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歸晏記得喬錦瑟有孕在身,下意識地便偏了些,不讓自己的重量壓到她身上:“不疼了。”


    大約是疼得麻木了,其實頭部從始至終都沒有太多感覺,隻是有些犯暈惡心罷了。


    喬錦瑟又在她身後墊了一個軟枕,才端起藥碗:“大夫吩咐用了早膳過些時辰再用藥,這都過去兩刻鍾,約莫是差不多了。”


    虞歸晏在喬錦瑟的照料下一口一口地喝著藥,目光不經意間落在喬錦瑟那一身正紅華服上時卻是微微一滯。原身的記憶裏,喬錦瑟不愛穿這般豔麗的衣衫的,可自她出嫁之後,卻再沒穿過正紅之外的衣衫了。


    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已為人.妻嗎?


    藥碗快見底時,她驀然握住了喬錦瑟的手腕,這才發現喬錦瑟竟是瘦得驚人,哪怕是懷有身孕,她竟能輕巧地握住她的手腕。


    喬錦瑟詫異地看向虞歸晏:“怎麽了?”


    晏晏能醒來,她再興喜不過,可眼下,她卻似乎不太對勁。


    虞歸晏看進喬錦瑟眼中:“姐姐......”


    話到了嘴邊,可看著喬錦瑟溫婉柔和的眼神,她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該問什麽呢?或者說,問了能改變什麽呢?喬錦瑟已經嫁與魏王三載,甚至有了魏王的骨肉,如今再提起,什麽也改變不了,不過是徒增喬錦瑟悲傷罷了。


    喬錦瑟柔聲道:“晏晏可是有什麽事要和姐姐說嗎?”


    “我在想,我什麽時候能看到小侄子。”她仔細地端詳著喬錦瑟臉上的神色,直到看到她眼中隱隱滑過一抹痛色,卻又很快消散之時,隱隱明白了什麽。


    喬錦瑟輕撫了撫虞歸晏的頭:“還有六七月。”她道,“不過晏晏現在可以摸摸它,它一定能感受到你對它的喜愛。”


    姐妹倆在室內敘話,丫鬟都默默退了出去,直到見到了往院子中來的齊王世子,這才又進了內室。


    齊王與齊王二公子雖也因重視喬二小姐來了喬氏,但因於理不合,並未親自來瑾瑜院,便隻與喬尚書一同在正廳敘話。


    敘話間,喬尚書又差了丫鬟引齊王世子來瑾瑜院。雖說未出閣的女子在閨中見外男亦是於理不合,但齊王世子與喬二小姐乃是未婚夫妻,更何況此一遭也非是幽會,而是因病探望,自然無人敢說閑話。


    再者,當日喬老太君壽宴,齊王世子與喬二小姐之事,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喬二小姐除了嫁與齊王世子,又還能嫁給誰?如今婚期已近,倒是也不必顧及繁多。


    聞清瀟來了,喬錦瑟自然需要避嫌,出來時恰與他遇見。


    喬錦瑟貴為魏王妃,自然不必與聞清瀟行禮,隻微頷了首,聞清瀟也淡淡回了一禮。在側身而過時,喬錦瑟道:“聞世子。”


    聞清瀟停下步伐看她。


    喬錦瑟道:“晏晏今日剛醒,若有失禮之處,還望世子多擔待。”


    若是往常,她自然不必憂慮,聞世子是端雅君子,便是晏晏癡傻時,他也未曾輕視於晏晏,連老太君壽宴那時,也是聞世子出手相助才讓晏晏脫了險。


    可今時不同往日,晏晏醒來之後,言語間卻似乎很是排斥與聞世子的婚事,她不得不多思慮。聞世子雖是良人,但若晏晏不願,哪怕聞世子再好,她卻不舍得晏晏違逆了自己的心意。


    “有勞王妃掛心了,歸晏是清瀟未過門的妻子,如何算得上失禮。”聞清瀟道,而後便邁步進了室內。


    **


    盡管前幾日聞清瀟白日裏也都來過喬氏,可今日卻才是虞歸晏醒來後第一次見到聞清瀟。


    不同於以往見麵時聞清瀟對待她如同對待稚童的親近體貼,這一次,聞清瀟進了內室並未走太近,僅是不遠不近地立在床榻前,道了一句:“喬二小姐可安好?”


    他的聲音淡泊清冷,雖有關懷,卻並未有如她扮作癡兒時的親近,倒更似她扮作喬子安與他相遇那一日,關懷有餘,親近不足。


    她抬了眼去看他,無疑,聞清瀟一身如同清風朗月般的風骨無人能及,端雅清明。此刻他微低了頭看她,一雙深墨色的眼瞳透著教人心安的平靜淡泊,可細看之下,便察覺出更深處的清冷。


    他似乎並不太想親近於清醒後的她。


    似乎或者該說,他想娶的是癡傻的她,而非恢複了神智的她。


    便如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關切,卻也僅限於此。


    不論原因為何,隻要聞清瀟不願意娶她便好。


    思及此,她淺淺地笑了:“有勞世子關心,臣女好多了。”


    虞歸晏言語間的疏離,聞清瀟自然感覺得到。可還不待聞清瀟開口,她便又道:“多謝世子送來了暗衛,可此禮太重,臣女受之有愧。”


    暗衛不若丫鬟,培養一個暗衛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與金錢,更何況是萬金難求的女暗衛?女子體弱,在訓練之中更易折損。聞聽雪的實力不亞於諸多男子,這一份禮,的確太重。


    她在一點一滴地試探聞清瀟,若是能讓聞清瀟主動提出退婚,那便再好不過。


    臣女、受之有愧,無一不在與聞清瀟撇清關係。


    聞清瀟淡泊的目光落在虞歸晏略顯蒼白的眉眼間,隻道:“聞聽雪是清瀟送與二小姐的侍衛,那你便是她的主子,聞氏侍衛斷無侍奉二主之例。”


    聞聽雪是曆代侍奉聞氏主母的暗衛。她若是嫁與他,聞聽雪便該侍奉於她;她若是不嫁與他,他身體如此,不願連累旁人,此生也斷不會再娶。便是今後沉淵承襲家主之位,他之嫡妻,也該是由下一位聞聽雪侍奉。


    如今她恢複神智了,他與她之間的婚事,也許該再相商議。當初是他草率了,隻以為她不會恢複神智,又憐惜於她,便下意識地為她著想,可現下她清醒了,他的所作所為卻的的確確是毀了她的清譽。這也是他顧慮著,一直未曾提出解除婚約的緣故。


    曆朝曆代無一不是對女子嚴苛,她與他議過親,又在壽宴上傳出過那等傳聞,若是此廂解了婚事,今後必定婚事艱難。可若是她嫁與他,他能陪她一時,卻無法陪她一世,往後數十載,她又該如何。


    虞歸晏眼睫微微一顫,聞清瀟話已是說到此處,斷是容不得她拒絕。


    她雖不甚了解聞清瀟此人,卻清楚他是君子,但又並非是那等迂腐而優柔寡斷的白麵書生,從他幹淨利落地處置了喬遙積,而非因為喬遙積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便大發善心地加以勸說便可窺見一斑。


    須臾,她道:“既如此,臣女便唯有多謝世子了。”


    她的聲音很低,低得似乎融進了穿窗而入的微風中。他微低了目光去看她,她倚靠在軟枕上,許是多日昏睡的緣故,她的臉色略微蒼白,長長的睫羽打在眼眶之下,投出一片淺淡的陰影,半掩住那雙極為生動的眼睛。可朦朧交錯的光影之下,睫羽輕輕的扇動,更如同在她眼底投射出一片璀璨星河,耀眼至極。


    猶如萬千繁星墜落的星河似乎自她眼中緩緩地延伸,穿過微風,撞入他的眼底。


    “喬二小姐。”


    他低聲輕喚道。


    她抬了眼去看他,那星河中的點點繁星便如有風吹開,一騎絕塵。


    聞清瀟微闔了闔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聲音亦是一如既往的輕緩溫涼:“若是你不願嫁與清瀟,清瀟會與喬尚書稟明,由喬尚書退了齊王府婚事,今後你有了心儀之人,若是必要,清瀟也會親自登府與之解釋清楚,萬不會累及你之清譽。”


    她既不願,合該由他開口,也免去她的試探猜測之苦。


    虞歸晏霎時有些臉熱,她的那些心思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卻沒有給她難看,甚至還極其為她著想。


    聞清瀟這一席話可以說的是退讓極大了。由聞清瀟施壓讓喬遊退親,便表明是女方主動退親,而非男方瞧不上女方,於她今後的婚事而言也算是一樁幸事;再者,她若有心儀之人,聞清瀟竟還願意親自去解釋清楚。


    第39章 嫁與聞清瀟


    “臣女......”


    能這般輕而易舉地退了親事, 她自是歡喜, 可於他的名聲卻極為不利。遲疑間, 目光稍抬些許, 窗欞外那一抹若隱若現的正紅色映入眼底, 她心間倏然無端刺痛, 連支著身子的手也陡然失了力。


    眼看著便要滑倒, 可不過眨眼之間, 方才還在榻前的聞清瀟便坐到了她身邊,扶住了她, 被她無意間推翻的衣飾香囊滑落在地,一隻小巧精致的竹紋香囊自衣衫間滾出,驟然撞入虞歸晏眼底。


    一隻毫不起眼的香囊滾落,卻猶如寒冰傾覆,徹底驚醒了她。


    自複生以來, 因著當年之事的陰影, 她千方百計地想要退掉與聞清瀟的婚事, 可卻從來沒想過退婚後該如何。


    大秦不是一個男女平等的和平時代, 而是一個妻以夫為天、嫡庶尊卑分明的封建朝代, 嫁一個好人家, 於當世女子來說, 不亞於第二次投胎。


    她微側了眼, 看向近在咫尺的聞清瀟,光風霽月如齊王世子,是不可多得的良人。此番, 因著他的縱容,她能退了與他的婚事。可之後呢?


    她不聰明,更沒有那個能力去改變這個封建的時代,這也就意味著,她不可能不嫁人。退了與齊王世子的親事,喬尚書必定再次把她當作待價而沽的商品,她根本沒有能力反抗,唯一會幫她的,唯有原身嫡姐喬錦瑟。


    可僅從夢到的記憶中來看,原身甚至不敢將母親死因有問題抖露給喬錦瑟,其中之一便是顧念著喬錦瑟含恨嫁與魏王的苦楚,她占了原身的身子,又如何忍心因著自己的親事而讓喬錦瑟去求魏王。


    再者,顧玄鏡最近一些時日雖未曾出現在她麵前,可卻並不代表他已經熄了那些個心思。若是她退了與齊王世子的婚事後,顧玄鏡又認定了她是鎮南王妃,屆時,喬尚書必定不會拒絕顧玄鏡的提親。


    僅是一想到這個可能,她便不覺渾身一僵,連心髒都急劇縮緊,她好不容易才走出了那噩夢一樣的過去,斷不會再想回去。


    攥在聞清瀟廣袖上那隻白玉一般的手不斷收緊,連指節都因用力而微微泛了白。


    虞歸晏突然的異常令聞清瀟微蹙了眉心:“二小姐?”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莫名安撫人心的力量,她下意識地便抬了頭去看他,包容她的是平靜寧和的深邃目光,猶如子夜露重中映照寒宵山河的燈火,她緊繃的心莫名便安定了下來。


    腦海中也隨之冒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嫁與聞清瀟!


    聞清瀟是齊王世子,身份貴重,她若是嫁於他,顧玄鏡便是認定了她是鎮南王妃,也會顧忌於她的身份,何況,按照聞清瀟的為人,若是今後知道了一切,想必也定不會棄她於不顧;


    再者,如果注定要嫁人,聞清瀟應是最好的選擇,他沒有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男人的劣根——看不起女子,近日以來,便是她是癡兒時,他也對她照料有加,更是願意尊重於她,若是往後他納妾,她也相信聞清瀟也不是寵妾滅妻之輩,而她隻要不動心,這一生,應當也可以順遂無虞。


    這個念頭一冒出,便如野草一般,不可遏製地瘋狂滋長。


    見虞歸晏久久不開口,整個人又越發緊繃,聞清瀟便要抬手搖動床頭的搖鈴,尋來丫鬟去找大夫。


    虞歸晏卻是驀然回了神,握住了他剛抬起的手:“我沒事,世子不必叫人。”


    手背被軟若無骨的小手覆蓋,聞清瀟詫異地微低了目光去看她。


    虞歸晏卻是躲開了聞清瀟的目光,緩緩靠進了他的懷中,雙手也逐漸攀上他的腰腹,察覺到他略微一僵,她卻沒有鬆開手,反而更加收緊了雙手,緊緊纏住了他,任由他身上淡雅的青蓮香氣將她包裹:


    “臣女沒有不願,能嫁與世子,臣女不勝歡喜。”


    **


    溫軟的身子撞入懷中時,聞清瀟微微一愣,身體也不由自主地一僵,遲疑片刻,到底是抬手輕環住了她。


    雖則壽宴那時,兩人也曾這般親近過,可當時她不過是心智有缺的癡兒,他也僅將她當作稚童看待。但今日卻不同,她神智已是恢複,如今主動親近於他,也許並非是出於本因,可到底是親近如斯,連溫軟的身子,他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這一切,讓他多少有些局促。


    其實,從他走進內室,她眼角眉梢的排斥,他自是看得分明,雖不知短短時間內到底是何原因讓她改了心意,但到底是他辱沒了她的清白,她既是沒有心儀之人,也願意嫁與他,他自無不應之理。隻是有些事卻要與她言明。


    “若論欣喜,我更欣喜於你願意嫁與我,隻是我身患有疾,或是許不了你太高的榮華富貴,可能聞氏主母的位置也無法許與你,甚至連與你白頭都無法做到。但我有生之年,必會護你、尊重於你。”


    **


    聞清瀟走後,虞歸晏便微闔著眼歇息,直到喬錦瑟再次步入內室,她才睜了眼。


    喬錦瑟坐到虞歸晏身旁,因著以為自家妹妹剛恢複神智,倒也不與她兜圈子,單刀直入地道:“晏晏覺得齊王世子如何?”


    虞歸晏看向喬錦瑟,將她眼底的關切一一收入眼底。須臾,她道:“很喜歡。”


    短短三字,喬錦瑟卻是彎了眉眼:“晏晏喜歡就好。”


    齊王世子是不可多得的良人,若是晏晏能喜歡他,她相信齊王世子定然不會虧待於晏晏。可若是晏晏不喜齊王世子,她也定然是會設法讓晏晏圓了心意,可她卻不知道何處才能再尋一個令晏晏滿意,又如同齊王世子般品性高雅之人。


    見喬錦瑟笑開,虞歸晏也隨之緩緩笑開。


    或許嫁給聞清瀟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


    隆宴宮隆德殿,鎮南王眉目緊鎖,臉色沉鬱地摩挲著玉扳指:“確定世子近來都未曾出宮?”


    顧書回道:“若是所探無誤,世子的確並未出宮。”


    鎮南王指尖輕輕敲擊在書案之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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