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芳蹲到他對麵,“可我從來沒見你彈過琴,也沒見你練過。”


    劉介眼眸一彎笑道,“所以這不是早早過來練琴麽。”


    “你這叫臨時抱佛腳。”她點評。


    “這話準確。”他雖這樣說,臉上倒沒什麽慌張表情,仍然是淡定從容地,白皙修長的手指劃過琴麵勾起水波似的琴音。


    燭芳心想他可能是在試音準不準,遂與他閑聊,“你想要彈什麽曲子呀?”


    他手指一頓,眼眸一抬,笑問,“鳳求凰?”


    “誰和你說這個了?”她羞惱地凶他,“我問的是,你要在宴上彈什麽曲子!”


    他這才正經回答,“廣陵散。”


    《廣陵散》燭芳曾是聽過的,這樣慷慨激昂的曲子,“我覺得與你一點也不像。”


    他試好了琴音,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她,“那燭芳覺得我像彈什麽曲子的?”


    燭芳於是仔細地想了想,“《洞仙歌》或者是《陽春白雪》。”


    他輕笑一聲,伸手過桌,雙指微彈她額頭,“燭芳未免太看得起我。”


    這一彈雖然不痛,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捂上額頭,“難道不對嗎?”


    “對也不對。或是《洞仙歌》,不得已也或作《廣陵散》。皆是一時心緒,一首曲子要用來形容一個人,哪有那樣簡單。”


    劉介言罷,施然地雙手撫上琴弦。


    燭芳見他指或勾或挑、或撥或按,潺潺琴音從他指尖淌淌泄出,初時還泠然如訴,後來鋒刃忽出,錚錚然如鐵甲相擊,自帶一股豪氣和慍氣。


    不得已嗎?她似乎從未見過他不得已的模樣。至少在這之前,他從來就是一副從容得不行的模樣,連人間的帝王都拿他沒辦法。


    燭芳目光從琴上挪開,望著他的臉。


    這張臉初見時驚豔過她,眉眼如畫,秀雅絕倫,就連天上的神仙都比他不得。隻是那雙濃黑幽深的眼眸,裏頭的情緒她從來看不懂。


    忽地勁風大作,他墨色發絲隨風揚起,白玉似的梔子花瓣也被這陣風吹卷得滿庭四散,其中就有一瓣飄落到了木琴之上。


    彈琴的手隨即停下,錚然琴音戛然而止。


    劉介慢悠悠拾起那瓣梔子花,安靜中聞她道,“我覺得,你有事情瞞著我。”


    他與她對視,還未曾說什麽,鍾離家主的聲音已經傳來——


    “你們倒是好興致。”


    -


    大宴是在辰時開始的。師恬並沒有來,倒是王康泰上來捎了個口信,“師姑娘祝賀六公子歸宗鍾離,隻是她心情還沒整理好,沒辦法過來了。”


    燭芳覺得不意外。


    其後便是一堆恭賀話,她眼睜睜看見劉介腳邊的禮品越堆越多,最後都是被苦哈哈的仆侍給一件件搬走的。


    而後寒暄事畢,劉介還沒開始彈琴,庭外便傳來一陣高喝——


    “聖人旨意到!”


    這下庭內所有文士紛紛起立,目迎著聖人底下那位掌香大監手托一卷明黃聖旨、帶著抬著木箱的禁衛浩浩蕩蕩地闖了進來。


    庭院裏的文人齊齊躬身問禮。但沒什麽人有異色。燭芳心想昨日燒樓的動靜那樣大,山上山下可能都已經把這事情傳遍了。


    那掌香太監高喝一聲“平身”後,展開聖旨,朗聲念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鍾離嫡六子聰敏秉直,忠義明德,助孤鏟一虎狼之患,護國有功,是宜褒賞,以彰潛德。茲特贈爾一願,九原有知。驊琴鍾離育養有功,贈黃金千兩,良田百頃,望爾承文載武,桃李澤國。”


    “介,叩謝聖意。”


    燭芳見劉介上前接過聖旨。


    那掌香太監適時詢問,“六公子,這聖人說了給您賞賜,您可想好了要許什麽願?”


    目光匯聚之處,隻見劉介長身而立。


    他目光悠遠高雅,恍若山雪蘭竹,聲音低潤深雋,不疾不徐道,“介久居在外,一時歸宗,恐難負嫡子之事。鍾離聲名於世,良才聚聚,介從外歸,難堪其任,且生性不拘,實在苦於泥於牆垣,特此懇請聖人準允介歸隱林田,好除了這身枷鎖,亦留位於鍾離賢才。”


    他一番話說得很是從容,卻把席上眾人都給說愣了,也把鍾離家主給說黑了臉。燭芳眼見鍾離信眉頭蹙起,可他顧忌著皇家信使在此未敢動身。


    她心想劉介的算盤打得沒錯,若他敢和鍾離信當麵提歸隱的話,肯定會被強硬地扣下來。


    那廂掌香太監已是眯著眼複問道,“六公子可是想好了?這心願一許可是不能再改了。”


    “想好了,未敢有欺聖人。”


    掌香大監點點頭,眸光一抬,落到劉介身後的眾人身上,“六公子既想歸隱,聖人自不可不允。”視線尤其在鍾離信身上停頓稍久,“此乃聖意。”接著指揮禁衛把賞賜的金銀搬入庭中,而後問禮告退。


    徒留滿庭寂靜。


    這一場歸宗宴被這麽一攪和,攪和成了歸隱宴。


    劉介自是不必彈琴了,他被鍾離家主傳喚進了廳內談話。


    進去前還安撫燭芳,“在此等一等,我一會兒出來。”


    燭芳心想他不會食言,也就坐在庭前石階上等他,望著庭裏或喜或驚或沉臉的形形色色的人,她忽然覺得很沒意思。她覺得她大概能理解劉介,他想歸隱不單單是為了她,也許更多的,的確如他所言一般:“生性不拘,苦於泥於牆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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