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她幹脆利落地啐許樂安一口,不及他反應,就大步流星地湧入了人潮。


    被行人推搡著走過半條長街,明若柳心裏的氣方平了些。她沒了閑逛的興致,便打算回集芳堂。她踏上座石橋,晃眼見到不少青年男女結伴同遊,一下想起了同白婉寧在一起的顧琢齋。


    她抬頭,見月亮已快升上中天,不禁想道:“也不知道那呆子還和那白家小姐在不在一處?”


    她沉思一瞬,當即調掉轉腳步,向天寧巷走去。


    顧家燈熄燭滅,大門緊鎖,顧琢齋顯然還沒回家,明若柳站在門前,心裏浮起一點失落。


    都這麽晚了,他是和那姑娘有多少話要說?


    “明姑娘,大過節的,你怎麽跑來了?”明若柳發怔時,李大娘親熱的大嗓門從背後響了起來。


    明若柳聞聲回頭,李大娘的孫子小寶兒拿著個月餅,走上前牽住她的手,邊拉著她往自家走,邊奶聲奶氣地說:“顧哥哥不在家,明姐姐就來我家玩吧。”


    明若柳連忙拒絕,“不了,今兒中秋,你們一家人團聚,我就不打擾了。顧公子不在家,我改日再來便是。”


    她雖然是妖,也明白這個日子理應是全家團圓。


    “我爹沒回來。”小寶回頭,眨巴著玻璃珠似的眼睛對明若柳說。


    明若柳驚訝地看向李大娘。


    她記得李大娘同她說過,小寶他娘因生他難產而死,他爹為了養活老母小兒,隻能上商船當船夫,風裏來雨裏去的賣苦力,一連回不了幾次家。


    可中秋這麽重要的節日,他也不回來看一看麽?


    李大娘抬手抹了把發紅的眼眶,“小寶他爹在衡州走貨,沒時間趕回來。現在家裏就我們倆個,你來了,不如進屋坐坐,一起熱鬧熱鬧。”


    李大娘向來潑辣強勢,明若柳乍見到她這蒼老脆弱的模樣,不忍讓她失望。


    她在李大娘家呆了快一個時辰,方聽到對門傳來聲響。她放下手裏的月餅,興衝衝跑出門,便見到顧琢齋在摸摸索索地開門。


    “你回來啦!”明若柳笑著跑近,同顧琢齋打招呼。


    顧琢齋冷靜地瞧她一眼,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顧琢齋如此冷淡,明若柳莫名其妙。


    為什麽他見她來了,臉上一點兒笑意也沒有,他不想見到她嗎?


    顧琢齋拉開門,聲音疲倦不已,“明姑娘,時候不早了,你快回集芳堂吧。我有些累,想休息休息。”


    他說著就要關門送客,明若柳惱了,直接伸手攔住了大門。


    “你怎麽回事兒?”她提高了聲音。


    顧琢齋實在不擅長說假話,他避開她的眼神,仍是說:“我累了。”


    “撒謊。”明若柳直接戳穿了他。


    顧琢齋無奈歎口氣,“明姑娘,我真的累了。”


    才見完白婉寧,就這樣了嗎?


    明若柳冷笑一聲,幹脆鬆開了拉著門的手,再不多說一句話,扭頭就往巷子外走。她等他這麽久,不是為了讓他這樣對待自己的。


    她走的快,翻飛的裙角在暗藍的夜空裏恰如蹁躚輕盈的蝴蝶。


    顧琢齋倚著門,怔然看著她的背影,眸子裏滿是黯然。


    和白婉寧分開後,他走在半路上恰巧看到了她被許樂安糾纏。明若柳沒見到許樂安被她搶白完後,陰沉到擰出水的臉色,他見到了。


    他和許樂安同窗數年,知道他這個人睚眥必較。他追上前,想要叮囑她日後要小心許樂安,以後莫要這樣直接與他發生衝突,正想出聲喚住她,他忽而就覺得自己無能至極。


    在書院讀書的時候,許樂安嫉他才學,時不時就會作弄奚落他。顧家敗落潦倒,他借住在孟家,吃穿用讀全靠孟思年接濟。他不願給孟思年找麻煩,是以對許樂安的挑釁,每每都選擇避讓。


    今天見明若柳衝撞了許樂安,他想的竟然不是將她自己護在身後,而是要她以後莫要去招惹他。


    他此時才真切意識到,他根本沒有能力護住明若柳。


    像他這樣一個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的人,是不能去愛別人,也沒有資格去接受別人的愛的。


    許樂安說得對,明若柳托付於他,便是明珠蒙塵。


    明若柳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顧琢齋關上門,頹然坐在石階上,一顆心像被車輪狠狠軋過一般,生拉硬拽地疼。


    今夜白婉寧隱忍哀戚的表情和明若柳愕然氣惱的神色在顧琢齋腦海中反反複複出現,他抬頭看向天拜年圓滿皎潔的月亮,重重歎了口氣。


    “我可真是個負心人啊!”他怔然想著,勾起了一個自嘲的苦笑。


    第51章


    白婉寧在中秋夜約見顧琢齋,雖然是有自己的幾分小心思,倒也真的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同顧琢齋說。


    京中畫院的首輔延珣,是浮橋鎮人。延珣五十年前考入畫院,奉旨上京,從一個小小的畫院待詔官至侍讀學士。


    延珣今年七十有六,他自奏年老體衰,懇求告老還鄉。當今聖上憫他辛勞,特賜其金帶,許他回鄉頤養天年。


    放在平日,這樣一個大人物衣錦還鄉,定是要掀起一陣熱鬧。可不巧前些日子蜘蛛精在浮橋鎮作亂,滿城人心惶惶,便無人顧及此事。


    衙門忙捉妖忙得焦頭爛額,延珣飛書回鄉,要官府中人莫要張揚,知府在官場打滾幾十年,揣摩出信中的意思,便順勢而為沒有將延珣要回浮橋鎮的消息告訴旁人。


    延珣就這樣悄麽聲地回到了浮橋鎮。


    浮橋鎮山清水秀,來這兒養老的有錢老太爺不止一個兩個,延珣行事低調內斂,鎮裏居民也隻當是又來了個閑散的富貴老人。


    妖孽之患既平,知府閑來無事,時不時到西街去拜訪延珣,一來二去,延珣回浮橋鎮的消息就在西街漸漸傳了開。


    上門探聽拜訪的人越來越多,延珣知道此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幹脆下帖子宴請眾人,也免得再叫人猜來猜去。


    延珣少時曾在鬆風書院讀書,聽聞如今書院裏英才濟濟,便想考察一下他們的畫藝。


    延珣德高望重,交遊極廣,若能得他青睞,則相當於半隻腳踏入了畫院,是以鬆風書院的學生們聽到了這個消息,各個都是卯足了勁兒,想要在宴會上獨占鼇頭。


    白婉寧聽到風聲,千央萬求讓白老爺弄來了一張請帖。她這夜去找顧琢齋,便是想送給他一個驚喜。


    顧琢齋提前一刻依約到雲裏橋,見白婉寧還沒來,便隨意靠在橋頭看夜景。


    “顧公子。”


    玉漵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含笑對他行了個禮。


    顧琢齋回禮,見隻有她一人,不由問道:“婉寧呢?”


    “小姐家教甚嚴,豈好輕易拋頭露麵?”玉漵說著,笑著指向河道旁一燈火煌煌的商鋪,“她在茶樓裏等著公子呢!”


    “啊。”顧拙齋點了點頭。


    玉漵領著顧琢齋前往茶樓,忽而轉頭笑道:“顧公子,你衣裳上的桂花味兒真好聞!”


    顧琢齋一怔,靦腆笑了笑,並不答言。


    今夜中秋,茶樓裏也頗熱鬧,玉漵帶著顧琢齋到茶樓二樓盡頭的一間雅間,拉開木拉門,機靈地朝他眨了眨眼,“小姐就在裏麵。顧公子,我在外麵守著,你們慢聊。”


    約好戌時三刻見麵,白婉寧卻是日落就等在了這裏。


    她靠著窗,撐頭看著窗外皎潔的明月,手裏攥著一繡工精巧的荷包。


    聽到玉漵的聲音,白婉寧恍然回神,趕緊在茶幾前坐好,將荷包塞進了衣袖。顧琢齋清瘦挺拔的身影映在白色的紙門上,她的心越跳越亂。


    她慌忙理了理頭上的發釵,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看起來端莊平靜。


    顧琢齋微低下頭走進茶室,見白婉寧端坐在茶案前,便向她微微笑了一下。


    白婉寧臉麵驟然一熱,羞赧移開了視線。


    “顧公子,你來了,快請坐。”


    顧琢齋走近,白婉寧便聞到了他身上幽涼甜馥的桂花香氣。


    他向來不喜歡濃鬱甜膩的味道,今兒身上怎麽會用這樣的香?


    白婉寧掃過他腰間,見他腰間佩著一個小巧的香囊,心驟然一沉。


    顧琢齋注意到白婉寧瞬間變得黯然,待發現她在盯著明若柳送給他的那個香囊,便下意識握住了那個香囊。


    白婉寧抬眸看向他,柔情百轉的眼睛裏滿是錯愕。


    顧琢齋遲疑一瞬,如實說道:“這是明姑娘送我的。”


    他說的如此直接了當,白婉寧呼吸一滯,隻覺自己的口鼻像被薄紗悶住,厚重得喘不過氣。


    “你……你和……”她強作鎮定,卻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的不成語調。


    眼眶一陣紅熱,白婉寧不想顯得太過狼狽,連忙低下頭,倉惶伸手握緊了幾上的茶杯。她啜口滾熱的茶,熱茶嫋嫋的水汽熏騰至鼻尖,她方從天昏地暗中尋到了一絲清明。


    顧琢齋暗暗歎息,隻當作沒看見她這短暫的失態。


    白婉寧平複了一會兒,淒然望向他,小心問道:“你和明姑娘……?”


    再鐵石心腸的人,麵對白婉寧這水光瀲灩,哀婉欲絕的眼神也會心軟,更何況與她從小一起長大,有十幾年情誼的顧琢齋?


    顧琢齋不是不明白白婉寧對自己的心意,可他更明白,顧家獲罪敗落,他與白婉寧再無半點可能。


    他與她,終究是天意弄人。


    “嗯。”他含糊答應一聲,也不打算再說什麽。


    白婉寧清秀的眼睛裏浮起一點怨,跟著問道:“什麽時候?”


    她不甘心。


    不甘心極了。


    無論是家世、才學、還是相貌、人品,顧琢齋都正正好好合她的心意。小時她知他會是自己的未來夫君,曾歡喜得覺得上天對她的眷顧不外如此。


    她以為就算顧琢齋現在落魄,可隻要自己足夠堅持,爹一定還是會同意她和他的婚事。


    她幻想過以後兩人琴瑟和鳴,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卻從沒想過他會愛上別人。


    顧琢齋眼裏閃過一絲訝異,似沒想過白婉寧也會如此尖銳。他想著如何妥帖柔軟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最後還是覺得將話說得透徹方最不傷人。


    “我不知道。”他幹脆地說。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對她動心的,等我自己發現的時候,已經不可自拔了。”


    “不可自拔?”白婉寧喃喃地低聲重複,忽而搖了搖頭。


    “你們認識都還不到一年!”她不可置信地質問顧琢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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