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等到經他一手改好、裱好的畫作重新回到卓青手中, 也不免收獲“原作者”感歎一句:大/師就是大/師, 寥寥添改幾筆,欣欣向榮的山水生機躍然紙上。


    隨畫一並附贈的,還有信紙一張, 留言三句。


    字跡龍飛鳳舞。


    【畫是我師傅親手改的,他說不收你的錢。


    他不收錢, 搞得我也不能收錢,很煩。


    下次不做你的生意了,還是純畫畫好,裱畫行停工了,勿擾。】


    卓青:“……”


    她的小金庫莫名其妙免於一劫。


    就連聞訊而來吃瓜的白大小姐,聽完經過,也感慨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李雲流這貨可不是什麽高尚大藝術家,畫價一向貴得令人咋舌。


    “不過聽說他確實是很聽他那個師傅,呃,叫什麽,什麽飲秋的,很聽那大叔的話,青青啊,你這是走狗屎運咯,”電話那端的白大小姐哼著小調:“也好,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我就等著明天壽宴上,看我們青青技壓群雄了。”


    哪有那麽輕鬆。


    “我其實就是個門外漢,唬唬人的,”聊天對象是白倩瑤,卓青總不會騙人,當即便老實交代:“如果老太太心情好,肯定不拆穿我,還誇我用心了,要是她心情不好,看不上我的禮物……那估計評頭論足的口水都能淹死我,看命了。”


    反正頭兩年送過玉觀音,金如意,還不是也被明裏暗裏挑剔到不行。


    就是不知道今年紀司予大功在前,歐洲分部成績彰然,老太太會不會看在這點麵子上,也給她個好台階下。


    這話一出,於卓青而言,不過是隨口感慨,於生性愛打抱不平的白女俠而言,就是徹徹底底的擊鼓鳴冤了。


    “嘖。”


    白倩瑤頗不滿地咂咂嘴,話裏話外,是隔著屏幕也能感受到的滔天怨氣。


    “是不是這些個老人,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一定要把兒子輩孫子輩都拿捏在手裏,才覺得自己活著有意義?”


    說起這茬子事,白大小姐如數家珍:“就說你家那老太太,當年你和紀司予談戀愛的時候,她當攔路虎,我都算可以理解,畢竟他們紀家確實門檻高,人金貴,換了我估計碰都不敢碰。但現在你都進門了,這幾年對她也是一頂一的恭敬,難不成她非要整得你們倆小夫妻慘淡收場,才覺得揚了自己老大的威風?”


    卓青失笑。


    纖細手指輕敲桌案,她若有所思:“老太太出身好,眼光高,自從司予的父母走了,幾個孫子的婚事都是她一手操辦……司予是頭一個在她手底下唱反調的,我當然就是那個帶壞他孫子的狐狸精。她不在司予身上出氣,隻能找我的麻煩。”


    況且,這隻狐狸精連“徒有其表”四個字都得後天修行,出身不好,更沒能給紀氏帶來絲毫直接利益。


    想想大哥紀司業,七年前娶了萬力集團葉振廷的千金葉夢,促成兩家在能源開發案上的通力合作,為紀氏旗下的兩大子公司順利上市添磚加瓦;


    二姐紀思婉尚未婚嫁,但曾經的三度戀愛,無一不是和大院子弟和平分手,雙方長輩心知肚明,原也是借此疏通了不少門路,各自得益;


    至於三哥紀司仁……雖說娶的是個家道中落的港城千金,但好歹名聲在外,昔日也是幾度進京的老派愛國華商,既掙了大麵子,那點微薄嫁妝,老太太是無需放在眼裏的。


    歸根結底,老太太對她存著的那點門戶之見,是紮根在骨子裏的。


    別說9012年了,就是到她進了棺材,當年紀司予違抗“旨意”,毅然決然強娶卓姓妻,大抵都能算上老人家人生不順意之事top3。


    思及此,想到老太太每次麵對自己時的心境,卓青倒是自個兒把自個兒逗笑。


    “就算是狐狸精,那也得紀司予這個紂王樂意奉陪好不好。”


    剩下白大小姐心緒不平,依舊在電話那頭冷嗤不已:“我發現謠言這個東西真的是絕了,輿論天然就是偏向男方的,明明是他家孫子死不悔改強取豪奪,不管你最後是為什麽答應,至少要不是他突然回國,當年你都快嫁給薑——”


    白倩瑤喉頭一哽,囁嚅兩下。


    “薑……好吧,薑承瀾也不是什麽好貨色,”末了,隻得小聲歎息,“我隻是想不明白,嫁都嫁了,娶也娶了,老太太到底是跟誰較勁呢?”


    卓青摩挲著桌上畫作邊緣,笑著接腔:“跟她自己吧。”


    白倩瑤“啊”了一聲。


    “啥意思啊青青,”她嘀咕:“我又迷糊了。”


    “和先走一步的老爺子一樣,她活著,是紀家的門麵,死了,照樣是紀家的豐碑,”紀四太太悠悠總結:“所以以她的眼光,但凡她還在一天,我就是刻在恥辱柱上、時時刻刻提醒她治家不嚴的符號,看著就難受。”


    而心知肚明這個中緣由的自己,費盡心思雕琢璞玉,也隻為了不讓那符號過分顯眼而已。


    不過也沒什麽好可憐的,各有所圖罷了。


    卓青想:人活一輩子,誰不是跟自己較勁到死。


    =


    和白倩瑤偶然提及這檔子往事,當夜晚飯後,紀家小夫妻繞著老宅外的小花園散步消食,話題也很是順遂地過渡到了少年時。


    卓青一手挽住身邊人手臂,一手揉著吃太飽而略顯圓滾滾的小肚子。


    “不過想想也是,當年我還不知道小時候的事,總覺得你莫名其妙對我好,一定是有什麽鬼主意,什麽轉班,什麽英語補習——一直到道歉信那次以後,才覺得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至於不一樣在哪。


    除了微妙的感情,自然還有其他。


    譬如,那次堪稱心靈羞/辱的道歉信事件,最終讓十七歲的卓青更進一步、深刻地意識到:在高中校園這樣一個微型社會裏,家世和出身,就是某種無從置喙的階級劃分。從紀司予的立場,是不需要、也沒必要對自己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煞費苦心的。


    退一萬步,如果隻是需要一副好皮囊搭襯,他都能隨便找到無數個芳心暗許的少女來加以培養,故而對她而言,與其深究自己得到這樣一份青睞的原因,倒不如趁亂保命,自提身價。


    什麽清高,什麽不冒頭、不惹事。


    槍會不會打出頭鳥她不知道,但是一定會對準頓步不前的縮頭烏龜——在人群中,平凡和怯懦就是原罪。


    “那之後,說實話,”她摸摸鼻子,有些心虛,“雖然沒正式在一起,但其實,我確實有點把你當做保護傘了。就連我那個便宜爸知道你經常照顧我的事之後,也老勸我‘好好跟同學接觸’,還是吃飯的時候光明正大說的,氣得卓珺扔了筷子,那天之後,快有一個禮拜沒下過樓跟我們一起吃晚飯。”


    想想就生氣。


    卓珺這個人,本事不大,遷怒的小姐脾氣倒是經年不改。


    紀司予笑了笑,沒接腔,唯獨身體總無意識地往卓青那頭靠。


    他從不在旁人麵前露怯,平時都掩飾得很好,偏偏到了小妻子身邊,四下無人,就老有種……柔弱無辜又可憐的即視感。


    “站直。”


    卓青回過神來,輕輕拍他,“醫生說的話都忘了?平時好好養著,以後老了才不會又成歪背老頭了。”


    “哦,好。”


    早已經不是小孩子的紀少,這次很聽話的乖乖站直。


    “然後就高三了,高三我們前後座四個人,關係大概是最好的時候了吧?薑承瀾也畢業了,消停了好一段時間,說真的,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他到底是為什麽一時興起纏上我的,我話都沒跟他說過幾句——還有你這家夥,心思埋得也真有夠深的,之前一直在我這釣魚,就是不說清楚原因,搞得我真的冥思苦想,愣是想不出來,你那一套套的到底是圖什麽……”


    “我要是跟你說了,你準會覺得我在騙你。”


    “騙?我有什麽好騙的。”


    “有很多啊,比如長得漂亮,心地善良,對我很好,”紀司予一副篤定模樣:“而且,我小時候那麽醜,你把我當弱勢者照顧,我如果一認出你,就跑到你麵前說,‘小護士,你還記不記得我’,你不相信就算了,要是相信了,還不是肯定自動就把我套進那個醜醜的形象,那我還怎麽娶你當老婆?”


    卓青:“……”


    這家夥真是,無論做什麽事都要想那麽長遠的嗎?


    “而且,我看見你第一眼就認出你了,但你看了那麽久都沒認出我,其實我那時候有點點鬱悶,回家以後還問了宋嫂好多次,難道我和小時候差別很大嗎?明明你就和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啊,”說話間,某人勾住她的手,略顯孩子氣地晃蕩幾下,“不過沒關係,不管你認沒認出我,我找到你了,你就會是我的。”


    這話聽起來總覺得怪怪的。


    卓青剛要接茬,笑他措辭古怪,忽而覺得肩膀一重。


    側頭看,原是某位紀少堅持了沒三分鍾,站姿又歪了。


    貼著她站,腰彎彎,腦袋側側,便正好抵住她肩膀。


    要是被哪個狗仔拍到,估計明天就能占據金融版頭條:【驚!在外叱吒風雲的他,在家裏竟然……】


    “紀司予!”


    卓青這次重了口氣,手上又是一下,直接拍中他背。


    拍完之後揉了揉,話音卻還冷著:“說了不準老是這麽站,三分治七分養,你在外頭站的好好的,幹嘛散個步就沒正形了?我要生氣了。”


    想來她本就是容易哄著的性子,近來在小事上,又或是床笫之間,對紀司予堪稱無限忍讓,倒是把他給慣著了。


    可遇著身體大事,哪裏容得馬虎,百年之後受苦的還不是自己——她好歹也在醫院待過那麽多年,關照身體的本能已經刻進骨子裏。


    紀司予:“……”


    見她麵色嚴肅,這次紀少不再抵抗,比誰都乖巧的聽從命令,站得格外筆直。


    後頭瞧著,那叫一個挺拔青鬆,頎長纖秀。


    卻不說話了。


    卓青是他心裏蛔蟲,也知道照顧他麵子,罵完了,又捏捏他右手虎口處軟肉。


    紀司予瞥她一眼。


    “牽牽手,”她說,“不然我老挽著你,害你往我這偏了,你牽著我,這樣肯定能站直。”


    紀司予說:“哦。”


    說是不情願的語氣,卻很快微曲手肘向下,與她十指緊扣。


    “別生氣了,都是為你好。”


    “嗯。”


    “牽牽手。”


    “……牽著呢,以後等我老了,還要牽著阿青當拐棍。”


    怪幼稚的。


    卓青笑著“嘁”了一聲。


    “所以,後麵為什麽樂意跟我說了?說我們從小就認識,把我嚇了個半死,”在心裏把他吐槽完,又接著方才的話頭往下問:“……還挑著那麽敏感的時候,你存心跟卓珺過不去,想把她氣死是不是?”


    說起這遭,就不得不提,當年繼道歉信事件之後,卓青在卓家的地位實際有了微妙的好轉。


    雖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卓父確實對於她能攀高枝嫁進紀家這件事抱有一定期望。


    然而與此同時,卓珺對於她的不滿也在逐日累積遞增,比起卓家那位早早就出國留學、撒手不管家中事的長姐卓瑤,這個小妹與卓青堪稱宿敵的怨懟,在少年時便已經無可遏製。


    於是,在卓珺十七歲生日那天,聖誕節前夜,便為她親手送上了一場防不勝防的鴻門宴。


    那是卓家宅邸格外熱鬧的一夜。


    宴會廳中,賓客無數、名流如織。


    卓三小姐在短短致辭的最後,忽然聲淚俱下,清秀可愛的臉龐皺成一團,嗚咽著:【其實,說了這麽多,這一年來,對我而言最大的收獲,不是別的,而是我有了一個新姐姐。雖然她出身很貧苦,很難融入我們這個大家庭,但卻總是竭盡所能做到最好,無論是在學校刻苦努力念書,還是在家裏幫忙做家務、幫我補習,她讓我看到了很多人性的閃光點。雖然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在這裏,我也想送給我的姐姐一份禮物。】


    宴會廳的大屏,很快投影出一段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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