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哪怕退無可退,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對你的關心。


    老太太忽而伸手,點了點卓青胸前那枚藍金白鵲胸針。


    “你說,我們家司予啊,他買這個胸針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算好,什麽是你該得的了?這是禮物呢,還是補償?”


    答案是那樣顯而易見。


    卓青沒有答話,隻轉而問:“我為什麽要全都相信你的話?”


    “你可以不相信,我隻是一時興起,跟你多聊了兩句,”老太太聳聳肩膀,“不過你知道,我其實從來懶得跟你們這些小輩撒謊就是了,我又沒有什麽好處,幹嘛白費口水?”


    “……”


    她沉默著。


    末了,怔怔間,隻是忽而起身,走到置物架前。


    她摸著她的畫。


    秀麗明媚的山水,變得皺巴巴的,缺口正中紅心,碾爛山體,整幅畫看起來破敗不堪。


    不好看了。


    本來就不好看,被自己親手毀掉以後,就更不好看了。


    可笑的是,她真的,曾經那麽內疚,那麽努力,那麽步履維艱地,希望能夠把自己這唯一能做的事情做好。


    畫了大半年的畫,每一次下筆都小心翼翼,想要討好老太太的心,何嚐不是為了替紀司予爭一份臉麵?


    可竟然從頭到尾,也抵不過一句,“為了你好”。


    比你看的更遠,為了你好;


    比你想的更多,為了你好;


    因為愛你——所以為了你好。


    她算什麽?


    一個張開手學會接受擁有和施舍的廢人嗎?養在溫室裏,碰見陽光就會被燒灼而死的廢物?


    “畫如其人……”


    她將那宣紙揉皺,死死地,死死摟在懷中。


    畫如其人,好一個畫如其人啊。


    她可不就是用兩年時間,把自己塗抹成這麵目全非又虛有其表的山河秀麗。


    那個曾經穿過大街小巷,陳舊弄堂,一路迎著風跑回家的姑娘,被她狠狠碾碎,再也找不回來了。


    隻剩下一個空落落站在高處的紀四太太。


    風一吹,就往下掉。


    風裏的聲音,隻會輕聲對她說——


    “四少?不是,老太太在……四少!”


    門外的嘈雜聲在耳畔炸響。


    不複一貫穩重平和的紀家四少,霍然踹門而入,腳步聲由遠及近,在她麵前堪堪停住。


    “……阿青。”


    他蹲下身來。


    “阿青,”他擁抱她,試圖帶著她站起,“怎麽了?來,我們……”


    風中的聲音清朗,在耳邊,對她說。


    【可能你早已經不記得我了,但我還是一直都記得你。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不會給你帶來困擾的話,我能喜歡你嗎?】


    她不過輕輕一眨眼,豆大的淚珠倏然滾落。


    紀司予愣了愣,神色一冷,下意識看向身後安穩靜坐的老人家。


    回過神來,低垂眼眸,卻還是耐心把人扶起,承受她大半身體重量。


    “阿青,有什麽事,我們回家慢慢說,來,起來……沒事,跟我說。我會處理的。”


    推拉間,一個紙團從她手中滾落。


    卓青下意識彎腰去撿,卻見那紙團一路滾到老太太腳邊。


    “……!”


    她瞪大雙眼。


    老人看也不看,徑直撚起那紙團,隨手扔進藤椅旁的垃圾簍裏。


    “好了好了,”隻嘴裏念叨著,“我這走出來太久了,還是回前頭去吧,還有。你們這群小年輕啊,也不要耽擱太久了,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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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32


    那天壽宴最後的“熱門話題”, 起於老太太在席間輕描淡寫地提的一嘴,說是今年以後,再不去南山祭祖了。


    “我現在年紀越來越大, 身子骨啊, 經不起長途跋涉,每年還得累得人跟著受苦,何必呢?”


    老人話裏體貼:“以後我在家裏拜拜就是了,和你們的爺爺、爸爸說說話, 他們一定也能聽得到。”


    聽她說的篤定,紀家一眾子弟麵麵相覷。


    末了,還是紀司業輕咳兩聲, 小心翼翼問了句:“那, 奶奶,今年的股東大會——”


    為了給他表現的機會, 往年的南山祭祖,實際上每每都會巧妙對衝年底的股東大會召開時間,由此, 他手中雖然隻有約莫一成股份, 但依舊可以光明正大的“受委托”,代理家中長輩列席,立威之外, 也是某種繼承權的表態。


    可如果以後老太太不去南山, 而是本尊坐鎮上海,那……


    老人笑了笑,似乎對他有此一問略顯詫異, 很快便答:“既然我留在上海,機會難得, 一年到頭,當然也是時候該去見見那群老朋友了,不然他們還以為我真不管事、在家裏放大假呢。”


    紀司業一怔:“……”


    “正好能看看我們司業這幾年,到底把公司發展得怎麽樣了,光看報表,我老眼昏花,也琢磨不出個細節來。”


    老太太說著,複又扭頭,望向心不在焉的紀司予,“至於歐洲分部那邊,我已經安排了人接手,我想著,司予既然回了國,幹脆就跟在我身邊幫幫手,別跑的那麽遠了——執行總監的位置,司業啊,還是留給你做,司予的話,leo不是正好因為家裏那堆私事申請辭職嗎?弄了大半年,現在好歹該收個尾,剩下的任務交接以後,他的位置就交給司予頂上。”


    leo蔣,紀氏基建副總裁,外聘高級金領人士,主管旗下行政部、財政部、地產部及公關部,外事內管兩手抓,是董事局之外,公司內部真正實權彰彰的二把手。


    紀司業聞言,訥訥半晌:“但是leo,呃,leo的工作比較繁重,司予才剛回國,忽然空降到……”


    “怎麽,司業,你對你親弟弟的能力也這麽懷疑?”


    老太太沒給他說完那一堆托詞的機會。


    “教了你這麽多年,說凡事要看長遠,做事要知道適可而止,”隻說話間,複又伸筷,給紀司業碗裏夾了一隻魚眼,“可別把本事都光用在自己人身上,傷了奶奶的心啊。”


    開門見山地把話說到這份上,對習慣迂回婉轉的老太太而言,已是破例。


    紀司業一語不發,隻低頭看著那魚眼,好半會兒,忽而莫名有種兔死狐悲的同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還能說什麽?


    “知道了,leo那邊,我會去溝通的,奶奶。”


    旁人眼中不可一世、趾高氣揚的紀家大少,終隻得偃旗息鼓,聽從安排。


    而後便是長長的沉默,席間心猿意馬,各懷鬼胎,隻聽得見碗筷相撞的細響。


    座位那頭,平白“天上掉餡餅”的紀司予,卻竟沒有什麽反應,連道謝也忘在腦後,隻沉著張臉,默默低頭剝蝦。


    所有的蝦都放進了旁邊的碗中,堆起高高一座山。


    倒是坐在一旁怔怔發呆的卓青,在老太太那凜冽話音過後,下意識地抬頭。


    怔愣過後,她花了數秒反應過來眼下的處境。


    很快,又飛快調整好表情,擠出一個溫婉端方的微笑。


    “司予在歐洲也磨練了兩年,這次難得有機會,肯定會和大哥好好配合的,”說出的話,就像排演了千萬遍的官方,進退有度,放低姿態,“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以後還得讓大哥好好指點他,不要辜負奶奶的期望。”


    適時地出來表態,扮紅臉,這是她之所以為紀四太太的職責所在,也是幾乎成為身體潛在反應的自覺心作祟。


    老太太聞聲,唇邊淡噙一笑,定定看她。


    “是啊,有這個心就是好的,互相學習,慢慢磨合,多好。”


    卓青微笑回望,點頭。


    她從老人的眼神中瞧見隱隱冷嘲似的憐憫。


    即便無聲,卻好像依舊在對她說:到這個時候,還不死心嗎,真可憐。


    ——可憐?


    可憐什麽?哪怕被蒙在鼓裏,盲目感動,自作自受,可她而今已經是紀家的四太太,一腳踏上了尋常人家幾代人都仰視而不可及的高台之上,她出行尊貴,紀家之外,見的都是人人謙卑,俯首帖耳,她有什麽需要被可憐的?


    卓青覺得好笑,嘴角的弧度愈發向上,右手虛虛從眼前一探而過,那些險些曝露人前的水光及時被憋回眼底。


    她不可憐。


    她絕不要被可憐。


    ——“阿青。”


    紀司予脫下手套,冷冰冰的手指探過來,攥住她的。


    起先,像剛才從小倉庫出來的一路上那樣,攥得緊緊,像是唯恐她跑了。


    卻也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鬆鬆力氣,又換作輕輕的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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