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端上來些清淡可口的點心,顧琢齋喝了兩口茶,什麽東西都吃不下。程安亭看著比他淡定,可其實也是六神無主,沒什麽胃口。


    顧琢齋兩天來不及刮胡子,下巴長出了一圈青青的胡茬。再加上他一晚上沒睡,又在外跑了一天,此時一身塵土,眼神落寞疲憊,整個人看上去甚是潦倒落魄,全沒有昨夜中選時的半點兒精氣神。


    兩人記掛著回城探聽消息,休整片刻便起身告辭。孟夫人通情達理,也不強留他們。


    程安亭將走路一跛一跛的顧琢齋扶上馬,顧琢齋整理好韁繩,絲毫不管膝上的傷,輕喝一聲就絕塵而去。


    他這樣無疑會撕開傷口,可人跑都跑了,程安亭沒法,隻得趕緊跟上。


    他們回到集芳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辰,顧琢齋騎馬轉過小巷一角,看到墨煙揣著手坐在門前,掛在門前的兩盞燈籠滅著跟著寒冷的夜風輕輕晃動,心裏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第78章


    墨煙看到兩人回來,連忙起身迎接。程安亭看到門口冷冷清清,猜到了房子裏沒人。


    “沒人回來麽?”他默了一瞬,不死心地問墨煙。


    墨煙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


    程安亭其實一直不大相信明若柳他們會無端失蹤,可現在事實擺在眼前,他腦子嗡的一聲響,也不知道該怎麽。


    “茂之。”他轉過頭看向還騎在馬上的顧琢齋,有些不知所措地喚他名字。


    顧琢齋怔然盯著緊閉的大門,聽到程安亭叫他方回過神。他翻身下馬,一瘸一拐地向門口走去。每走一步,膝蓋上的傷口就鑽心地痛一下。


    顧琢齋走到黑漆漆的院中,想到前夜這裏還是燭火明亮,溫暖寧和,心就一陣抽痛。他難堪地閉上眼,明若柳慵懶豔麗的臉龐瞬間浮現在眼前,他恐懼地睜開眼,濃稠的黑夜撲進眼中,他忽而就覺得黝黑的池水像一個漩渦,拉扯著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


    “茂之!”程安亭不提防他忽然摔倒在地,慌忙趕過來扶住他。


    我是被拋棄了嗎?顧琢齋在心裏默默地問自己。


    他實在不明白明若柳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離開自己,他拚命去想,卻始終想不出一個答案。


    心髒傳來細密又尖銳的痛,他支持不住地彎下腰,忍耐著胸膛處不知是真是幻的疼痛,自嘲似的大笑出聲。


    “茂之,你怎麽了?別嚇我!”


    程安亭驚慌的聲音在耳邊忽近忽遠,顧琢齋往前一個踉蹌,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他本以為自己會夢見明若柳,可是他沒有。從漫長的枯燥的夢裏醒來,顧琢齋失神地盯著頭頂陌生的床帳,腦中混沌一片。


    屋外傳來樵青爽朗的笑聲,他撐著坐起來,看了半天房裏幹淨樸素的擺設,才反應過來自己在老師家。


    他披衣下床,拖著包紮得嚴嚴實實的腿走到門口打開門,看到師娘和樵青在院子裏玩笑,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茂之哥哥,你醒了。”樵青一看到他,馬上懂事地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乖巧地同他打招呼。


    孟夫人和樵青間輕鬆愉悅的氣氛微妙地變得冷清了幾分,顧琢齋深吸一口氣,壓抑下胸口處鈍鈍的悶痛感,笑著答應了一聲。


    他這笑容勉強到有些難看,孟夫人扔下手裏的活計,起身走到他跟前,溫柔責備道:“你發著燒,就不要站在這風口吹風了,快進去休息。”


    發燒?顧琢齋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額頭,這才感覺到渾身上下都酸痛不已。


    孟夫人瞧著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悄悄搖了搖頭,扶著他在床上重新躺下。


    顧琢齋一言不發,她怕他將什麽事兒都悶在心裏,柔聲勸道:“明姑娘是個心思純良的好姑娘。她不告而別,肯定是事出有因。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顧琢齋欲言又止半晌,還是將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能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兒,能讓她連留下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就是想走罷了。


    可顧琢齋怎麽也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走得這樣倉惶、走得這樣決絕,連一點挽回的餘地都不肯留給他。


    她這樣幹脆地割舍掉他,那他之於她,到底算些什麽?他曾經感受到的那些情意和愛,總不會隻是逢場作戲吧!


    一想到這些,顧琢齋就覺得腦袋隱隱作痛。


    他閉上眼,拚命趕走腦中飛閃過的各種各樣的念頭,低落道:“師娘,別說了,我有點累……”


    接連而至的那麽多變故讓他心力憔悴,他現在實在沒有力氣再折騰自己了。


    孟夫人識趣地答應一聲,退出了房間讓他靜養。


    白婉寧的事兒在鎮上越傳越匪夷所思,孟夫人不想他回天寧巷聽人搬弄是非,便讓他在孟家住一段時日,等風波停息了再回鎮上。


    這段時間手頭無事,顧琢齋借口幫孟思年整理藏書,除開幫孟夫人做些瑣事、教樵青寫字讀書,就是將自己關在書房裏對著書本。


    他性格本就沉悶,這些日子更是幾乎見不到他說話,孟夫人常要程安亭過來開解他,卻始終收效甚微。


    日複一日,時間轉眼就去了一個月。沒人在顧琢齋跟前提起明若柳,他每天埋首經史,刻意不讓自己想起她,有時倒真有幾分不知山中歲月的悠長感覺。


    是不是……其實沒有她,自己也能好好過完這一輩子呢?


    這一日他整理著書冊,這個念頭就像水中的魚吐出的泡泡一樣忽然從他腦子裏冒了出來。他愣了一瞬,隨即苦笑著將這個想法摁了回去。


    如果這個“好好”是不能讓自己想起她,那算什麽“好好”?


    他長籲一口氣,凝神沉心,重新開始做手頭的事兒。做得正投入,門被人啪得一聲推開,將他嚇了一跳。


    一陣冷風吹進室中,程安亭舉著一封信大踏步走到房中,神情頗是激動。


    “又有什麽事兒了?”顧琢齋手忙腳亂地收拾被風吹亂的紙,疑惑不解地問程安亭。


    “我剛剛收到了從京城寄來的信。”程安亭大聲說完顧琢齋無甚反應,頓了一下,著重道:“泛漪寄來的信!”


    顧琢齋一怔,猛地站起了身,他動作太急,腿一不小心撞在桌角上,頓時發出巨大的一聲響。


    他痛得輕嘶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趕到程安亭跟前,一把搶過了他手中的信,手都忍不住有些發抖。


    信封已經被撕開,顧琢齋顧慮到信是泛漪寄給程安亭的,遲疑一瞬,抬眼用眼神詢問程安亭,程安亭肯定地點了點頭,他方抽出裏麵的信紙。


    泛漪在信中隻說他們事出有因,隻能選擇不辭而別。顧琢齋跳過一大段泛漪叮囑程安亭安心溫書習字,來年在京城重見等等溫存體貼的話,在信末尾才找到明若柳留給他的四個字——勿念,望好。


    “勿念,望好……”顧琢齋死死盯著那四個墨字,這月來如死水一潭的心在此時被攪得天翻地覆。


    “有消息就好了,不是麽?”程安亭見顧琢齋嘴角繃得緊緊的,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顧琢齋將信塞回程安亭手上,背過身一巴掌拍到書桌上,恨聲道:“這算什麽消息!”


    勿念,望好,這算什麽!


    她沒說她為什麽走,也沒說她現在怎麽樣,她沒問他得怎麽樣,更沒有說他們什麽時候能相見。他除了這四個字,仍是什麽都不知道。


    難道她以為她給了他寥寥的這幾個字,他就能毫無怨言地等下去?!


    程安亭將信仔細折好收回信封,也明白自己剛剛說的話有點太不痛不癢:泛漪好歹是給了自己一個明確的交待,白紙黑字落在手中,總算是能讓他放心。


    將心比心,換成是他隻能收到別人捎帶著轉告的一句話,心裏肯定也不會好受。


    “但總算知道他們現在在京城,而且沒打算和我們一刀兩斷是不是?”他好言好語地跟顧琢齋說。


    顧琢齋看他一眼,眸子閃了閃,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他不得不承認,在得知他們音訊的那一刻,他沉寂了一個月的心就像被紮漏了一個小孔,總算能重新感受到情緒。可隨著這份感覺複蘇,這些日子來被他刻意掩蓋的痛苦、思念和憤怒也翻湧上了心頭。


    明若柳真是世界上最會折磨他的人。


    “我要去京城。”他沉聲說著,在心裏果斷地做下了決定。


    他不能再這樣不明不白的等待下去,他要找到明若柳,和她把一切都說清楚。


    “你認真的?”程安亭大吃一驚,以為他是一時心血來潮,“不是定好過完年再去的嗎?畫院已經放了假,你現在過去,他們連住處也沒法給你安排。”


    “我住客棧,現在年關,肯定有空房。”顧琢齋冷靜地回答,已經開始在心裏默默盤算要處理的事情。


    這事兒實在是不現實,程安亭好心勸道:“我知道你著急,可你再急也總不能病急亂投醫吧?京城那麽大,你從哪裏找起?”


    “你不必多說,我已經決定了,後天我就動身。”顧琢齋沉著地說。


    他打算明天進城去向言老辭行,順便再置辦些隨身帶的行李,反正他就孤身一人,過不過年於他根本就沒區別。


    程安亭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覺得站在眼前的簡直不是自己認識的顧琢齋:顧琢齋做事向來穩重周全,何曾這樣衝動欠考慮過?


    “你……你真的要走?”他結巴著問。


    顧琢齋堅定地點了點頭。


    就算找不到明若柳,能和她的距離近一點也是好的。橫豎他也是要去京城的,能早一點去,至少他心裏舒服。


    不出顧琢齋意料,孟思年夫婦一聽他即刻就要動身,立即極力反對。


    孟思年夫婦勸他還是等天氣轉暖之後再做打算,但顧琢齋誰的勸都聽不進去,還是堅持後日一早就啟程。


    孟夫人知道顧琢齋是做了決定就不會再改的性子,而且這事涉及到明若柳,他更是不可能轉念,是以心裏雖然覺得他這次不妥至極,最後還是鬆了口。


    第79章


    傳言前朝覆滅之時,宮中群妖傾巢而出作亂京城,弄得城中人心惶惶。後來一得道高人挺身而出,將妖能殺的殺,能收的收,終於還了百姓太平。


    可惜的是,這道人雖然法力高強,但還是無法收服宮裏幾隻修煉了幾百年、法力高強的大妖,最後隻能勉強將它們拘禁在廢宮的禦花園,叫他們沒辦法作亂人間。


    雖然京城百多年沒再現妖物,但當初那事兒流傳甚廣,被說書人編出了上百個驚心動魄的版本,是以城裏百姓不知從何時起就達成了一個不成為的默契,那就是廢宮這地方邪得很,去不得。


    幾百年過去,廢宮的宮殿早已傾塌殆盡。宮中樹木藤蔓長得遮天蔽日,連成一片。從不遠處登樓眺望,在滿目蒼鬱之中也隻能依稀看到幾角要塌不塌的亭台樓閣。


    明若柳那晚救下白婉寧,結果搞得自己力量枯竭無法維持人形。南煌氣急敗壞,強行將她帶離浮橋鎮,回到禦花園休養。


    這日她優哉遊哉地躺在樹上曬太陽,將四肢化成柳枝纏在樹上吸收靈氣,正被冬天暖和的太陽曬得昏昏欲睡時,泛漪興衝衝地朝她跑了過來。


    “阿柳,快下來!”


    她站在樹下興衝衝地嚷,招手向她示意。


    “他們收到信了?”明若柳眼睛一亮,立即將柳枝化成手腳輕巧地從樹上一躍而下。


    泛漪那天二話不說跟著一起回了京城,但她牽掛程安亭,私下裏便和她商量可不可以寄一封信回去報平安。


    正巧那些天來明若柳緩過了勁兒,也在琢磨著如何給顧琢齋報個信兒,兩人一拍即合,當下就決定寫封信回浮橋鎮。


    明若柳還不能完全變成人形,就請泛漪代筆。泛漪問她要給顧琢齋帶什麽話,她想了半天,越想越發愁,思來想去,最後隻給他留了“望好勿念”四個字。


    泛漪在信上留了靈力,程安亭打開信封,她在千裏之外也能感受到。


    “也不知道他收到信會怎麽想……”明若柳低頭看著身上手臂上長出的枝葉,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落寞。


    現在是一年中最薄弱凋敝的時節,她化成原形吸納了一個月的靈氣,也隻能維持自己變成人兩個時辰不露馬腳,想要能自如地維持好人的形態,至少得等到明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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