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把外公這傻樂的模樣哄好,阿青這才借口說要去重新放好理發的物什,起身拎著東西離開。


    我想起那機器刀片危險,有些放心不下,叮囑表弟表妹們看好外公,便也馬上跟過去。


    還沒叫住人,卻見極少極少在人前泄露半分脆弱的阿青,在後院的花圃前顫抖著蹲下身。


    她不停不停地流著眼淚。


    壓抑的哭泣聲第一次逼彎了她的堅強,從來不在我們麵前哭,從來平靜接受外公的病痛,從來不變態度地照顧著外公的阿青,第一次這樣泣不成聲。


    “司予啊,司予啊……”


    她隻是來來回回念叨著外公的名字。


    我輕手輕腳走過去,抱住她,明明想要安慰些什麽,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


    ——阿青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我還能再說些什麽多餘的話呢?


    後來我才明白,阿青的眼淚,或許本就是某種秘而不宣的預兆,是外公最後的,清醒的,留給妻子的溫柔。


    就在阿青給外公理完頭發的第三天,在我們樂嗬嗬準備外公生日禮物的當口。


    自打得病後,便一向睡意不安穩,總要阿青哄著才能安睡的外公,最終在睡夢中,平靜地離開了人間。


    阿青貼著他冷冰冰的麵頰,抱住他,像抱住一個嬰兒一樣的小心翼翼。


    “司予啊,”她說,“你別擔心,剩下的事我都會安排好的。”


    “……司予啊,你不會覺得痛了,都過去了,再也不痛了。”


    “因為想陪著我,老讓你這麽努力活著,真的對不起啊……現在沒事了,安心地走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的走吧。”


    阿青給外公梳了頭發,換了新裝。


    在所有人的哭聲裏,她親吻他的額頭。


    一切都像他還在,他還年輕時那樣。


    是她送給他一生的溫暖,也是她最終親手將他送走。


    我想我或許明白——對於外公而言,這已是此生上天最大的饋贈。


    那之後不久,在外公辦得極為簡樸、與他一生的盛名毫不相符的葬禮上,也是阿青,以昔日紀家老本家尚未遠去的“威名”,震住了所有有意無意前來試探的媒體,全部拒之門外。


    邀請到場的,左右不過我們這些最近的親朋,間或幾位難得真正交心的老友。


    阿青是最後一個上台致辭的。


    她笑著向每一位到場的人:大舅、舅媽、雲流爺爺、桑桑奶奶、香港的老鍾先生、還有幾位我並不熟悉的長輩……一個個鞠躬,手中卻沒有紙頁,不過孤零零一個人上去,孤零零走近話筒。


    也是,悼念詞啊,本該大談一番亡者生前的功過事跡,回憶往昔,祝福來生。


    可是我家的老太太,她從來不稀罕那些所謂的輝煌事業,凱歌高進——


    她隻是溫柔地念: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她說。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


    外公離開以後,阿青好像什麽都沒變,但是好像也變得孤僻了很多。


    她辭退了所有護工,獨自打理著那片果園和花圃,春去冬來,我和表弟表妹們都各自成家立業,或旅居國外,或久在北京,可每每到了豐收的季節,又都總能收到阿青寄來的包裹,滿滿當當的蔬果和果醬,手織的毛衣……每一年都不曾少過,裏頭還多半總夾了封信箋,老人家雋秀筆跡,字如其人,笑著叮囑我們:冬天加衣,在外頭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飯。外婆現在多給你們做幾件衣服,等我也不在了,你們就隻能穿外頭工廠打出來的毛衣啦。


    她從不避諱死亡這樣的話題,倒是古靈精怪地學著年輕人,在署名後頭加一個手繪的可愛卡通頭像。


    我們這些孩子成為了忙碌的成年人,大舅和舅媽也不知不覺退下了一線。


    雖然兩夫妻依舊忙著全世界周遊,辦畫展、辦園藝展覽,可每到秋果熟了的日子,不管多忙,還是都會回到外婆身邊,幫著摘摘果子,打理農田——大舅說,這是外公離開前,意識難得清醒的時候,三番五次拉著他們專門說過要做的事。


    “你外公誰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阿青。”


    大舅說:“但是阿青呢,就誰都不放心,唯獨最最放心你外公了。”


    三言兩語,倒像是把這癡纏愛侶的七十年一語道破。


    然後便被舅媽戳著腦門子趕到一邊,電話那頭,隨即便傳來舅媽熱熱鬧鬧的聲音,噓寒問暖,問著我在國外念書有沒有不滿意,要不要再安排幾個人過來照顧。


    舅媽越來越像阿青了,哈哈。


    我忙說不用,聽著他們的吵嘴,最後總以大舅的服軟告終,竟也覺得身處異國他鄉的清冷盡數褪去。


    我想,比起旁人那些個豪門大戶的風波詭譎,勾心鬥角。


    我們家,大概是最不像“豪門”的“豪門”吧,整天一個兩個,都這麽沒心沒肺又傻樂的。


    但是也好。


    通天大道不止一條,何必用真心去換那點高處不勝寒?


    就像少年時,我總不懂外公為什麽選擇在最輝煌的時代宣告商場生涯的落幕,不懂他為何曾經野心勃勃,在福布斯榜上高歌凱進,壓過鍾家,踩掉宋家,卻在最關鍵的時候“棋差一招”,和阿青一起歸隱田園。


    但回頭想想,個中緣由,又早已近在眼前罷了。


    再過數年,阿青年屆九十有九,我們一眾兒孫回鄉給她過壽。


    家裏那隻黃狗早已老得不像話,冬天午後,癱在院中那顆老樟樹底下曬太陽,阿青買了一架搖搖椅,坐在搖搖椅上,那竹木椅搖啊搖,晃啊晃,奶奶披散在肩頭幹枯的白發也輕輕地掀起波紋。


    看見我們遠遠走來,她這才笑起,抬起手來,衝我們招手——


    太陽落山了。


    阿青死在了她九十九歲又五個月那天,如果外公還在,那天本該是他的九十九歲生日。


    我們發現她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黃昏,她躺在搖搖椅上,就像是睡著了,嘴角還掛著一如既往溫柔的笑。


    是喜喪。


    除了大舅以外,我們所有人都努力忍住了眼淚,我們都像阿青希望的那樣,都沒有哭。


    那天晚上,我甚至還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長得“燦若玫瑰賽趙敏”的媽媽,她長得真好看啊,我跑過去,撲進她的懷裏,我說媽媽媽媽,你為什麽一直不來看我?你在天堂過得好嗎,你幸福嗎?


    我問了好多好多,一大串一大串。


    一抬頭,媽媽的臉卻變成了阿青的臉,不招搖,不張揚,卻是那麽溫柔。


    她揉著我的頭發,輕聲說:“阿星啊,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要再等七十年,八十年再來,好不好?”


    “不好,阿青,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跟你分開。”


    “傻孩子,你叫阿星啊。我們都愛著你,我們都會成為天上的星星,永遠保護你,怎麽會分開呢?”


    阿青親了親我的側臉。


    我想拉住她,可是我的身體好像被凍住了,怎麽走也走不動,隻能目送著她背過身遠去,走向一扇很明亮很明亮的大門。


    她變得年輕,背影不再佝僂,有一頭柔順烏黑的長發,肩頸纖細,明眸如水。


    她的身邊是外公,年輕的外公,原來大舅隻是長得像外公,卻遠沒有外公年輕的時候那風采昂揚。


    她後麵還站著一個女孩,穿著粉色的公主裙,棕色的小波浪卷發,白色的長襪一直到膝蓋。女孩穿著雙鬆糕鞋,一蹦一蹦,走了老遠,卻不知想起什麽,又猛一下回過頭,仔仔細細盯著我看了一圈,“你就是阿星啊?”她笑,“不愧是我們青青的外孫女,真漂亮。”


    女孩衝我比了個大拇指。


    扭過頭,又飛也似地跟上阿青,挽住阿青的手臂。


    “青青啊青青,我漂不漂亮?”


    “漂亮漂亮,當然漂亮了,你可是最華麗的小公主。”


    “口意!才多少年沒見啊,青青,你現在說話真是超~誇張誒。話說你知道嗎,紀司予這家夥真是賊心不死……在這等你好久了,明明我先等的哈!我都說了,下輩子要跟你做親姐妹!我做姐姐,你做妹妹,哈哈哈——哎呀,紀司予你這個粘人精,還拉著我們青青不放,都說了要錯開了,待會兒把你投生成我們親兄弟,看你怎麽辦!”


    ……


    我醒在深夜。


    夜深人靜時,好似世間總都遺忘了人類喜悲與來去。


    我走出院外,阿青的棺槨就在不遠處的藤架下,大舅徹夜守著,不時嘟囔著說些什麽,我聽不大清切。


    倒是家裏的黃狗懶洋洋,還是趴在那樟樹底下,不像是曬太陽,倒像是一個忠誠的衛士,守候著最終的歸處。


    我走到黃狗身邊,它抬起眼睛看我,眼神濕漉漉的。


    它也給我讓出位置,肚皮底下的土堆處,是那已然看不出翻埋痕跡的小坑。


    我輕輕刨了一層土。


    那裏已然沒了昔日銀發,早不知做了何處的養分。


    倒是有一對白金戒指,混不吝地埋著。


    不計較人世苦短,但見地久天長。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有始有終,不負相見。


    感謝所有,我們下本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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