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卻說同一時刻,一道玉枕大的黑霧若即若離地飄散著,從仙境的縫隙一縷縷離開小仙境後,它又不知在凡間飄散了多少千裏,最後漸漸沉入一道幽深的深穀中。


    這道黑霧正是被子嵐從中間斬斷後,迅速飄散離開的另外一半。


    隻見它緩慢地飄進人跡罕至的幽穀深處,逐漸滲進一個玄妙的幽境中。


    幽穀幽暗潮濕,白日的天色也像是暗了一半,不知何處傳來“滴答”“滴答”的水滴聲。


    幽境中獨獨佇立著一個人。


    黑霧飄向他,攀著他的衣擺蜿蜒而上,繞著他的左袖最終停在左手腕上。男子的左手是空蕩一片,黑霧纏繞飄散,終於化成了他的左手。


    他的皮膚蒼白,看不到一絲血色,一身幹淨如清雪的白衣,腰間佩一支玉簫,如此明色的衣衫在一片幽黑的深穀中顯得格外醒目。他的身體修長,身姿直挺,麵容極為英俊,這相貌本該是清傲冷然的氣質,有如日月臨空、天神降世,孤高不可褻玩,可不知怎麽的,他的黑眸深不見底,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空洞陰鬱,仿佛世間一切都無法觸動他分毫。


    此時,他的幽眸正凝視著自己的左手。


    左手中間少了兩指,無法完全成型,黑霧正在從空蕩的指節中不斷滲出來。


    他身邊放著一塊卦盤模樣的東西,形狀樣子都像是卦盤,但盤麵上有星星點點的光亮閃爍。


    這時看到男子看手的樣子,那卦盤上的光芒閃了幾下,便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聲音道:“獵人終日打雁,如今卻被小雁捉了眼睛。”


    那男子看也不看它,隻漠然地盯著自己手上缺失的兩指。


    這裏是一處凡人無法進入的秘境,但秘境隻有一室,像是一個沒有牆壁的石窟,擺了幾個石台。


    石台上隨意地丟著不少竹簡、書冊還有雜物,仔細一看,皆是與掌星神獸有關之物。


    那卦盤也不在意沉默,隻繼續樂顛顛地說道:“這千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被傷著。那小雁兒多大年紀來著?好像是狼境的小崽,才十七八吧?雖是神狼,但在掌星雪狼中,還算是小的不能再小的狼崽呢。毛都沒長齊就能亮爪了,聽說還身患重病,這樣都能啄到你這個捕雁人的眼睛,還讓你失手兩回,將來前途不小啊。”


    冷麵的白衣男子依然沒有接它的腔,隻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黑氣。


    良久,他才開口道:“仙境裏還有另外一隻掌星神獸。”


    “……!”


    卦盤聽到他這句話,猛地亮了一下,然後迅速就暗了下來,就像被嚇得屏息沉寂了一般。


    男子將殘缺的手指在手心捏了捏,若有若無地感歎道:“……心宿九尾狐。”


    “……”


    空氣裏一片可怖的寂靜,連剛剛還在說話的卦盤似乎也顯得愈發沉默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男子的眼神深靜地仿佛水不會流動的深池,既無情感,亦無心情,光是看他的表情,難以從他的神態中辨別他的情緒想法。


    過了不知道多久,男子才抬起右手,動了起來。


    他像是回答羅盤一般道:“兩根手指而已,斬斷又如何?無用功罷了。”


    話完,他的右手拂袖一掠!這個秘境中所有的氣息都像是被狂風攪動般運行起來!沒有實體的氣息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隻見他徒手一捏,從空中隨意抽出一縷氣,本無形態的氣一入他手就成了黑色,他往自己的左手一抹,左手立刻恢複了原狀,原原本本,了無傷痕。


    他說:“神仙即使跳出五行外、得大道庇佑,隻要不舍棄仙息神骨,終究得不到真正的永生。世界真理,本是虛無,善念惡念,人心道心,刨根問底,不過虛妄而已。”


    卦盤:“……”


    卦盤不敢開口搭腔。


    不過男子似乎本也無心與它對話,他修複好手指,便轉動深眸,望向了別處。


    他自言自語似的道:“想太多又如何,既然被我找到,他們馬上也會到這裏來了。”


    卦盤試探地小聲道:“好多年了……”


    男子答:“是啊,好多年了……”


    這句話說完,卦盤知道男子肯定又要做某些準備了,兩人都沒有再開口,秘境裏一片寂靜。


    然而等背過身去,想到在這裏的歲月,男子亦不由一陣恍惚。


    他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自己左手的兩指上。


    卦盤說得沒錯,從來沒有人能傷他,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人傷到。


    萬年來,從來沒有。


    更何況還是如此年少的小狼。


    十七歲,在他們自己看來或許已是年輕的大人,但在他們這些年長者看來,這個年紀隻能說剛長了個狼形而已。


    雖然隻是區區兩指,他在那個仙境內無法發揮實力,狀態也很虛弱,但那隻雪狼這等年紀,已經稱得上絕世奇才、驚世無雙了。


    這個年齡,還有寒病,隱約聽說還是少主,難道是十多年前不小心放跑的那隻母狼生的孩子嗎?


    男子驚覺他遇過的人太多,早已連這種細節都記不清了,或者他本有可能記住,但是早已渾不在意。


    ……是啊,已經這麽多年了。


    已經這麽多年了啊。


    他恍然地看著自己斷去過的兩指,隱隱想到,若還是一萬年前,仙界能出生這樣的孩子,還是從掌星二十八族中誕生出來的,他一定比誰都高興吧,說不定還會歡喜地說要收為弟子,時常過去看望。


    他腦海中的思路霧蒙蒙的,過了很長時間,男子終於從石台雜亂的各種物品中,打開一個格外秀美的檀木盒。


    檀木盒裏是一塊極為通透的玉佩。


    玉佩的一麵刻著上古仙文,玉下墜著長長的穗子。


    他將美玉拿在指尖賞玩,望著玉佩,又是長久的失神。


    ……


    小仙境中,窗外是一片平和的風和日麗。


    雪梨早上看大雪狼練劍,然後又跟他修煉了一會兒之後,回到床上就窩著美滋滋地睡了,一覺醒來已是巳時,比平時整整晚了一個時辰。


    她舒舒服服地從薄被裏鑽出來,大打哈欠伸伸懶腰,眯著眼用後腳踢了踢耳朵算是梳毛撓癢癢。


    等好不容易抖毛抖舒服了,雪梨睜開眼,才發現大雪狼一直蹲在門口看著她。


    第47章


    雪梨:“……”


    子嵐:“……”


    雪梨:“你蹲在那裏做什麽嗷?”


    子嵐答不上來,他放心不下雪梨,心虛不寧,時不時就過來看她一眼,後來幹脆化成狼身守在旁邊看她,不知不覺就看到現在了。


    雪梨:“嗚?”


    她看大雪狼神情閃爍,歪了下腦袋,也沒有特別強硬地追問,就從床上跳下來,打算洗漱吃早飯去了。


    子嵐停頓片刻,默默地跟了上去。


    韶音姨母素來起得很早,早已埋首於草藥案卷當中。


    雪梨跑出去的時候靜悄悄的,和往常一般吃了點東西,就在院子裏澆澆花草、采采草藥。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大雪狼又開始跟著她。


    自從決定讓大雪狼留在家裏起,雪梨就已經逐漸習慣了大雪狼的親近,而且大雪狼也不是除了跟著她什麽都不幹,他能化成人身後,經常會自己打坐修煉,偶爾也會到仙境其他地方去逛逛。


    但今日,大雪狼忽然又變得寸步不離,而且跟的距離仿佛比平時更近了,雪梨起先還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可隨著時間漸長,她也有點不自在了起來。


    雪梨試著往左邊多走了兩步。


    大雪狼果然也跟著往左邊走了兩步。


    雪梨試著往右邊多走了兩步。


    大雪狼果然也跟著往右邊走了兩步。


    雪梨試著忽然加速飛快地跑向……算了,跑還是不要試了。


    雪梨又想起了上回被狼追著在仙境狂奔了三圈的恐懼,很慫地收起了躍躍欲跑的爪子,隻繼續在院子裏麵轉圈圈,試著用轉圈讓緊跟在她尾巴後麵的大雪狼離遠一點。


    一狐一狼一連在院子裏轉了好幾十圈。


    此時此刻,子嵐其實也有心事。


    發現仙境裏果然有外人,而且對方很可能不懷好意之後,子嵐就一直在考慮應該怎麽辦。


    他想了一個早上,覺得如果那團黑霧真的是追著他找到仙境裏、衝著他來的,那麽為了雪梨和韶音仙子的安全,他應該盡快離開仙境,將那團黑霧引得越遠越好。


    但現在那團黑霧已經逃跑找不到蹤跡了,想到之前的暴風雨後他也有感覺到黑霧的氣息,說不定暴風雨也是黑霧的手筆,他又擔心那團黑霧其實並不單單是針對他,萬一自己離開仙境後,黑霧再對仙境裏的人發起進攻,隻留下雪梨和韶音仙子兩個人,會更加危險。


    雪梨並不怎麽會用打鬥用的仙術,而韶音仙子如今更隻是個凡人,她們兩個人沒有多少戰鬥能力。


    子嵐因此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麽和雪梨說才好。


    那團黑霧能夠無聲無息地潛伏進來,修為一定不低,雪梨和韶音仙子能做的其實很少,他怕說太嚴重會嚇到雪梨,可又覺得不能不說。他甚至開始懊惱自己為什麽會掉到這個仙境來,如果不是他掉進來,這個仙境有如此嚴實的屏障,一定不會被外人找到的。


    子嵐隻好先時時刻刻地守護著她,絕不讓黑霧有機會靠近她半步,於是不停地緊跟著小雪梨,目光一刻都不離開她。


    雪梨隻好翹著尾巴拖一隻巨大的雪狼轉圈。


    雪梨:“嚶嚶嚶。”


    等到中午用飯的時候,雪梨和韶音都齊坐在桌案前,子嵐才終於梳理好語言,將他早上發現黑霧的事情說了。因為子嵐覺得現在最好不要再過多地進出仙境,由雪梨來擔任子嵐和韶音兩人間的翻譯。


    等聽完雪梨轉述的話後,韶音大為吃驚:“仙境裏麵進來了別的東西?!”


    接著,她的眼神一變。


    韶音和子嵐想的一樣,她也懷疑是自己頻繁出入仙境的時候,將某些懷有惡意的東西帶進來了。


    但子嵐看明白她的念頭後,立刻搖頭否認道:“肯定不是你。我在九重天上就曾第一次感覺到過那團霧氣的氣息,後來第二次就是在暴風雨之後,它多半是追著我過來的。如果是追著你進來的,不會那麽早就在仙境中有端倪。”


    聽完子嵐的解釋,韶音總算安心了些。


    可那團黑霧極可能是子嵐引進來的,這個認知,讓子嵐無法不覺得愧疚。


    他對兩人道:“這是我的錯,若是我當初……再謹慎一些,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子嵐的眼瞼低垂,頭也略略低了下來,樣子十分愧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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