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帝國轉到了民國,中國在形式上有了些進步。留了三百年的辮子,給剪了;行了幾千年的陰曆,給陽了;國旗根據清朝的五色官旗,給改成了五色旗;稱呼也不“大人”、“老爺”了,給改成“總長”、“先生”了;舊有的官製,也一一給改成新名目了……


    不過,這些進步多是形式上的。政府反對小腳,可是有人還在纏;政府反對鴉片,可是有人還在抽;政府反對刑求,可是有人還在打;政府反對買賣人口,可是有人還在買來賣去……民國嗬,它離名義的帝國業已遙遠,它離實質的帝國卻還那麽接近。它在許多方麵,隻是帝國的代名詞!


    有一點倒是真的遙遠了,那就是全國上下對中央的向心力,那種向心力,幾千年來,都由皇帝集中在一起,構成了穩定國家的基本模式。可是,民國到了、皇帝倒了。強梁者進步到不要別人做皇帝了,卻沒進步到不要自己做皇帝。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就是自己要做皇帝的一個。


    康有為早就看出這種危機,他在新舊交替的當口,大聲疾呼,做救亡之論。可是,在眾口一聲並且這一聲就是革命的排山倒海裏,竟沒有人肯登、也沒有人敢登他的文章了。他住在日本,五十多歲的年紀,卻已投閑置散。他的心情是蒼茫的。他四十歲以前,守舊者說他維新;他五十多歲以後,維新者又說他守舊。並且這種說法,早就開始了。他五十多歲時發生辛亥革命,中華民國成立之日,更是他康有為出局之時。當年別人守舊,他搞維新,大家還附和他;可是當別人排滿,他卻保皇;別人革命,他卻“反革命”;別人共和,他卻君主立憲的時候,他就顯得太不合時宜了。別人隻能知道第一階段的他,卻不能知道第二階段的他。不過,康有為卻是不肯懷憂喪誌的,沒人印他的文章,他自己在中華民國成立那年,就創辦了《不忍》雜誌。這雜誌每月出一本,都是他自己寫的,每本約七八萬字,他用一個人的力量,大聲疾呼,要喚醒別人。不過,二十年前,他喚醒的對象,是一個皇帝;二十年後,他喚醒的對象,卻是千千萬萬的眾生。不同的是,皇帝被喚醒,可是皇帝救國有心無力;而眾生呢,卻根本喚不醒他們,他們千千萬萬,隻是夢遊的患者。結果呢,有心無力的,變成了康有為自己。但是,難道他從此就停止了麽?不會的,還是要找些誌不同而道合的人們,來救亡圖存。早在辛亥革命之際,他亡命在日本,就寫信給革命黨領袖人物黃興——就是當年派同誌上北京想把譚嗣同接走的黃軫,也就是黃克強,提醒他中國是幾千年的君主國,驟然變成共和國是會惹出麻煩的,不如學英國學日本,以立憲的君主國,來長保恒定。他認為這種“虛君共和”中最理想的虛君是孔子的後裔。但是這種迂闊的意見,誰又聽得進去呢?


    辛亥革命後,一晃五年了,他所預言的革命會給中國帶來麻煩,好像說中了。他決心再把中國給調回頭來。現在,有一個做虛君的人選,也相當合適,那就是被廢除的中國末代皇帝溥儀。溥儀的缺點在他是滿族人,但優勢也正在他是滿族人。滿族統治中國,已經有兩百六十八年的曆史了。這一曆史背景正好表示了它的穩定性。溥儀是光緒皇帝的繼承人,他的年號是宣統,宣統不到三年,中華民國就成立了,溥儀變成了遜帝,溥儀手下的王公大臣變成了遺老。遺老中有很多很多效忠清室的“頑固分子”,他們無日不想複辟,把現在扭成過去,但是,他們手無寸鐵,無能為力。正巧有一個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的張勳,是頑固專家,他為了效忠清室,把他手下的三萬軍隊都保留了辮子不剪,號稱“辮子軍”,有意恢複舊王朝。遂在袁世凱死後一年之日,擁立宣統皇帝“禦極聽政”,收回大權。在這幕活劇裏,康有為也加入了,做了弼德院副院長。可是,曇花一現十三天,段祺瑞在馬廠誓師而上的部隊,就把“辮子軍”打垮了。宣統皇帝逃到英國公使館尋求政治庇護、張勳逃到荷蘭公使館、康有為逃到美國公使館。


    美國公使禮遇康有為,把他安置在美森院居住,整天寫書做詩,苦撐待變。在整個的複辟失敗中,他最大的痛苦不是無法光複舊朝,因為他早就有心理準備,知道複辟並非易事,失敗了也不意外;他也不高估這些共事的清廷遺老,因為他也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些人不成氣候,搞砸了也不意外。最使他意外的反倒是:他的第一號大弟子梁啟超“背叛”了他,段祺瑞馬廠誓師的真正軍師,不是別人,正是梁啟超。梁啟超在反對複辟的通電中,公開指斥“此次首造逆謀之人,非貪黷無厭之武夫,即大言不慚之書生”,顯然已經直接攻擊到康老師頭上來了。康有為躲在美國公使館,對梁啟超的“當仁不讓於師”,非常惱怒。他寫詩說:


    鴟梟食母獍食父,


    刑天舞戚虎守關,


    逢蒙彎弓專射羿,


    坐看日落淚潸潸。


    在詩中,從動物到神話,凡是顯示出忘恩負義例子的,都被他選進詩裏。在詩稿最後,他還寫下十三個字——“此次討逆軍發難於梁賊啟超也!”可見他內心的苦痛。他最心愛的學生也離他而去了,這個世界,更孤單了。


    ※※※


    不過,在孤單中,也有對話的聲音存在,那就是美國公使館中的一名精通華語的武官,名叫史迪威,常常過來陪他聊天,兩人談得也蠻投機。有一次,史迪威問到複辟的事。


    “有人說你康先生這次參加複辟,是‘迷戀紅頂花翎’不甘寂寞。”史迪威一麵敬了茶,一麵不經意的帶進主題。


    “你以為我康有為那麽沒出息、那麽反動嗎?你就錯了。”康有為有點激動,“對君主政治,我其實知道得清清楚楚。有史以來的‘聖君’,不過是大桀小桀;所謂‘賢臣’,隻是助桀為虐。這些遺老辮帥,根本不知政治為何物,我參加複辟,誌在實現‘虛君共和’的理想而來,不是參加這些人的醜劇而來,你不要認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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