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奉命監國的謝安忽然準備巡視西疆,還要帶上唯一的皇子謝璋,韋氏自然極力反對。


    若是離開皇城,他們的苦心謀劃的計劃多半要落空,而謝璋也將“孤身一人”“深陷敵手”,怎麽能叫他們不慌張失措?


    韋後親自出麵,請謝安一聚,在宴席上,這位母親臉色蒼白的勸說他收回成命,姿態極低,幾乎說得上是哀求,仿佛認定了這一撒手,兒子就永遠也回不來了。


    她強扯出笑容說,畢竟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西疆路途遙遠,又是窮山惡水的蠻荒之地,更何況謝籍臨走之前委派謝安監國,自然應該安守帝都,哪有輕易離開的道理。


    可憐天下父母心。


    見她如此戰戰兢兢,姚玉容輕輕地歎了口氣。


    她並沒有故意嚇唬他們的意思,但他們自己腦補害怕成了這樣,足以體現出在他們的心裏,他們與“謝安”是多麽的不共戴天。


    姚玉容隻能有些無奈的恭恭敬敬道:“叔母說的很有道理。但叔父對璋兒期望極高,這次也是叔父下令,要求璋兒前往西疆巡視。”


    這話是個借口,韋後也根本不信。她恨的咬牙,心道,如今一國玉璽都在謝安手中,聖旨簡直要多少有多少,旁人也難以分辨真假,她說是謝籍下的令,又有誰知道是真是假?


    可謝安這邊絕不鬆口,禮部那邊都已經開始準備儀仗了。


    在韋氏眼中,這多半就是謝安在趁機斷絕他們的後路,此去西疆,謝璋絕對凶多吉少。


    就在韋氏差點狗急跳牆,準備鋌而走險,再次刺殺謝安的時候,謝璋來了。


    這個身處漩渦中心的少年,在進門前,抬頭看著那塊寫著“韋府”的牌匾,看了很久。


    這個府邸裏的人,為了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情。


    他們說著是為了保護他,是為了他好……卻好像從沒有人,想過要問問他的想法。


    ……


    見到韋家家主的時候,謝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這是後輩向長輩的行禮,韋家家主有些不敢全受的微微側身,半避了開來,然後連忙回了一個臣子向君主的回禮——縱然不是太子,皇子也仍然是君主。


    待他直起腰來,謝璋便開門見山道:“監國大人找了我。”


    他已經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隨意的稱呼謝安為“摩詰哥哥”了。


    少年將一卷卷軸從袖中抽出,放在韋家家主麵前,平靜道:“他給了我這個。”


    老人的目光落在卷軸上,沉默了許久。


    那會是什麽?


    謝安交給謝璋,又讓謝璋轉給他的東西……是警告,是威脅,又或者……幹脆就是一張聖旨?


    那一瞬間,一種未知的恐懼幾乎要將韋家家主擊倒,但他繃緊了身體,僵直了片刻,終於還是鼓起勇氣,伸手將它展了開來。


    隻是掃了一眼,老人就像是被人猛地錘斷了脊梁一般,瞳孔擴大,臉色猛地漲紅,又倏忽慘白了起來。


    “不可能……她怎麽會知道!怎麽可能——”


    他囫圇掃完整張卷軸,原本端坐筆直的脊梁,就驀的佝僂了起來。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又再三確認了一下上麵的內容,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昭示著他內心的波濤洶湧。


    “她……他……”韋家家主有些語無倫次的更換了好幾個代詞,哪怕在旁人聽來,並無不同,可隻有他知道這其中意味著怎樣的心理交鋒——繼續對抗“她”?還是放棄所有的計劃,就此服從“他”?


    老人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過了很久,他才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屈服的閉了閉眼睛,以“男性”的“他”代稱道:“……他想怎樣?”


    謝璋沒有聽出這個字眼裏蘊含著意義,卻從他的語氣中察覺到了臣服和畏懼。


    他不由得想起了,他之前與“謝安”見麵時的情形。


    那時,她和顏悅色的將卷軸交給他,態度溫和的看著他說,“你先看看這個。”


    那卷軸之中,是足以摧毀整個韋氏,且讓韋後,甚至謝璋,一起萬劫不複的證據。


    當然,包括行刺的計劃。


    那林林種種,事無巨細,仿若就在現場,親眼所見一般的細膩筆觸,叫謝璋一瞬間感到了一種仿佛滲進骨髓之中的顫栗——他的四周,也被人如此嚴密的監視著嗎?


    在他無法看見的死角與黑暗處,到底隱藏著多少雙眼睛,一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下意識的抬頭看向了姚玉容,然而對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讓人捉摸不透。


    他的腦海裏飛快的閃過無數個念頭——母後說謝安心懷二心,對他不懷好意;外公和舅舅們總是憂心忡忡,告訴他要小心防備;人們都說,謝安會與他爭搶皇位……


    所以,他們是對手嗎?


    “他”終於,要對他下手了?


    那麽他該怎麽做?


    謝璋感覺自己的背上已經滲出了冷汗,他想,他要跪下表示順服,乞求她相信自己對這些事情都一無所知,並未參與嗎?


    如今“他”比他強勢太多了,軍權,政務,幾乎盡皆在謝安的掌握之中。


    他有什麽反抗之力?


    可是謝璋想的清清楚楚,脊背卻一直挺得宛若勁鬆翠竹。他垂下了眼眸,心亂如麻,緊張慌亂,表麵上看起來,卻鎮靜至極。


    他是謝籍之子。


    他是謝家之子。


    即便性命落於旁人之手,也絕做不出那搖尾乞憐的不堪之態。若是“謝安”認定他也參與其中,他的哀求除了醜態畢露,又有什麽用處?


    若是“謝安”調查的清清楚楚,自然知道他並不知情,那又何必用他解釋?


    ——說到最後,最關鍵的隻有一個。


    “監國大人,是什麽意思?”


    姚玉容卻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她隻是繼續問道:“你覺得國法,維護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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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這是一個試探。就像是入學時的摸底考試, 考察學生的基本水平, 是否偏科,又有哪裏不足。


    當然,姚玉容很有耐心。她做好了謝璋很多方麵可能都不符合要求的準備,並不打算一言不合就直接判他出局。但她縱然平易近人, 身份地位卻天然的就會給人極大的壓力。尤其是謝璋與她之間的關係, 還要更加微妙複雜一點。


    他可能會把她當做敵人,小心戒備,謹慎多疑, 難以平常相對。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謝璋的態度很好。


    不卑不亢, 既不因為自己弱勢,而向她屈媚, 也不因為防備,而對她無禮。


    別的不說, 起碼韋氏在氣度這一點上, 把他教的很好。


    姚玉容看見謝璋猶豫了一下, 才回答道:“我認為,國法是為了維護道德。”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和善的問道:“怎樣的道德?”


    “孝於父母,信於朋友, 忠於君王。”


    沒有差錯的回答,但也沒有驚喜。


    姚玉容盯著他,沉吟了片刻, 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在故意藏拙——假裝自己不夠聰明,不會對“他”造成威脅,就像她前世看過的那麽多宮鬥裏描寫的那樣,韜光養晦,扮豬吃虎。


    這麽一想,盧湛果然很不一樣。作為君王,居然有著和自己最大的“敵人”開誠布公的勇氣。他說的沒錯,如果談話不能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上,那就隻能在拐彎抹角,相互揣測中浪費時間。


    去他的政治的藝術。


    “這個問題,是你父親給你的作業。他……還有我,不僅僅隻有你的母後和她的家人——我們都對你充滿了希望。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對嗎?”姚玉容歎了口氣,卻不知道自己的話,謝璋會信幾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許不能令他信服,隻能再把“謝籍”抬出來。“你已經十一歲了,你父親的意思是,你乃謝家玉樹,不可閉塞於深宮之內,所以最好外出遊學一番。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會與你一起,目的地已經定下了,便是西疆。”


    “韋氏的事情,暫且不提,這一路上,你都可以好好想想。隻有這一個問題——國法維護的是什麽?而按照你所想的國法,韋氏又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


    謝璋看著眼前的韋氏家主,垂下了眼眸,隻覺得內心一陣煎熬——他不知道謝安要做什麽,那種無法掌握的感覺,令他焦躁而又不安。


    真的是父皇的意思嗎?


    謝安會傷害他嗎?


    韋氏該當如何……即便他如今還沒有插手政務,卻也知道——其罪當誅。


    難道,謝安會願意放過他們?還是說,隻是耍著他玩?


    他不願把謝安想成那種耍弄權術的奸臣,他一直記得幼時“他”牽著自己的手,對他說話的神態溫柔又和煦。


    “他”的手柔軟而又溫暖,笑容溫和又親昵,會捏他的臉頰,會把他的頭發拆開梳成辮子,會帶著他玩鬧……


    是和充滿威嚴的父親,端莊優雅的母親都不一樣的存在。


    那時候他們是那麽的親近,是他除了父母之外,最喜愛,最依賴,也最信任的人。


    他總是一睜眼就想去找他玩,但是那個時候,謝安就已經非常忙碌了。


    謝璋並不是那種被寵壞的任性的性格,他善解人意,教養良好,從不會給別人造成麻煩,但是,總是耐著性子等待,對於小孩子來說,還是過於折磨人了。所以一旦有空閑牽住謝安的手,謝璋就一直不想放開。


    但現在……謝安的笑容似乎並無變化,可他卻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什麽都不想的賴在他的身邊了。


    到底是誰改變了?


    謝璋如今看著“他”,哪怕近在咫尺,也像是隔著天涯一般遙遠。


    他摸不清“他”的心意,也無法令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有時候,他真想對“他”大喊,皇位什麽的,你如果想要就拿去吧,我根本不在意!


    也想問問“他”,你真的想要這個皇位嗎?為此,你不惜會傷害我嗎?


    可是母後的期望,韋氏的尊榮,以及對自己的保護,都讓他隻能緊緊地關上心扉。


    “暫時收手吧。”想到這裏,謝璋看著自己的外公輕聲道:“……至少等我從西疆回來之前,不要再做什麽了。”


    ……


    撒罕納斯沒有想到,回家的機會來的如此突然。


    作為“人質”,他早就做好了一輩子都無法離開北梁的準備,但這一次,他負責一切護衛事宜,護送謝安與謝璋一路西巡。


    外人都覺得“謝安”非常大膽,因為“他”做的這些事情,每一件都讓文武百官們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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