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達會館的時候,譚嗣同不在,門房說譚先生一小時以前出去了,一個人走的,沒說去哪裏,也沒說什麽時候回來,手裏也沒拿什麽東西。等了一陣,隻好留下“有急事,回來時務請跟我們聯絡”的條子,離開會館。他們決定留條子而不留下人等他,有一個好處,就是譚嗣同一回來,立刻可以離開會館去找他們,這樣也減少了他待在會館的時間——會館太不安全了。


    四個人回到了日本公使館,天已經很晚了。林權助不在,他們去看了梁啟超,談話間,使館的一個日本職員走進來,說英國大使館來消息,張蔭桓家昨天來了十多個人,說抓康有為,卻抓錯了人,抓了一個姓戚的,證明了情況已經非常惡化。張蔭桓與康有為是同鄉,同情維新,但他不算康派,他自己是總署大臣,等於是外交部長,他的官做得已經很大,不需要另外跟這些新人結盟。他做過到美國、西班牙、秘魯的欽差大臣,又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六十歲慶典的中國代表,他不讚成李鴻章的過分親俄政策,使李鴻章對他不滿;他跟光緒皇帝比較近,他見光緒,時間往往超過規定,引起西太後對他的猜忌。他是當時政府中最清楚外交的一個人,在外國住過,知道外國民情風俗,也知道中國必須現代化,才有前途。在康有為變法前一年,他就找人編成了《西學富強叢書》八十多種,以引起中國人注意。在變法這年春天,德國親王來,在禮節方麵,他主張清朝政府要合乎鞠躬握手等國際禮節,守舊大臣反對,可是光緒支持他。他的種種作風,使人認為康有為的變法和他是一氣。八月五日是伊藤博文見光緒,由他帶進宮,他照國際禮節,跟伊藤博文握手,挽伊藤上殿,被西太後在簾子後麵看到,認為他勾結伊藤博文,那麽親熱就是證據!所以這次大風波,他也被卷在裏麵。


    夜深以後,瀏陽會館那邊沒有一點消息。大家決定明天清早再去看看。


    ※※※


    八月九日,西曆是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四日,北京城是一個陰天,平山周一夜沒睡好,索性早點起來,五點鍾他就叫醒了他們,穿好去外城。他們走進客廳,準備從客廳走出去,在客廳裏,看到梁啟超,一看那樣子,就知道是一夜沒睡。梁啟超從懷裏拿出三張寫好的信,一個信封,交給平山周。


    “我不能親自勸他來,隻好再寫一封信,盡我最後的努力。信裏麵反複說明昨天他以趙氏孤兒的例子,來做他不走的理由,是很難成立的,麻煩你們看一下,轉給他。譚嗣同是湖南人,湖南人外號是驢,有股驢脾氣,很難聽人勸,同湖南人辦事,你最好提出資料、理由、暗示,讓他自己想通,他自己想通了,他就認為是他自己的決定,不是你勸的結果,這樣他的驢脾氣,才不會弄糟事情。”


    平山周接過了信,和三個人一起看了,放回信封。平山周說:


    “梁先生寫得真好,我們一定盡最大的說服工作,去勸他來。”


    “勸不來,也把他綁架綁來。”粗線條的桃太郎插口說。


    大家都笑了,嚴肅的空氣稍微緩和了一下。


    四個人到瀏陽會館的時候,正值譚嗣同在。譚嗣同首先為他沒回話表示了歉意。他看了梁啟超的信,然後當眾人的麵把它燒了。


    “我不想從這封信上留下蛛絲馬跡,讓他們推測到梁先生在日本公使館。”譚嗣同解釋說,“請代我向梁先生致意,我很忙,不回他信了。我是不走的。謝謝梁先生的好意、也謝謝你們的好意。”


    “譚大人,”平山周說,“梁先生交代我們,務必請譚大人不做無謂的犧牲。梁先生甚至說,如蒙譚大人諒解,不妨勉強譚大人一下。”


    譚嗣同笑起來,“怎麽勉強法?我不相信梁先生這麽說,可能你們誤會了。”


    “所謂勉強,”桃太郎插了嘴,“就是我們四個人擁著譚大人一起走。”


    譚嗣同笑著,“我所以不相信梁先生這麽說,因為梁先生深深知道我譚嗣同的武功、我的中國功夫。他知道如果我不肯,你們四位日本人根本近不了我的身。並且,開句玩笑,你們想在中國搞綁架,這太像帝國主義了,把人綁到公使館?你太不守國際公法!”


    “對清政府守什麽國際公法?他們還不是在倫敦綁架孫文?”可兒長說。


    “結果不是鬧了大笑話?這種人,你們可丟不起。並且他們是中國人綁架中國人,你們是日本人綁架中國人,這怎麽行?”


    “噢,我們是日本人!我忘了我們是日本人了。”可兒長摸著腦袋。


    “我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別忘了你是日本人!在中國,你忘了你是日本人,可太危險了。”譚嗣同笑著。


    “危險什麽?”


    “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忘了你是日本人,日本人也就忘了你。那時候日本人認為你是中國人,中國人仍舊認為你是日本人,那時候你又是什麽?”


    平山周猛轉過頭來,望了可兒長一下,一陣狐疑從他眼神裏冒了出來。平山周轉過頭來,對著譚嗣同:


    “那時候又是什麽?是在中國的幫助中國在困難時爭取獨立自由的日本誌士。日本人不會否定我,中國人也不會。”


    “不會嗎?你太樂觀了吧?”譚嗣同冷笑了,“你說這話,證明你太不清楚日本和中國來往的曆史了。曆史上,在中國困難的時候,你們日本從來沒有幫助過它。宋朝的末年、明朝的末年,都是最有名的例子,不但不幫忙,甚至做得不近人情,中國人朱舜水到日本來請求幫助,他在日本受到水戶侯的尊禮,幫助日本改進政治經濟教育,等於是國師,可是他孫子後來從中國去看他,日本竟不許他們祖孫會麵。鄭成功的母親是日本人,他是中日混血,但在他困難的時候,日本都不幫忙。另一方麵,反倒是中國幫日本忙。宋朝末年,日本人靠中國人李竹隱和中國和尚祖元的幫忙,才有了抵抗蒙古的精神動力;明末時候,靠中國人朱舜水的幫忙,才有了以後王政複古以至明治維新的精神淵源。從國與國的立場來說,日本人實在欠中國的、日本實在缺乏幫中國忙的傳統。所以,日本人到中國來的,就根本不簡單,所以,我勸你最好別忘了你是日本人。”


    “照你這麽說,我們跑到中國來幹什麽?這麽大早跑到瀏陽會館來幹什麽?”


    “幹什麽?來幫助中國人呀!”譚嗣同笑著。


    “不是說沒有幫中國忙的傳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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