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的虛擬第九號。


    「一個人,我喜歡照鏡子;兩個人,我就有點怕了。我怕看到鏡裏的兩個赤裸。」


    「沒有鏡子,裸體是一個嗎?」


    「可以隻看到一個,不是嗎?」朱侖謹慎的說著。


    「鏡子使你沒有選擇?」


    「應該是。你呢?」


    「我喜歡選擇鏡子,奇怪吧,我選擇的鏡子,它叫朱侖。」


    從她,看到我自己。詩人布爾狄龍(f.w.bourdillon)說「夜有一千隻眼睛」(thenighthasathousandeyes.)、「頭腦有一千隻眼睛」(themindhasathousandeyes.)。佛教文獻裏沒說多少隻,但渾身都是。原句是:「通身是眼,不見自己,欲見自己,頻掣驢耳。」意思是說,自身的視野是有限度的。你縱使渾身都是眼睛,仍舊看不見你自己。解決之道,要靠掣驢的耳朵,讓驢對你叫,你才能驚醒,至於為什麽要驢叫,那倒要問魏晉高人了。魏晉高人有的喜歡做驢叫。人為什麽要驢叫?一個答案是人就是驢,人通身是眼,可是看不見自己,要看見自己,看看驢就是閣下。當然,掣驢耳朵的目的也許不是要驢叫,而是靠掣認清一何驢也!拉丁諺語說:“theassisknowbyhisears.(exauribuscognosciturasinus.)”莎士比亞劇本說:“iamanass,indeed;youmayproveitbymylongears.”觀人於其驢了,多妙啊!


    我素來不喜歡大部分的佛門言語,因為佛門言語在語意上太含糊、沒有界定,不知它們說什麽。而一般說經家和箋注家卻亂作解人,附會指出說這個說那個,其實全是胡扯。整個的「大藏經」,其實絕大部分都是玄學字彙的排列組合,完全沒有真實的意義。滾入這種「玄學障」裏的人,整天的活動,一如籠中踏自轉輪的鬆鼠,辛苦得不亦樂乎,結果卻在原地未動分毫。佛門的對話,大率類此。一方實在不清楚知道或真的知道對方在說些什麽;而對方的回答,也是天馬行空。所以讀佛經,隻得就勉強可敲定的片言隻句予以檢定,其他的莫名其妙,隻好去他的了。不過,上麵這段佛教名言,有片言隻句還可討論的,就是:一種視覺,可以從對自己以外的一個標的,反身求之,很像「觀人於其所施」那種情況。有多次,在朱侖身上,仿佛看見我自己。她透露出我的心意、她流露出我的願望、她泄漏出我的秘密,她是天啟。多麽奇妙,在一個十七歲的身上,竟看到我自己。最後,她用裸露,敗露了我,她知道我在隱藏,卻難以隱藏,她得出真正的我,像得出一個答案。她並沒提出問題,卻使我做出答案。她無須在意我看見自己,隻要從她,便看見我自己。


    我對朱侖說:


    「iuseamirrortoseemyface;iuseyourfacetoseemysoul.(從鏡子中,看我的臉;從你臉中,看我靈魂。)」


    朱侖問:


    「那我怎辦,我看什麽?」


    我答:


    「從鏡子中,看你赤裸;從我眼中,看你多麽迷人的赤裸。」


    一個人,我不喜歡照鏡子,因為它分明隱藏了我。我也有過青年的我,曾經照在鏡裏,駐顏其中,那個年紀的我,分明仍在那裏、留在鏡裏、隱藏在它背後。隋朝的小說「古鏡記」裏那麵古鏡,它那麽誠實,在它正麵,會透出背影。就是那種,叫「透光鏡」,正麵是磨亮的銅鏡,當光線照到它,鏡麵反射到牆上,應該是一個亮亮的圓,去看吧,不止這些,亮亮的圓裏麵,竟出現了鏡子背麵的圖案,好像是透過來的自己。怎麽回事?聰明人都來解釋它,宋朝的沈括指出,鑄銅鏡時,背麵有圖案,比較厚,冷得慢、收縮得多,暗中收縮到正麵,但起伏極小,肉眼看不見,以為正麵是平的。就像靜止的水麵看來是平的,但反射光線投影在牆上,水麵就看到起伏。元朝的吾丘衍推翻了這種解釋,他說鑄鏡時,用兩組一樣的圖案一正一背,鑄在一起,再磨平正麵這塊,看來是鏡麵,裏頭卻圖案隱然,好像是透過來的自己。我呢,我不要這麽多的物理,我要的是生理。我向鏡子要我的過去、要青年的我,可是,鏡子作弄了我,它讓我看到今天的自己。我搜尋、我聲明、我抗議,我都失落了,最後,我發現了朱侖,我真正的鏡子。


    像是「聊齋」中八大王中的鏡子,漂亮女人一照,就影留其中,磨之不滅。迷人的朱侖,她永遠青春,在鏡子裏。青春不怕照鏡子,但怕一個「置入性」單項。在為我oral時刻,十七歲怕看她自己。


    為這篇起個名字吧,叫「今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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