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革命的時候,用那個斷頭台殺了很多人,其中殺掉了羅蘭夫人。羅蘭夫人臨死以前講了一句話,就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她說: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惡是假儒之名己行。在你自由的名字底下做台,很多事情都是假借自由做出來的。她還有一句名言,到現在我還記得,就是:我認識的人越多越喜歡狗。這是很憤世疾俗的話,意思就是說人不如狗。


    大家看十幾年前的我的一張照片,我跟我弟弟養了一群狗,這都是些長不大的小狗,非常的可愛。可是,我喜歡狗並不養狗,為什麽呢?太花時間。我花很多的時間用在書本上麵,用在寫作上麵,沒有時間養狗,所以,我隻是喜歡狗而不養狗。我講這個故事告訴大家,我基本上是憤世疾俗的一個人。我有很憤世的一麵,我也會讚成這樣的說法:我認識的人越多,我越喜歡狗——人不如狗。可是,我解決我這個憤世這一麵,用很多的方法,這些方法不包括生悶氣在內。


    過去北京大學一個有名的教授,叫做熊十力。熊十力參加過辛亥革命,可是,後來他發現中國革命已經被蔣介石給篡奪了,他恨蔣介石,恨到什麽程度呢?恨得早上起來看報紙,看到有蔣介石照片,把褲子解開,塞進去擦擦擦,用蔣介石照片就這樣擦起來了,他恨蔣介石恨到這個程度。


    我的老師殷海光先生就是台大哲學係的老師,辦《自由中國》雜誌,後來雷震被關起來,蔣介石沒有抓殷海光。殷海光最後得了胃癌。我押掉了房子來救殷老師,可是,他還是死掉了。後來我們才知道他為什麽得了胃癌——他吃飯的時候忽然想起了蔣介石,筷子一放罵起蔣介石來了,大罵特罵,而且氣得要死,氣得自己都不能吃飯了,最後嘔氣嘔死了。所以,我才笑我這位老師,我說他是哲學家啊,哲學家怎麽會得胃癌死掉?胃癌原因很多,但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心裏麵不愉快。哲學家都想不通,心裏不愉快,這個哲學白學了。這個病啊,不該你得的病你得了,就好像一個神父他死掉了,得的什麽病呢?梅毒。神父怎麽可以得梅毒這個病呢?所以,孔子講一句話,說“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神父不可以得梅毒,哲學家不可以得胃癌。所以,我李敖不管是什麽家,我絕不會因為我痛恨什麽人,或者痛恨什麽政府而生悶氣,我才不要生悶氣,我的本領也不這樣亂用。


    大家看啊,美國當年有個重量級的拳王,世界級的,叫做喬路易。他有一天跟朋友吃飯出來,忽然在路上跟一群流氓衝突了。這些流氓不曉得他是喬路易,不曉得他是重量級的拳王,他這一拳出來是三百磅的力量,能打死人的,就動手了——打,不曉得對麵這個黑人很壯,是個拳王,有眼不識泰山。他的朋友就(等著)看他打,他不打。他朋友說你打呀打呀,這個喬路易不打,寧肯被人打了幾拳,他不打,息事寧人回去了。朋友們就問他:你為什麽不打?他說:我這一拳就三百磅,我會把人打死;第二,我這一拳多值多少錢啊?我是打比賽的,我這個拳是打小流氓的嗎?不打。幾十年來,我李敖被人家中傷,被人家誹謗,被人家造謠,被人家汙蔑,被人家在網站上臭我,我見得太多了。我在乎不乎?我才不在乎。不在乎並不是李敖臉皮厚,不在乎是說以我的身價,以我的精明,我該出拳我才會出拳,不出拳是我不會打這些小混混,我不會打。


    所以,大家要知道,我今天的生活方式有我特殊的一個標準,這個標準是別人所不了解的。就好像歌王卡羅素一樣。有一次,卡羅素在一個餐廳裏吃飯,一個臨桌的人過來跟他握手。他說:“我好崇拜你啊,卡羅素,你是個偉大的冒險家。”他一想:我怎麽會是個冒險家?原來《魯賓遜漂流記》(的主人公)魯賓遜的名字就是crusoe,吃飯那個人把他當成《魯賓遜漂流記》的魯賓遜了,因為名字是一樣的。卡羅素碰到那種窘態,他也會覺得讓他過去就算了。所以,我李敖告訴各位,我不會被人家氣死,我不生氣。別人對我的不了解,我覺得是可想而知。一定有很大的一批人,對我不了解。不了解的原因大部分我知道,是他們無知,他們的境界、他們的水平達不到你的水準,所以會對你有很多奇怪的要求。譬如說,我李敖隻結婚兩次,可是在大陸,有的書裏麵說我結婚三次,我在大陸多結一次婚。我一個好朋友叫陳兆基,看了一些大陸對我報道,他說:“李敖啊不得了,你在大陸就像西門慶一樣,像《水滸傳》勾搭潘金蓮的西門慶一樣,好像變成大色狼一樣。”我一想我就笑,對我實在是不夠了解。


    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我們個人內心行事。譬如說,我常常讚美我自己,大家覺得好好笑,但是我是用一種玩世方法來讚美的。事實上,我們所看到那麽多的芸芸眾生,發現真正能夠特立獨行表達自己的,從古到今,的確很少。明朝有一個人叫顧憲成,東林黨的顧憲成,當時明朝的宦官魏忠賢(魏忠賢九千歲啊,皇帝萬歲他九千歲,滿朝的文武都拍他的馬屁)活著的時候,就蓋那個祠堂。我在北京所念的小學(現在還在,新鮮胡同小學)的校舍,就是當年魏忠賢的祠堂。有一次魏忠賢過生日,大家簽名祝壽,有人就替顧憲成簽了名。顧憲成說:這還得了嗎,我怎麽會給他祝壽?他就跑去了,拿把小刀,打開簽名冊,看到那個簽名,用小刀把名字挖下來——老子才不給你簽名呢,我才不拍你這個馬屁呢。他就是這麽一個個性。我們看起來多麽的了不起,並不是說全麵性的,一個人隻要在這種黑暗的世界裏麵,他能夠散發一個熒火蟲似的光芒,我李敖就佩服他。


    大家看這個人,叫溥心餘。他是什麽人?他是溥字輩的滿族。中國末代皇帝(宣統皇帝)就是溥儀,他叫溥儒,字心餘,他是鹹豐皇帝的弟弟恭親王的孫子,大畫家,清朝滅亡以後他就畫畫。你不要小看他,他是德國的生物學博士,後來就到了台灣。到了台灣呢,他怎麽樣做?他不用什麽鈔票,他出門也不用鈔票,也不會用,他過著他自己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這時候,有一個貴婦人想要學畫,要拜他為師,這個貴婦人是誰呢?就是蔣介石的老婆宋美齡。宋美齡在台灣小朝廷裏麵待著沒事兒幹,附庸風雅,想要畫畫——畫國畫,就想到我們台灣有一個國畫大師啊,就是溥心餘(溥儒),就通知他要拜他為師。溥儒說:別來,我有個條件,按規矩來。什麽規矩呀?你要對我磕頭。你拜我做老師畫畫可以,我願意教你,你要磕頭——按規矩來。我眼裏沒有什麽“總統”夫人,沒有什麽蔣夫人,統統沒有,隻有學生,你要磕頭。好了,蔣宋美齡這個架子放不下來,不肯磕頭。不肯磕頭我就不收你,你不要怪我,我不收你。他就不收你,就骨頭這麽硬,就這樣子。


    溥心餘這麽一個故事被我李敖撿到了,我都會在他死後多年,這樣地讚美他。所以,我認為我們有很多的機會,不是說啊現在是“文革”了,我們都沒有辦法,我不這樣看。我認為我們還有很多機會去表現自己,或者閃躲掉,有原則地閃躲掉一些可以閃躲掉的傷害。我們像個貓一樣。大家看到這個貓沒有,你從天空把它丟下來,它一開始是這個姿勢的,在天空裏能夠這樣的轉身,然後再這樣轉,然後再這樣落地,知道嗎?連貓都會打個滾兒,人為什麽不用自己的智慧?當然,我承認有人運氣太壞,過不了關,我承認。可是有些時候,有運氣好的時候。我們想想看,每一天飛來橫財和飛來橫禍的機會,其實一樣多吧,是不是?有些東西好和壞是很難講的。


    我佩服中國古代的管子(管仲),在《史記》裏麵記載說他有個本領,什麽本領?能夠化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來了一個飛來橫禍,他就把它攪攪攪,對他有利,人家失敗的東西,他攪攪攪把它搞得成功了,化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我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人生標準。當然,有的人說人需要很狡猾。我承認,需要很多的狡猾,狐狸能夠活就是完全靠它狡猾,所以,我覺得狡猾並不是一個罪狀,狡猾本身也是很重要的。在這個時候我才告訴大家,我真正的作為,我覺得人生對我最快樂的事情就是說真話。


    我們看到那皇帝穿的衣服,最後是大家覺得什麽衣服都不穿,反倒有衣服了,大家都知道是騙皇帝的,皇帝不以為被騙就出巡,然後大家看到這個畫,看到沒有?《國王的新衣》。出來以後呢,國王戴著皇冠,拿著權杖,結果以為穿著禮服——人家看不見的衣服。隻有一個小孩子講了:國王怎麽沒有穿衣服?每個人不敢講真話,小孩子敢講真話。我並不要裝什麽小孩子,可是,我李敖一輩子用我的文章、用我的嘴巴、用我這種特立獨行的性格、用我一種也相當狡猾的手段,我來講真話。不是嗎?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的事情都有這樣的現象,就因為我肯講真話。可是,現在有一點問題,我三年來開了三次刀,為了檢查又做了三次的全身麻醉。換句話說呢,我三年來六次全身麻醉,三次開刀。最近一次是前列腺開刀,開刀以後呢我有一個症狀,就是我覺得我的反應變得慢了,變得遲鈍了。最嚴重的一個症狀,就是我發現,人家是口是心非,我是心是口非,就是常常說出來的話啊,我自己不是那樣說的,可是說出口來我不知道。


    前一陣子台灣有一個所謂公投的辯論會,我參加了那個辯論會,把民進黨的高雄市市長,也是我的小朋友謝長廷,打得落花流水。出來以後,陳文茜陪我招待記者。我在記者會上當麵就講,我把陳文茜叫成了陳水扁,大家都笑,陳文茜也笑。我都不曉得別人為什麽笑。我就想:怎麽搞的?原來我心裏所想的事情跟我嘴發出來的事情有的時候是不一樣的,會鬧出來這種笑話。


    最近我還鬧了個笑話,在我們的節目裏麵,有一次我談到攢指這個事情。我被國民黨偽政府刑求,就夾指頭這樣的事情,我還引用了一段那個書給大家看,我明明引用的是《老殘遊記》,我說出來的是《儒林外史》。大陸的一個觀眾王磊看到了,他通知我女兒寫信給我,說:你怎麽會搞出這種錯誤來?我就告訴為什麽我會心口不一,我心裏想的跟我所講出來的有這麽大的落差。


    告訴大家,你們看我的節目,要看快看。我剛過了西洋算法的六十九歲生日,中國算法我就是七十歲。我七十歲,現在體力越來越往下走,我的智慧是最成熟的一段,所以,我現在即使有錯誤,結結巴巴,甚至是有點亂的,亂七八糟的,(還是可以)把我的這些智慧啊,講出來給大家聽。這個階段過去以後,你們要聽也聽不到了,要看也看不到了。什麽原因呢?這是我給大家展示過的一張照片,就是這個英國的ruskin。ruskin這個有名的文學家、思想家,他告訴人們說:你們千萬不要看到一本書的作者,你隻看他的書就好了,看他本人沒有意思。今天你們很不幸,你們不幸要看這個老頭子在這裏張牙舞爪。我的不幸就是明明我已經老了病了,可是我還要展示給大家看。這就是ruskin年老了以後。他在六十九歲(我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他就病了,就不太能寫東西了,完了以後就變成這個德行了。你們可能看不到我這個德行,可是我必須提醒大家,請珍惜看《李敖有話說》,因為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你就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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