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率先迎出殿門,衝兩位皇子笑了笑道,“聖上說,直郡王一路辛苦,早些回去歇著吧,太子殿下請跟奴才進來。”


    直郡王臉色微變,看著太子邁進殿門,藏在袖中的手緊緊地攥了攥,轉身走下台階。


    內殿隻燃了兩盞燭台,昏暗地映出榻上的人影,香爐上方氤氳著安神香的氣味兒,一本暗紅的折子攤在炕桌上。


    “兒臣給皇阿瑪請安,”太子走進屋內,長叩到底。


    屋內沉默了很久,康熙爺靠在榻裏,上半身埋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


    窗外又起了晚風,一片柳葉從樹枝上飄下,映在燈籠上,又打著旋兒地刮過窗欞,掩寂在一片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胤礽的膝蓋已經沒了知覺,支撐的雙手開始發麻,一陣窸窣的聲音總算打破了殿內的寧靜。


    然,從榻上起身的康熙爺卻隻留給太子一片衣角,餘下的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下人房


    “皇上為什麽下令抓太子?”小英子貓在被窩裏,壓低聲音對蘇偉道。


    “還能為什麽,”蘇偉枕著手臂,盯著房頂,“肯定跟這次遇刺有關。”


    “難道是太子指使的?”小英子瞪大了眼睛。


    蘇偉瞥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不管是誰,總離不了儲位之爭。太子地位不保,皇子間表麵的平和就要徹底打破了。希望老天保佑,這場大火別太快地蔓延到京城裏去。”


    延薰山館


    “王爺,”赫都匆匆邁進屋門,俯身行禮。


    直郡王負手站在窗旁,一雙眸子在月色下閃著幽光,“怎麽樣了?”


    “皇上獨自回了寢宮,而太子自打進了鬆鶴清樾就沒見出來。”


    “這就對了,”直郡王勾起唇角,聲音清冷,“他身在儲位這麽多年,如今該嚐嚐居人之下的滋味了。”


    銀月半圓,夜色濃重時,數匹快馬奔出行宮。


    皇上遇刺,太子被抓,朝中將有大變。阿進泰等人雖被關押,但隨行朝臣中依然有太子的親信,束手就戮的事兒索相已經經過一次,決不能再有第二次。


    然,這些報信的快馬還沒有奔上官道,大多都已被護軍盯上。


    天還未亮時,隨扈大臣歇息的十九間照房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禦前侍衛的腰牌一亮,奉旨行事。被帶走的大臣或高聲喊冤,或沉默不語,僥幸逃過一劫的隻能默默祈求菩薩保佑。


    下人房也沒能幸免。


    前來抓人的護衛沒有禦前侍衛那般有禮,一腳踢開房門,趕鴨子似的將連褲子都來不及套的奴才們聚在一處,伺候過太子的全都帶走。


    蘇偉披著外袍,拉著小英子冷眼旁觀,他六品太監的補服一晃,那些粗魯的護衛大都繞著走。挑揀的差不多了,為首的統領才靠過來道,“這位公公是?”


    “咱家姓蘇,在盛京給四貝勒看莊子的,聽說聖上北巡,特來送些物品用什,”蘇偉打了個哈欠道。


    四貝勒爺用六品太監看莊子?護衛統領愣了愣,腦筋轉了兩圈還是拱了拱手,帶人走了。


    關人的廂房裏越來越熱鬧,哭鬧喊冤的不絕於耳。


    小初子坐在牆角,望著漸亮的窗口,意外地平靜與沉默。


    清晨,荷葉上的露珠不再滾動,在初起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跪在鬆鶴清樾內殿的胤礽已經麵色如紙、搖搖欲墜,勉強地抬手遮住映在臉上的陽光。


    清掃的奴才們一溜串地進了內殿,擦地的擦地,抹桌子的抹桌子,像是根本沒看到屋裏還跪著個人。


    窗邊撣起的灰塵在晨光中起起伏伏,胤礽捂著嘴咳了兩聲,一個沾著抹布的水桶放到了身邊,伴著細細的低語,“已有報信人逃脫圍剿回京,請殿下稍安勿躁。”


    胤礽垂下眼臉,掩去神色,身邊的人提起水桶邁出了屋門。


    “你們都出去吧,”梁九功出現在門口,奴才們紛紛起身行禮,快步退下。


    “殿下,”梁九功彎腰走到胤礽身前。


    胤礽仰頭看了看他,虛弱一笑,“梁公公還這麽叫我,我也不知當不當得起了。”


    “殿下是萬歲爺親冊的太子儲君,當然當得起,”梁九功扶著胤礽起身,“此一事未查清前,還請太子屈就馴鹿坡,萬歲爺已下令,回京前由直郡王負責太子安全。”


    “馴鹿坡,”胤礽苦笑一聲,“也好,就是辛苦大哥了。”


    煙波致爽殿


    康熙爺端坐在龍榻上,麵色陰寒。


    梁九功躬著身子,輕手輕腳地邁進殿內,壓低聲音道,“萬歲爺,太子已經搬進了馴鹿坡的木帳裏,直郡王也領人前去看守了。”


    屋內一時沉靜,梁九功垂著肩膀不敢抬頭。


    半晌後,一聲輕歎,“老十三的傷怎麽樣了?”


    “回皇上,”梁九功緊忙地俯了俯身,“十三爺的傷還在將養著,聽鄭太醫說傷勢似有反複。”


    “反複?”康熙爺眯了雙眼,“不就是一個錯位扭傷嗎?怎麽會反複?”


    “奴才也不知情,”梁九功跪到地上道,“鄭太醫說,一開始確實隻是輕傷,但不知怎地,原本不重的外傷突然化膿潰爛,上了藥也不見好。”


    “糊塗!”康熙爺意義不明地一聲嗬斥,沉吟片刻道,“讓劉院判去看看。”


    “嗻,”梁九功叩頭領命。


    承安堂


    小英子淚眼汪汪地看著自家師父一邊跟十三阿哥扯皮,一邊悄悄地撥開了南窗的銷子。


    “看日頭,十三爺該換藥了,”蘇偉躬了躬身,“奴才就不攪擾阿哥了,奴才告退。”


    “蘇公公好走,”胤祥靠在床頭,點頭笑了笑。


    小英子不情不願地跟著師父出了正殿。


    果然,轉臉蘇偉就變了神色,左看右看地觀察一番後,向屋子南頭繞了過去。


    “師父,這不是咱們府上,你又要幹什麽?”小英子貓著腰跟在蘇偉身後,“昨天抓的太監可都沒放出來呢。”


    “你小點兒聲,”蘇偉彎著腰挪到南窗下,“十三爺的傷不對勁兒,我得查查看。”


    “主子,這藥今兒就別換了,”鄧玉躊躇著走到床邊,“太醫都說挺嚴重的了,萬一落下什麽病根可怎麽辦啊?”


    “讓你換你就換,”胤祥瞪了鄧玉一眼,“現在正是緊要關頭,絕不能出什麽紕漏。”


    小英子瞪大了眼睛,跟蘇偉麵麵相覷,蘇偉噓了一聲,兩人輕手輕腳地出了承安堂。


    第203章 聖訓


    康熙四十四年


    熱河行宮


    八月,豔陽高照,掩映在一片濃蔭中的承安堂,走出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師父,我不明白!十三爺怎麽會給自己下藥?”小英子糾結地拽著自己的辮子。


    蘇偉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無力地歎了口氣,“肯定與皇子間的爭鬥脫不開關係。如今太子地位不穩,十三爺又頗受萬歲爺重視,想要獨善其身,自傷筋骨不失為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


    “可,萬一有什麽不測——”


    “噓!”蘇偉揚手打斷小蘇子的追問。


    小英子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順著自家師父的目光看過去,脖頸頓時一涼,“劉院判!”


    “你趕緊回承安堂報信,”蘇偉推了小英子一把,自己整了整衣襟,咧開嘴角迎了上去,“喲,劉大人。”


    “蘇公公?”劉術停住腳步,向蘇偉拱了拱手,隨即微蹙眉頭道,“四貝勒今年也沒隨扈北巡,蘇公公怎會一人在這關外的行宮裏?”


    “勞大人惦記了,”蘇偉矮了矮身,“咱家本是替貝勒爺查檢各處莊戶賬目的,剛好到了盛京,聽說鑾駕在此,便替莊子送了些山珍吃食來。”


    “原來如此,咱們也算他鄉遇故知了,”劉術笑著點了點頭,一手慢慢縷過胡須。不是他堂堂太醫院院判,樂於結交太監,而是這蘇培盛著實特殊。當初四阿哥身患痢疾,這位蘇公公可是跟不少太醫結了梁子。後來四阿哥痊愈,太醫院大換骨血,而這位蘇公公卻是得了先皇後親自晉封。至此不說平步青雲,也是各位皇子身邊數一數二的大太監。


    “本官是奉命來為十三阿哥診治腿傷的,看樣子蘇公公也是從承安堂出來的?”


    “正是,正是,”蘇偉回身看了看,小英子已經沒了蹤影,略微放心地轉過頭道,“這十三阿哥從小在永和宮長大,德妃娘娘總是惦記著,我們家四爺也頗為關心。咱家聽說十三爺墜馬受傷,就趕緊來請個安,也算替主子進點兒心思。”


    “蘇公公想得周到,”劉術彎了彎嘴角,隨即微斂眉目道,“本官皇命在身,不敢多有耽誤,他日有時間再與蘇公公敘舊。”


    “劉大人客氣,是咱家太過囉嗦了,不敢耽誤聖命,劉大人請,”蘇偉側開身子,垂首送劉術離開,心裏暗暗祈禱,希望小英子手腳夠快。


    忐忑不安地回到下人房,庫魁迎了上來,“蘇公公,你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一時說不清楚,等小英子回來的吧,”蘇偉抹抹脖上的汗珠,看看庫魁道,“有事兒嗎?”


    庫魁左右看了看,把蘇偉拉到角落裏,“是太子的事兒,我今天跟幾個奴才到馴鹿坡去了,你知道太子住在什麽樣的地方嗎?”


    “什麽地方?”蘇偉愣了愣。


    “一個木帳子裏,”庫魁又壓了壓嗓子,“馴鹿坡都還沒修好,那木帳子就是個臨時搭的,堆木料的地方。這八月的天,那地兒都不透氣,哪是人住的啊。”


    蘇偉蹙了蹙眉,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兒,半晌後歎了口氣道,“算了,主子不在這兒,咱們也管不了那麽多,等回京再說吧。”


    “那,用不用派人給貝勒爺送個信兒?”庫魁撓了撓頭,“皇上遇刺的事兒京中應當有動靜了,可這太子被抓的事兒怕是一時半會傳不回去啊。”


    “遞消息的事兒不用咱們操心,北巡隊伍裏肯定有主子的人,”蘇偉抿了抿唇,緩口氣道,“等過了中秋,讓莊子上的替我送封信就行了。現下不易輕舉妄動,免得給府裏招惹麻煩。”


    “師父,”兩人正說話間,小英子一路小跑地進了院子。


    “怎麽樣了?”蘇偉把小英子拉到身旁,“劉院判看出什麽沒有?”


    “沒有,”小英子喘著粗氣,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我跑回承安堂,跟鄧公公及時地把十三阿哥的藥換了回去。劉院判到的時候,確實檢查了藥性,但什麽也沒說,隻在鄭太醫的方子上添了兩筆,囑咐十三爺好生休養,便起身告退了。”


    “那就好,”蘇偉緩了口氣,“咱們得再去一趟承安堂。”


    照房西廂


    小初子被倒懸在一隻巨大的木桶之上,鐵鏈下的皮膚已經紅腫不堪,麵目也越發青紫,單一雙眼睛還隱有亮光。


    “林公公,招了吧,”負責審訊的監官朱朝湊到小初子耳旁低聲道,“不少奴才都招了,您整日裏伴在太子爺身邊,隨隨便便說幾句話就夠用了。到現在這個時候,何苦再為難自己呢?”


    小初子瞪了朱監官一眼,費力地別開頭,不吭一聲。


    朱朝憤憤地咬了咬唇,剛要伸手拽下一旁的繩套,屋門被人由外推開。


    “喲,赫都大人,”朱朝揮退兩旁的侍衛,彎著腰迎了上去,“可是郡王有什麽吩咐?”


    赫都冷冷地看了朱朝一眼,“林初都招出什麽了?你費的時間可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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