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一樣。孟子認為發善情就是善,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謂善矣’;王陽明認為在內心就是善,所謂‘至善隻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這些抽象的檢定善的標準,我是不承認的。善必須要行,藏在心裏是不行的。”


    “法師這種見解,我聽了很奇怪,太不唯心了,佛教是講唯心的。”青年人露出一點取笑的神氣。


    和尚好像有一點為難,想了一下,最後說:


    “真正的唯心是破除我執,釋迦牟尼與何羅邏仙人辯道時說:‘若能除我及我執,一切盡舍,是名真解脫。’我執就是主觀的心,善如果沒行出來,隻憑主觀的心認為已經是善就善了,這是唯心的魔道,不是唯心的正道。唯心的正道是破除這種憑想憑說就算行了善的魔道。真正的唯心在告訴人什麽是唯心的限度、什麽是光憑唯心做不到的。比如說吃飯,必須吃,想吃和說吃並不算吃,一定要有吃的行為;善也是這類性質,善要有行為,沒有行為的善才真是偽善。”


    “法師這一番話,我很佩服。隻是最後免不掉有點奇怪,奇怪這些話,不像是一般佛門弟子的口氣、不像是出家人的口氣。我說這話,是佩服,不是挖苦,請法師別見怪。”


    和尚笑起來,又合十為禮。然後伸出右手,向廟門外麵指一指:


    “現在北京城都在過年,大年初二,外麵正在趕熱鬧,而你這位年輕朋友居然有這麽大的定力,不怕寂寞,一個人,到這冷清清的千年老廟來研究古碑龜趺,一看就不是凡品。”


    青年人笑了一下。這時候,一陣鞭炮的聲音,在附近響起。遠處裏還傳來零落的響聲。


    “聽先生口音,是廣東?”


    青年人的笑容轉成了窘態。他聽了太多次的挖苦他們口音的諺語——“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廣講官話”。何況他到北京來,一比之下,官話更是不行。


    “是廣東南海。”


    “法師呢?”


    “先生聽不出我口音?”


    “我第一次來北方,分不出口音,隻覺得法師官話講得很好。”


    “說了先生不信,我也是廣東人。”


    “也是廣東?”


    “是廣東,廣東東莞。”


    “那我們太近了。法師的官話講得沒有我們家鄉味,為什麽講得這麽好?我們講廣東話可好?”


    “慚愧,我不太會說廣東話,我生在北京,並且一直住在北京。”


    “尊大人一直住在北京?”


    “我們這一支,一直住在北京,已經兩百五十多年了。”


    “這麽久了?”


    和尚點了點頭。


    “兩百五十多年前,廣東人就老遠到北京來,那一定是在北京做官的。”


    “那倒不是,先祖是陪做官的來的,做官的被皇帝殺了,先祖偷了做官的屍首,埋在北京,一直在墓旁陪著到死,從此我們這一支就住在北京,沒再回廣東。”


    “咦,法師說這做官的,被皇帝殺了?……這做官的也是東莞人?”和尚點點頭,露出一種會意和等待的眼神。


    “是袁崇煥!袁督師袁崇煥!”


    和尚笑了:“我說先生一看就不是凡品,果然說得不錯。先生這樣年輕博學,真叫人佩服。不錯,是袁督師袁崇煥。”


    “那我知道法師貴姓了,法師可姓佘?人示佘?”


    “怪了、怪了,先生不但博學,而且多聞。先生怎麽知道我姓佘?”


    “我早就聽說袁督師冤獄被殺,棄屍西四甘石橋,沒人敢收屍,他的仆人佘氏半夜偷了屍首,埋起來後,一直守墓到死,死後也埋在墳邊。佘家後來代代守墓不去,今天真是幸會,碰到了老鄉親,又碰到了義人之後。”


    “先生說得都不錯,現在袁督師的墳還在北京,在外城東邊廣渠門裏廣東義園。”


    “我去過了。”


    “去過了?先生真是有心人。”


    “袁督師是我們老廣第一個影響中國政治舉足輕重的人物,明朝不殺他,滿洲人就進不了關,中國整個曆史都改寫。並且若照袁督師的戰略,明朝就不會浪費一半多的兵餉來防禦遼東,就不會弄得民窮財盡,引出李自成進北京。袁督師太重要了。”


    “袁督師是大人物,叫人崇拜。”


    “法師令先祖能夠對袁督師守死不去,也叫人崇拜。”


    “那是袁督師人格感召的結果。”


    “人格感召一般來說,有一個限度,但是令先祖竟冒死偷屍首埋起來,並且照顧在墳旁邊,一直到死,這是忠肝義膽。”


    “承先生過獎。但有更忠肝義膽的。袁督師下獄以後,忽然出來一個書生,叫程本直,一再為袁督師喊冤呼籲,結果被崇禎皇帝給殺了。他的屍首,後來也由先祖埋起來,就埋在袁督師墳的旁邊……”


    “這麽一說,我記起來了,這位程先生的墓碑邊上有人題了十個字,叫‘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是不是?”


    “對了,你先生真是好記性,這位程先生跟袁督師不但素昧平生,甚至可說還有點不愉快,因為他三次求見袁督師,袁督師都沒見他。袁督師被捕以後,他一再替袁督師喊冤,結果被判死刑。他死的時候,說我不是為私情死的,我是為公義死的。先祖是跟袁督師多年的仆人,他為袁督師做的,私情的原出占得很重。但這位程先生做的,卻全是爭正義、爭公道,在皇帝發了大脾氣要殺人的時候,他為袁督師仗義執言,他的為人,可真有性格。可惜他隻是一個布衣,沒地位,也沒什麽名。由這位程先生的事,可以想到袁督師的偉大,感人至深。我還記得程先生呼冤書裏的幾句話,他說:‘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惟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惟其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這就是你先生看到的‘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的淵源。”


    “噢,原來是這樣。”


    “程本直說袁督師‘一大癡漢也’,這五個字用得真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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