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外公後來已經越來越記不清楚人,又常常把我們家那幾個兄弟姐妹記錯號,可是我總還是不同的,畢竟是從小養到大,他心裏總惦記著我,神誌但凡有清醒點的時候,就常委委屈屈地催阿青,“阿星是不是到哪玩去了,怎麽還不回家,阿青,我們要不要去找找?她會不會迷路了,回不了家?”


    阿青每次跟我說起這茬,都是一副無奈又好笑的模樣。


    “在你外公心裏,你永遠是小孩,總怕你回不了家。”


    我想也是。


    所以,哪怕後來我回家變得勤快很多,不再賴在床上不出門,反倒學著要騎單車去鎮上買菜,去給阿青買畫買種子的時候,外公還是總不放心地顫顫巍巍跟出門來,坐在門口,非要看著我出門去,還得一個勁地叮囑我:“你要路上小心看車啊,阿星,不要騎太快,要讓著大車,安全第一,知不知道?”


    我一個勁的點頭,勸他趕緊進屋,別在外頭著了涼。


    他還是不願意走,就站在門邊上眼巴巴地看著我,目送我,一直到我騎出好遠,回過頭,外公還在衝我招手。


    他說:“阿星啊,你要早點回家,不要迷路了。”


    我為此偷偷哭了好多回。


    可我卻也沒有想過,這麽疼愛我,關心我的外公,等到再過半年,我再回家的時候,當他坐在門口送我出門,嘴裏念叨的又莫名其妙成了:“阿嫣,你要小心騎車呀,不要著急……安全第一,爸爸隻有你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呀。”


    “外公?”我愣了愣,一下沒反應過來,“外公,我是阿星,不是阿嫣啊。”


    外公比我更疑惑,也問我:“阿星?阿星是誰?我的女兒叫阿嫣啊。”


    哦。


    阿嫣。


    我這才想起來那是我母親的名字,她叫紀懷瑜,小字阿嫣。


    外公那雙渾濁的眼睛微微眯起,不住打量著我,看著我疑惑又怔愣的表情。


    最後,他還是下了結論,笑著衝我揮手:“阿嫣啊,你要路上小心啊。”


    阿嫣……


    他終於還是忘了他最最疼愛的小外孫女,忘了他抱在懷裏哄著長大的孩子,暌違數年,卻突然提到了那個久久未歸的女兒。


    昔日享譽滬上的璀璨明珠,上得廳堂出席國際舞會,下得廚房做得一手好菜的紀家女兒,紀懷瑜。


    二十年啊,他對我守口如瓶,從不提起。


    一直走到生命的油盡燈枯處,再也沒有任何世俗的理由,出於保護的念頭,阻止他說起自己的女兒,他這才像是把壓抑了幾十年的思念說出口似的,每每阿青不在,便拉著我,嘴裏念叨著:“你說讓爸爸給你買衣服,爸爸一定給你買,可是你不能偷偷再去見你那個男朋友了,知不知道?爸爸不放心你,他那個工作,眨眼命都沒了,你的性格像爸爸,沒了他你怎麽活?爸爸不放心你,爸爸不讓你嫁他……”


    說到最後,就像是當年視頻時看著我不停掉眼淚時候的樣子,他忽而蹲下身去,蹲在門邊,傻愣愣地看著遠處。


    他問我:“阿嫣啊,你是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


    他說:“阿嫣啊,你知不知道你媽媽為了你多傷心……”


    我沉默許久。


    末了,也跟著蹲下身,問他:“阿嫣怎麽了?”


    那年我已經二十歲,是自以為能夠接受命運一切饋贈或難為的年紀。


    所以,這麽多年來的猜測和懷疑,終於在那一天被人悄然掀起幕布,我本以為那並不會讓人覺得有多吃驚。


    可當外公顫顫起身,拉著我的手走到他和阿青的房間,打開床底下上鎖的那個小箱子的時候。


    當我看著裏頭厚厚一打的剪報,其中有一張,上頭明晃晃寫著“緬甸毒梟案告破,三名臥底警察殉職”,“三名”這兩個字被人打上一圈重重的紅印,也看到剪報的最底下,有一張泛黃的信紙,上頭筆跡鐵畫銀鉤——


    【懷瑜:


    這次一去,九死一生,遺憾身已許國,再難許卿,謹祝你長命太平,過璀璨人生。


    成景市公/安局,禁/毒大隊副大隊長謝柏河,向你致敬。】


    看到那封信的時候。


    我的手指不住發顫,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我看著上頭經年仍留有淡淡痕跡的斑斑淚痕,也看著夾在簡報中,時間上相隔一年半,“紀懷瑜”的死亡屍檢報告,自殺。


    到這一刻,我才終於不得不殘忍的撕碎自己這麽多年來可悲的幻想,也終於真正明白,為什麽我的母親總是連一個最簡單不過的視頻都有借口推辭,為什麽她永遠隻在電話那頭,來來回回說著那幾句沒營養的問候,卻從不願意回來看我一眼。


    原來那個張揚熱烈的小公主,她真的像大舅所說,貫徹了她一生敢愛敢恨的原則,永遠留在了她鮮豔的二十五歲,一路直行,絕不後悔。


    ——她死在了“身已許國”的謝柏河,我的父親墓前。


    那裏沒有觸手可及的星星,沒有王子公主的童話,隻有充斥眼球,剝皮碎骨的血腥,以及暗沉沉的暗色背後,“向你致敬”的許諾。


    她是驕傲著高揚頭顱的公主,就算是追得上窮碧落下黃泉,也絕不讓人食言。


    甚至周到的封鎖了一切消息,讓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當年那朵熠熠生輝的滬上玫瑰,隻是遠渡重洋,再不露麵。


    我想,作為母親的她,對我可以有的、最後的愧疚,或許也隻是給了我一個叫“阿星”的名字,又讓大舅編造了美麗的謊話,想要借此告訴我,她會成為天上最璀璨的星星,在一望無垠的大地之上永遠閃耀,庇護著我的脆弱堅強。


    或許隻是提前錄好了很多想要對我說的話,讓我能夠從她的聲音裏汲取力量,也或許,隻是給了我很多很多珍貴的家人,希望我能夠在他們的保護下,無憂無慮的成長——


    她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可我依然很想很想她,很想抱一抱她,很想叫她一句媽媽。


    我多想問她,媽媽,你還記得我嗎,如果記得我,為什麽要扔我一個人長大?


    我想告訴她,媽媽,我真的很羨慕那些有爸爸媽媽的小孩,我也想要在過生日的時候拉著爸爸媽媽的手切蛋糕,我也想要撲在媽媽的懷裏撒嬌,想要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我想要成為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小孩——我已經二十歲了,可我從來沒有被你抱過,你為什麽不能好好抱一抱我,再決定要不要離開?


    我想拚命地罵她,我想拉住她的手,可是我懷裏隻有冷冰冰又布滿灰塵的鐵盒,我的媽媽早已經死去,在比這冰冷一百倍的墓室裏,四四方方的骨灰盒裏,睡去整二十年。


    身後有沉沉腳步。


    阿青不知何時回了家,默默走到我身邊。


    安撫了手足無措叫著我“阿嫣”,問我“為什麽要哭”的外公,又蹲下身,默默抱住了我。


    她的懷抱一如既往的溫暖,沁著橘子味的清香。


    我埋在阿青懷裏,隻是一個勁哭著問她:“阿青,你會不會怪她?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怪她?”


    阿青默然片刻,揉揉我的頭發。


    “怪過的,我怪過她。”


    她說:“我不能理解,為什麽一個兩個,她們都要為了所謂的‘愛情’放棄和糟踐自己的命。我的朋友也好,我的女兒也好,她們為什麽都從來都不去想一想,我們這些留在世上的人,因為她們的離開,會有多傷心?……可是阿星,後來我想通了。”


    “每個人活著,看到的,經曆的,都不一樣。我們不是她,就永遠沒法切身地體會,活在一個沒有指望的世界上,該是多痛苦、多痛苦的事,和愛她的家人朋友們告別,需要多少的勇氣。事情過去了這麽多年,其實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怪她們了,後來想想,阿青,其實我那些怪,也不過就是痛恨自己沒有早一點發現,她們原來一邊笑,一邊又偷偷在角落裏流眼淚而已。我怪自己,明明已經是做母親的人了,為什麽不能多勸勸她,告訴她,沒了愛情不會死,人這輩子還有很多很多可以指望的東西?為什麽不告訴她,如果柏河還在,也不會希望她用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阿青的聲音裏有一絲哽咽。


    “但是阿星,誰也沒辦法回到過去阻止悲劇,你知道嗎?再後悔也沒辦法回頭了,從她閉上眼睛那一刻開始,我們能做的,就隻有不讓悲劇重演而已。”


    所以,我最最喜歡的阿青啊,她才會把所有的難過和悲痛都一口咽下。


    她要她的孩子們,孫兒們,都沐浴在愛裏長大,她要她的丈夫走出過去,要一個圓滿的家。


    她緊緊地抱住我,緊緊地抱住我,像孩提時把我抱在膝蓋上,一次次地教我說話,教我喊“阿媽”、喊“外公”、喊“阿青”那樣。


    她說:“所以阿星,謝謝你出生,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的眼淚淹在她的頸邊,泣不成聲。


    那之後,我其實常想,或許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


    惦念著記恨著,把某件事放在心上十幾年,其實說到底,小的時候想要一個“真相”,等到成為大人了,要的卻不過隻是一句理解。


    在阿青的默許下,那一盒剪報成為了我的“所有物”。


    我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把那裏頭零星的信件一個一個字看完,翻來覆去,好似也就此看完了我父母短暫卻也盛大的一生,那種複雜的感覺無從形容。


    卻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找到了生命的來處與歸途,再也不用隻是羨慕著旁人家父母雙全的孩子,而默默失落於,我從未參與過我父母親一星半點的生活。


    再後來,阿青也告訴我,雖然我父親的陵墓並不對外開放,但我母親就葬在上海。


    在外公和阿青的陪伴下,我去她墓前拜祭過幾次,在她“與本人不符”,相當素淨的白玉碑旁,說了很久很久的話。


    我也去過一趟香港,遠遠看過一眼我素未謀麵的爺爺奶奶,奶奶很慈祥,看我的第一眼,似乎就認出了我,但是或許是出於保護,因為他們身份的敏感,她隻是往我手裏塞了滿滿當當一個首飾盒,便攙著爺爺離去。


    外公很好奇,鬧著要把首飾盒裏頭的金手鐲給我戴上,阿青拍開他的手,他便獨自生著悶氣,不一會兒又湊過來,孩子氣地咕噥著:“我也給你準備了很多,阿嫣,爸爸給你準備了山一樣的嫁妝。”


    頓了頓,又扭過頭去看車窗外,笑著:“阿星還是小朋友呢,不急著嫁人,等她長大了,我也要給她準備很多很多嫁妝,不管她嫁到哪,都有底氣說話,誰也不能欺負她。”


    阿青掰過來他的臉,“那你仔細看看,這是懷瑜還是阿星?”


    外公看了我好半天。


    末了,卻眨眨眼,笑了,皺紋擠在一處,眼神倒亮堂堂的。


    他說:“……當然是阿星啊,阿青,你真笨。”


    原來阿爾茨海默症的患者,並非永遠的癡兒。


    他們總能在片刻的清明裏,抓住一瞬而逝的流星。


    *


    我大三那年,阿青生了一場大病。


    這幾年來,雖說請了兩個護工,但他們也不過做做搭把手的工作,阿青一直親力親為照顧著外公,盡量不假手於人,倒是讓她自己也落下一身腿酸腰痛的老毛病。


    眼見著她那時候整天腰疼得幾乎爬不起身,外公又已經不太方便出遠門,我正好放假,便答應在家裏守著外公,勸服她放心讓大舅帶著她回北京,去協和把病因查一查。


    折騰了許久,好不容易查出來,卻原來是多年的腰椎間盤突出進一步惡化。醫生安排阿青做完體檢,考慮到她的健康狀況基本良好,身體素質也還尚佳,便建議她做手術。


    做手術可不是件小事。


    阿青給我打電話,咕咕噥噥說著手術方案,據說足足得給她腰上打進去七根鋼釘,估計要有小三個月下不了床走路,不僅如此,做完這趟手術,她怕是也再不能幹什麽重活,家裏的大小事務,她以後也就頂多能動動嘴皮子,給花園澆澆水,其他的都得交給護工來做。


    “可我還沒到那地步不是?也就偶爾腰疼一下,疼完了貼個膏布也就好了。”


    堅強如阿青,也有害怕進病房的時候,小聲向我訴苦:“隻是你大舅非說放心不下,醫生又說得格外唬人,說是如果不做手術,以後可能要癱瘓……我擔心啊,等我在這做完手術,就是按最少最少的算,養也得養一個月吧,你外公在家怎麽辦?”


    我默然。


    想了想,複又扭頭看窗外,外公還在門欄邊坐著——自從阿青一個人去了上海,每到黃昏時候,他都非得要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說是要等阿青回來,攔也攔不住。


    大家都以為他安分,也就隻是坐那等等,卻不想前幾天竟然也有次沒看住,還差點讓他杵著龍頭拐走到村頭去——


    我那時還以為他走丟了,頭一次氣得失態,怒衝衝把兩個護工罵了一頓。


    又趕忙沿著屋外大道一路問一路找,等到終於找到他,人已是坐在村口邊那路旁大樹墩上歇氣,怕是晚來一步,他就得坐上小巴,真找到鎮子上去了。


    “外公!”


    隔著老遠,我急忙叫住他。


    老人家一扭頭,一看見我來,倒也忘了他自己才是把局麵攪得一團糟的罪魁禍首,像是一下見了救星似的,直衝我招手。


    我也實在不好衝他生氣,無奈笑笑,便低頭想先攙著他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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