嚇了一跳,道:“倘若幾位化神高人出手,於兄弟大禍臨頭也!”


    “無妨!”


    賴冕依然殺氣十足,道:“於野有世外高人與我等的相助,索性一舉滅了各大仙門!”


    詹坤的神情一滯,已不敢接話。


    這位賴兄倒是個狠人!


    而於野剛剛渡過天劫,他身後的高人也未必指望得上,又豈敢妄言滅了各大仙門!


    莫非他受了什麽委屈?


    便聽他咬牙切齒道:“我賴氏兄弟成了殺人煉丹的賊人,那幫殘害同道的虛偽之輩卻成了各方敬仰的高人,於野他既然燒了扶餘島,便該一把火將這九方十八郡燒得幹幹淨淨!”


    “嗯、嗯!”


    詹坤敷衍一聲,暗暗無奈。


    於兄弟,早日出關吧,不然有人要瘋了……


    ……


    山洞中。


    於野盤膝靜坐。


    他周身裹著一層黑色的霧氣,仿若裹著厚厚的繭,他便是繭中的蟲,隨著煞氣入內,漸漸的蛻變羽化;又如置身於混沌深淵,而他便是淵中的蛟,隨著吞吐天地,漸漸披上鱗甲、生出了爪牙。或者說,他在穿越黑夜,走過一段塵封的夢,夢裏有日月輪回,繁星如海……


    與此同時,他體內的氣海之中,曾經的金丹不見了,一位金色的小人而取而代之,卻默默睜著雙眼,並一手托著紫色的星矢,一手托著黑色的冥珠。


    小人一絲不掛,通體金色,便是披肩的長發也閃爍著金光,周身透著森然莫名的威勢。


    那是他的元神,或是元嬰。


    渡過天劫之後,金丹便已脫胎成嬰而元神大成。


    而元神手上的星矢如舊,冥珠卻是愈來愈小、愈來愈淡。許是不忍冥珠的消失,也許是有所困惑,小人兒的雙眼微微一閃,一黑一白兩道光芒奪目而出。與之瞬間,四周氣機狂亂翻湧,小人的臉色也隨之黑白變幻,並時而安靜、時而乖張,時而威勢凜然,時而又殺氣衝天……


    “張嘴——”


    有人召喚了一聲。


    靜坐中的於野慢慢張開嘴巴,一枚苦澀的果子入口即化,一股異樣的暖流湧入四肢百骸,並瞬即沉入氣海,尚在狂躁不安的金色小人安靜下來……


    “嗯,運氣不錯哦!”


    一道嬌小的人影飄然後退幾步。


    是青蘿,她手上拿著一個袋子,其中收納著還魂果。她端詳著於野的神態,慶幸道:“你在九幽穀動用冥珠之力,又在岐山強行提升境界,雖然冒險擊敗四位元嬰長老,卻也差點毀去根基。幸有上古神果調和氣機,不然麻煩大了!”


    她輕輕坐下,收起袋子,又順手放下三枚戒子,分別是納物鐵環與兩個禦靈戒。


    她在晝夜守護著於野。


    而這女子似有愧疚,自責道:“你渡劫之後,雷威尚存,我魂體不敢現身,否則你又何必冒險,致使修為止步於此,唉……”她歎息一聲,又歪著腦袋自言自語:“不過呢,僅僅閉關六十三年,便從金丹六層修至元嬰三層,也該知足了。而既為魔道雙修,務必參悟師父留下的傳承……”


    青蘿忽然興奮起來,雙眸閃閃道:“師父最為厲害的神通,一為七殺劍訣,二是天魔禁!”


    於野依然雙目緊閉,靜坐如舊。


    周身籠罩的霧氣卻在緩緩減淡……


    七月。


    風兒多了一絲涼意,滿山的草木也染了一層霜色。


    詹坤與賴冕坐在樹下的石頭上,各自雙目微闔而狀若入定。


    又是一陣風兒吹來,幾片枯黃的樹葉落下。


    靜坐中的兩人同時睜開雙眼,臉上閃過一抹戒備之色。幽靜的山穀並無任何異常,十丈外的山洞也沒有絲毫的動靜。


    “三個月了!”


    詹坤輕聲自語。


    “為時尚遠!”


    賴冕回應一句,話語篤定。


    尋找於野的數十年,兩人從相互仇恨、猜忌,再至漸漸熟悉,如今竟然頗為默契。


    “嗯,我渡劫之後,尚且閉關一年。於兄弟縱是機緣過人,半年之內也難以出關!”


    “哼,我當初閉關五年!”


    “賴兄天資非凡,緣何閉關如此之久?”


    “我沒有結嬰丹!”


    “這個……你兄弟擅長丹道……”


    “當時他丹道未成,多年後慘死在各位的手裏……”


    “打住、打住!”


    詹坤急忙擺手。


    兩人相處雖也融洽,而一旦提及往事,牽扯仇恨,必然爭吵起來。


    賴冕黑著臉,依舊是耿耿於懷的樣子。


    詹坤苦笑道:“嗬嗬,當年我等遭到天機門伯奇的出賣,差點被殺了煉丹。為了逃出陷空山的地牢,蘇丘子與我師兄穆元子先後慘死在賴泰的手裏,最終是邪羅子與他同歸於盡,我等這才逃脫一劫!”


    “為何搶我靈石、丹藥,又為何殺我二百多位兄弟?”


    “不然呢?”


    “哼,島上的幸存者隻記得於野,他以為是他殺了賴泰,誰想你與荀原、鐵杉、令狐北均為一丘之貉!”


    “於兄弟並非張揚之人,他擅於隱忍……”


    詹坤忽然收聲不語。


    賴冕也回頭看去。


    光芒一閃,十丈外的洞口前冒出一人,二十出頭的年紀,身高五尺有餘,略顯單薄,卻又顯得頗為精壯;頭頂束紮發髻,刀削般的臉頰如玉,一雙濃眉下的兩眼透著深邃而又凝練的神色,卻依然看不出他的修為,好像他還是六十年前那個天機門的金丹弟子。


    “於兄弟——”


    詹坤雀躍而起。


    賴冕也緩緩起身,似乎有些尷尬、忐忑。


    “詹兄——”


    正是於野,他衝著詹坤拱了拱手,又看向賴冕,含笑道:“賴兄——”


    賴冕的臉色變幻,微微頷首致意。


    “呼——”


    於野往前兩步,舒展雙袖,“啪”地背起雙手,仰天吐了一口濁氣,道:“蟄伏六十餘年,今朝重見天日!”


    “嗬嗬,這些年來著實不易啊!”


    詹坤是由衷的喜悅,笑道:“於兄弟出關便好,鐵杉等人早已望眼欲穿,你我即日返回飛雲峰!”


    “嗯!”


    於野答應一聲,又不禁神色感慨。


    結嬰了!


    雖有波折,卻終得所願。這要多虧了傳承冥珠,以及青蘿的精心嗬護,否則他休想在六十餘年之內成就元嬰境界。而借助結嬰丹與龍甲的加持,有驚無險地渡過了九重雷劫。至於最後一道雷劫,據說是魔劫……


    又聽詹坤提醒道:“於兄弟,你如今不比往日,施展你的易容術……”


    於野卻搖了搖頭,道:“於某立於天地之間,行得端,坐得正,何必遮遮掩掩!”他的話語中忽然透出一股邪狂之氣,一字一頓又道:“我於野回來了,各方又奈我何!”


    賴冕怔了一怔。


    這是不喜張揚、善於隱忍之人?化神高人也沒這般猖狂!


    詹坤也始料不及,又善解人意道:“嗯嗯,隱忍了太久,且容他放浪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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