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去日本之前,先於五六歲時在家延師啟蒙,後來又進私塾,讀四書五經,接受科舉式教育,並於一九o二年到縣城奉化應童子試,考中童子試以後,才能報考秀才。結果連童子試都未考取。黎東方於《蔣公介石序傳》中說:“他見到試場中種種不合理與腐敗的現象,下決心再也不去參加這種考試了”(頁十六),是明顯的曲筆。其實義和團之亂以後,一九o一年訂立“辛醜條約”,清廷有鑒於國恥與國禍之逼上眉睫,乃決心辦新式學堂,派送留學生出洋,並於一九o五年取消科舉考試。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這種考試”可以“參加”了。蔣介石不過是順從時尚,不再考試而進了新式學堂。進洋學堂是當時的新出路,並不一定表示要“追求革新精神”。


    蔣介石於一九o三年進的洋學堂是奉化的鳳麓學堂,築有樓房教室與操場,大約有一百名學生,總教習(教長)姓竺名鏖祥,當過前清翰林。學堂的課程雖包括英文、算術等西學,但經史舊學仍占很大的比重,幾乎是新瓶舊酒,引起學生們的不滿,蔣介石參與其中,並被推為代表向校方交涉,由於“情態激烈”,幾乎被開除學籍。“情態激烈”正符合蔣介石被同學取的綽號——“紅臉將軍”,動不動漲紅臉孔,與人吵架。此一事件很可能促使蔣介石於翌年轉學到同一縣城的龍津學堂。過了一年,再轉學到寧波的箭金學堂,不到一年又回到奉化的龍津學堂。龍津學堂有兩個日本教師,很可能在日本人的影響下,十九歲的蔣介石渴望到東洋去留學。留學在當時早已成為風潮,並不特殊。許多傳記作者認為,蔣介石到日本去是為了革命,並且說他於出洋前在寧波剪了辮子,托人送回溪口老家。這是事後聰明。請看張群的回憶:


    到日本留學是我生命史中值得紀念的一章。因為我不但在那兒認識了蔣先生,而且遇見了許多後來共倡革命的同誌。我本來準備學步兵的,可是與蔣先生一見如故,於是不學步兵而學炮兵,以期與蔣先生朝夕相處,共同切磨。我們當年都是留發(帶辮子)出國的,到了日本就把辮子剪掉,這也是從事革命的第一個表示。(陳香梅《張嶽公閑話往事》)


    到日本才剪辮,不一定是革命示決,也很可能入境問俗。最可注意的是,此已是蔣介石第二次出洋,仍帶辮子,可見在寧波剪辮托人帶回溪口,都是虛構。


    蔣介石第一次到日本是一九o六年的四月,年底前就已回國,原因是他想學軍事,但清廷已與日本政府有協議,不準中國學生自費學習軍事,隻收國家保送的學生。蔣介石遂於回國後進入段祺瑞任督辦的通國陸軍速成學堂(保定軍校前身)。後來在國民黨統治地區(包括一九四九年以後的台灣),小學課本中有一則沿用毛思誠所記(見《民國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第一冊第三編,頁九至十)有關蔣介石的愛國故事,說是日本教官在中國學生麵前把四億中國人比作微生蟲,蔣介石反唇相譏,說是日本有五千萬人,也像五千萬隻寄生細菌,日本教官羞憤之餘,見到蔣介石沒有辮子,指著禿頂就咆哮說:“你是否革命黨?”最後一句露出馬腳,張群明明說,他與蔣出國時都是帶辮子的。這種故事,與華盛頓砍斷櫻桃樹的故事一樣,都是政治神話。而北大曆史係出身的王俯民在洋洋灑灑的《蔣介石詳傳》中,仍將此神話當作信史來轉述呢!(見上冊,頁二十二)


    蔣介石與陸軍速成學堂的六十二名學生,一起於一九o八的春天,到東北的陸軍部集合,自大連乘輪船赴神戶,然後轉往東京,進入振武學校。


    振武學校是什麽樣的學校呢?話說自庚子義和團大亂後,中國統治者腦袋開了點竅,樂見留學了。從清光緒二十七年(一九o一),到了三十三年(一九o七),幾年之間,中國留日學生數目就冒出了一萬多。這種數目,後來一直增加,但增加歸增加,素質卻大有問題,因為跟不上日本的正式學校課程。於是,專為中國人設立的補習班式學校,便益形必要。這種學校很多,在法政方麵,有法政大學;在普通補習與師範方麵,有宏文學院;在陸軍方麵,有成城學校、振武學校。


    在振武學校之前,中國留學生學陸軍的,都先入成城學校。一九o三年(光緒二十九年)成城停收中國學生,改由振武學校接手。振武學校成立於這年七月,地點在東京牛區河田町(現在是東京女子醫科大學所在)。受訓期為三年,畢業後分發日本國內各聯隊實習。所以,這個學校並非如黎東方等人所說,是日本士官的預備學校,而是幫助中國學生學軍事的預校,與士官根本無關。蔣介石在振武學校,時間是一九o七年(光緒三十三年)到一九o九年(宣統元年),所受教育,還不到三年。


    根據一九o四年(光緒三十年)陰曆四月的練兵處《陸軍學生分班遊學章程》當時所選學生要“年在十八歲以上,二十二歲以下者”,蔣介石進振武學校已二十一歲,年紀不算小了。據振武學校編《振武學校沿革誌》,改三年製後,上課總時數如下:


    對照起振武學校創辦時期的《課程概要》(實藤惠秀著《中國人日本留學史》),三年製的課程,日本語文方麵多了一千二百一十二小時,比起沒改成三年製以前,改了半天,重點不外是加強日本語文訓練而已。綜合觀察起來,三年期間,除了軍事課程外,蔣介石所學的,遠在今天高中生的課目以下,甚至是初中生以下(課目中有算術,就是初中生的程度),足見他的教育程度,隻是相當於初高中程度而已。再說,蔣介石入校在一九o八年,按說已是三年製,但從欽定年表核算,他的修業年限,至為可疑,因為明明不足三年。據黃福慶《清末留日學生》說:“中國武備學生接受預備教育的期限,因學校、時期而有所不同。成城學校時代概為十六個月,而振武學校則有數次變更。創立之初為十五個月,一九o五年十月,改為十八個月,次年,再改為兩年,旋改為三年,直至該校廢止,未再有更動。”蔣介石似是“旋改為三年”時期的三年製,故雖說三年,實在成分不足也。


    蔣介石當時叫蔣誌清,於一九一o年冬天,自振武學校畢業,時年二十三歲,遂即分配到北海道新潟縣高田鎮的十三野炮聯隊實習,此時他身高一六九點四公分,體重五十九點二公斤。(據高田市史記載,見《蔣總統秘錄》第二冊,頁二一三)實習生是二等兵,生活十分艱苦。至於軍事訓練,主要是喂馬,以及替軍馬“擦熱”,使馬在嚴寒中血液流通,並沒有真正學到軍事科技。據毛思誠的《民國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一書說,十三聯隊的師團長長岡外史與聯隊長飛鬆寬吾,對二等兵蔣誌清“甚優遇”。(見第一冊第三編,頁十四)但事實上師團長對蔣全無印象,直到一九二七年蔣至日本送照片並贈“不負師教”題詞,長岡才知曾有這樣一個二等兵。(見阪部護郎《將軍長岡外史》頁二七八)既不知,何來“優遇”!


    但是一九二八年國民政府成立後,蔣主席的欽定履曆中,赫然有“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最高學曆。(見民國十八年《中國國民黨年鑒》)一九三七年五月出版的《蔣介石全集》,於《傳略》中也赫然有“初入日本振武學堂,繼入日本士官學校”字樣。(見上冊,正文頁一)此後宣傳順流而下,公私各家莫不視為事實。鄧文儀編著的《蔣主席》,說得最神龍活現:


    到了日本,起初是進東京的士官預備學校,那是我國政府專為我國留學生升入士官學校的準備而設的。後來考入士官學校。在士官學校的時候,專心求學,正因為求學心切,謝絕一切遊樂,因而無形中和一般嬌生慣養、徒事遊蕩的留日同學隔離開來,竟被人誤會為高傲。這是不曾了解他,與其說高傲,不如說他率直。(頁八)


    鄧文儀偷天換日,居然把名不見經傳的振武學校換作赫赫有名的日本士官學校了。當然有不少中國學生自振武學校畢業,經實習後考入士官,像士官四期的蔣作賓、第六期的孫傳芳、閻錫山、第十期的張群等等,但蔣介石並沒有進士官,更無從畢業。從昭和十五年十月興亞院出版的《日本留學中華民國人名調》中,可知自第四期至第十期,每期畢業生名單中都沒有蔣介石。第十一期以後,是何應欽、穀正倫、賀耀組他們了,名單已近“晚輩”,當然更沒有蔣介石了,附帶一提的是:以上各期中,全部姓蔣的隻有四人。其中第四期蔣作賓是湖北人、蔣隆棻是湖南人;第五期蔣國經是湖南人;第六期蔣蔭曾是湖北人,都不是浙江人,自然也沒有是蔣介石化名的可能。蔣介石早年學名蔣誌清,自然也沒有另有學名的可能。所以,從士校各期名單中,蔣介石不列名籍,已經證據確鑿矣!


    其實英雄不怕出身低,士官不士官並無關係,但是蔣介石卻是十分在意的,李宗仁有一段有趣的回憶:


    蔣先生原名誌清,弱冠時曾考入保定陸軍速成學堂,因不守堂規而被開除。後往日本進陸軍振武學校,接受軍士教育程度的訓練。回國後,卻說他是日本士官第六期畢業生。此次到了北京,乃派曾一度任其副官長的陳銘閣(河南人)到米市胡同南兵馬司和士官學生同學總會負責人劉宗紀(士官第六期,曾充孫傳芳的參謀長)接洽,並捐五萬元,作為同學會經費。那時有些人,像四期的蔣作賓、雷壽榮,六期的楊文凱、盧香亭等,就向劉宗紀質問,哪裏出來這個叱吒風雲的大同學呢?劉說,捐巨款還不好嗎,何必深究呢?(唐德剛《李宗仁回憶錄》頁五七○至五七一)


    這種在意,多少透露蔣介石性格中的自卑感與不安全感。亦由於這種在意,使許多文學侍從,不惜把士官的銜頭套在他身上,或盡量把他與士官掛鉤。實際上,蔣介石的最高學曆是而且僅是振武學校出身,“直接送進聯隊”的階段而已,距離士官畢業,還十分遙遠。總之,蔣介石在日本留學,所得學曆隻是軍士教育程度的訓練,階級隻是上等兵。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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