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天天養在王府裏了?”蘇偉扶了扶自己的大蓋帽,擋住斜射過來的陽光,他現在皮膚白白嫩嫩的,不抗曬了,“我今天還有正事兒呢。”


    四阿哥輕哼一聲,一手攥著馬鞭正了正身子,“不就是那個送你絡子的姑娘嗎?爺讓小英子去替你見了。”


    “你這人怎麽——”蘇偉瞬間梗起脖子,剛想開口據理力爭,前頭一陣塵土飛揚地卷出一溜馬蹄聲。


    “怎麽回事?”四阿哥皺了皺眉。


    “是十八阿哥,”傅鼐接了前頭的消息回稟道,“好想是讓十五阿哥帶著出來騎馬了。”


    “真能胡鬧,”四阿哥勒了勒馬韁,“讓護軍再分出一隊來跟上去,這還沒上官道呢,別鬧出什麽意——”


    四阿哥話音還沒落,前方隊伍突然一亂,幾道絆馬索被淩空拉起,沒反應過來的護軍連連墜馬,五色金龍旗一時七扭八歪地倒了一片。


    “護駕,護駕!”禦前侍衛幾乎在第一時間將鑾駕團團圍住。


    護軍隨即原地整頓,前後靠攏,將中間的皇親貴戚和大小官員們裹個嚴嚴實實。


    然,一片混亂中,卻並沒有多少喊殺聲傳來,四阿哥心下漸覺不對,隨即猛然想起了什麽,登上一旁的車轅遠遠望去。


    黑衣黑褲,棕色駿馬,一支二三十人的刺客隊伍,正消無聲息地竄出路旁的果林,向跑離了鑾駕大軍的兩位阿哥追奔而去。


    “主子!”蘇偉爬到鬆針背上,一路擠到四阿哥身旁。


    “不好了,”四阿哥也跳下車轅,飛身上馬,“這夥人奔著胤衸他們去了,他們帶的人太少。傅鼐,點上府內侍衛,跟本王走!”


    “是,”傅鼐帶來的王府侍衛也都算精兵良將,聽見四阿哥的聲音便都縱馬而來。


    一行人闖出護軍的包圍圈,順著路邊,飛速向前追去。


    第302章 拋棄


    康熙四十六年


    六月末,京郊


    一連串的馬蹄聲從鑾駕旁掠過,康熙爺不顧奴才們的阻攔,掀開車窗向外看去,“老四這是幹什麽去了?前麵的情況探清楚了嗎?”


    “皇上恕罪,”禦前侍衛敖格退到馬車旁,“刺客情況不明,護軍先以保護聖駕為重。雍親王帶著王府侍衛衝出了護軍圍攏,應當是追十五阿哥和十八阿哥去了。”


    康熙爺神色一重,沉下嗓音道,“八旗護軍訓練精良,難不成還怕幾個刺客?朕用不著這麽多人保護,讓塞勒帶著鑲白旗人馬去追老四,務必把幾個阿哥給朕平安帶回來!”


    “是,”敖格拱手領命。


    十五阿哥胤禑帶著十八阿哥跑馬,身後原隻跟了幾個哈哈珠子和八名侍衛。


    胤衸性子調皮,上了馬後一勁兒的嚷著快些、再快些,胤禑縱著他,一行人就漸漸脫離了大隊人馬。


    行刺的黑衣人從果林中竄出,幾聲哨響後,齊齊向兩位一無所覺的阿哥追去。


    破空而來的箭矢穿過騎行在後的侍衛胸膛,侍衛應聲落馬,驚得其他坐騎紛紛揚蹄嘶鳴,胤禑和胤衸一行這才注意到情況的異常。


    “保護主子!”幾名哈哈珠子將共乘一騎的兩位阿哥護在中間,剩下的七名侍衛拔出刀劍,咬著牙迎向潛行而來的黑衣人。


    兵刃相撞,激起一地的沙塵和漫天的血氣,刀劍刺入肉體的悶響,比起刺客的喊殺聲更加駭人。


    胤衸隻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把頭埋進十五哥的懷裏,臨近死亡的恐懼以異常陌生而又熟悉的方式蜿蜒鑽進四肢百骸中。


    “不要愣在那兒!繼續往前跑!”


    塵土飛揚中不知誰高喊了一聲,胤禑愣了一下,不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


    “又有人來了,”不知是敵是友,十五阿哥緊忙調轉馬頭,帶著幾個哈哈珠子往官道方向逃竄。


    胤衸調轉身子死死摟住十五阿哥的腰,隻在胤禑的腰側露出兩隻眼睛向後看去。


    他們的侍衛已經盡皆倒下,對方除去開始時的悄無聲息,正揮舞著銀刀,搭弓射箭地直衝他們而來。


    “十五哥——”胤衸全身發抖。


    胤禑沒有說話,隻是壓低了身子,兩隻手死死攥住馬韁。


    “主子,”哈哈珠子阿克丹靠了過來,聲音急切地道,“兩人共乘一騎,馬跑不快,您把十八阿哥交給奴才吧,奴才誓死保護十八阿哥的安全。”


    胤衸身子一僵,抱著胤禑的手愈加用力起來,他們是一母同胞,他不相信自己的親哥哥會在這個時候放棄自己。


    然,一隻利箭擦過胤禑的手臂,胤禑本來堅定的神情瞬間動搖起來,“阿克丹,務必照顧好胤衸!”


    “哥——”胤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手上勁力一鬆,就被阿克丹提到了自己的馬上。


    “哥!哥!”胤衸衝著瞬間跑到前頭的胤禑哭喊,掙紮的身子卻被阿克丹死死扣住。


    “十八阿哥放心,奴才一定會保護好你的,”阿克丹咽了口唾沫,使力催趕著胯下的坐騎,“十五阿哥手臂受傷了,再抱著您,您二位都會有危險的。”


    “哥……”胤衸哪裏還聽得這些,他再怎樣也隻是個七歲的孩子,又是自幼嬌寵著長大的,到了遷宮的年紀還住在自己額娘身邊,更被康熙爺時時召喚,闔宮裏都沒有幾個人敢給他罪受。可如今被這連番驚嚇後,竟讓自己的親哥哥拋棄在路邊了。


    “十八阿哥體諒體諒十五阿哥吧……”阿克丹聽到身後越來越近的馬匹聲和破空而來的箭矢,也不想再多做辯駁了。反正,他從一開始就是做了一命換一命的打算的。


    胤衸抬起頭看了看阿克丹的臉,盈滿了淚水的眼裏漸漸染盡了不甘與絕望……


    “胤衸!”一聲呼喊將十八阿哥從恐懼的深淵拉了回來,胤衸慌忙探頭去看,一個熟悉的身影劃破血塵黑霧,縱馬而來。


    “四哥!”胤衸攀著阿克丹的身體,用力揮舞著手臂,“四哥,我在這兒!”


    四阿哥看見十八阿哥晃動的小小身影,頓時皺緊了眉頭道,“抱緊馬脖子,別亂動!”


    “是!”胤衸一個立定,連忙調轉身子,死死抱住馬脖子。


    雍親王府侍衛自後而上,這次與四阿哥在獵園遇刺時不同,他們是準備充分,乘勝追擊,一路將零星的刺客盡數收拾個幹淨。


    塞勒帶著鑲白旗護軍也緊跟在後,追著兩位小阿哥的一幫刺客很快被包圍在了路中央。


    四阿哥追上了阿克丹,又讓傅鼐帶隊去把胤禑追回來。


    蘇偉牽著鬆針走到四阿哥身後時,胤衸還癟著嘴,抱著馬脖子,阿克丹下了馬跪在了路旁。


    四阿哥看了看阿克丹,又看了看孤身一人的胤衸,心下有了些許猜測,但此時不是處理這些事兒的時候,這才又看向馬上的十八阿哥道,“怎麽還不下來?可是受傷了?”


    “沒有,”胤衸抬起袖子擦了擦花貓一樣的小臉,抱著馬肚子一點一點往下滑。


    蘇偉見狀,連忙上前,將十八阿哥慢慢抱下馬。


    站到地上,十八阿哥還有些腿軟,強撐著往四阿哥跟前湊了湊,啞著嗓子道,“謝謝四哥——”話未說完,眼裏的金珠子又劈裏啪啦地往下落。


    四阿哥眉毛一擰,沉下嗓音道,“哭什麽?這麽大的男孩子,一點苦都受不得了?”


    十八阿哥聞言立即死死抿住嘴角,用力擦了擦眼睛道,“胤衸不哭了,四哥別生氣……”


    蘇公公瞧見十八阿哥的可憐樣,立刻父性爆棚,暗暗地剜了四阿哥一眼後,咧出個大大的笑容對胤衸道,“刺客都已伏誅,十八阿哥不用擔心了,奴才牽著馬帶您回萬歲爺身邊好不好?”


    “我——”胤衸身子一僵,看了看蘇偉,又看了看四阿哥,小心翼翼地上前牽住四阿哥的袖子道,“我想跟四哥回去,四哥帶著胤衸吧,胤衸保證不哭了……”


    見到胤衸這般模樣,四阿哥心中的猜想更被坐實了,暗暗地歎口氣後,四阿哥低頭抱起十八阿哥,將他放到了黑偉的背上。


    這一幫刺客不過百人,說是來行刺聖駕,還不如說是來聚眾鬧事的。除了兩位小阿哥的身邊有所傷亡,其餘之處皆無大礙。


    傅鼐帶著胤禑回來時,胤衸坐在四阿哥身前低垂著頭,一聲未吭。


    胤禑臉色有些蒼白,看了看胤衸後,抿著唇角向四阿哥道謝,四阿哥看到胤禑受傷的手臂,安撫了幾句也再未談及其他。


    一行人平安回到北巡大隊中,康熙爺見了長長地舒了口氣,看了兩個小兒子一圈後,又轉頭衝著四阿哥道,“你也是胡鬧,怎麽帶那麽幾個人就衝出去了?你這些年遭的意外還少嗎?怎麽到這個年紀了還不知道沉穩些?”


    四阿哥低頭拱手,“讓皇阿瑪擔心了,兒臣也是一時情急,因實不知刺客的情況,才不敢輕易調動護軍人馬——”


    “不能怪四哥,”站在一旁的胤衸急急地插嘴道,“都是兒臣不好,兒臣不該讓十五哥帶著出去跑馬的。要不是四哥救我,兒臣肯定見不到皇阿瑪了,皇阿瑪要怪就怪胤衸吧……”


    “好了,好了,”康熙爺打斷胤衸的話,見他臉色通紅,轉過頭吩咐梁九功道,“趕緊叫太醫過來給胤衸、胤禑看看。胤禑手臂受了箭傷,朕見胤衸的臉色也不好。”


    “奴才遵旨,”梁九功俯下身子,複又抬起頭請示道,“護軍還在四處防守著,萬歲爺看,今兒是先行回宮,還是繼續趕路?”


    康熙爺皺了皺眉,四阿哥見狀開口道,“皇阿瑪不如先到暢春園住一晚,等護軍略作整頓之後再出發。兒臣看隨駕的朝臣中,也有不少受了驚嚇的。”


    “恩,”康熙爺聞言點了點頭,“咱們就先到暢春園住一晚,老四跟老三也同去,其他人就先行遣散吧。”


    “是,”四阿哥行禮領命。


    入夜,


    承露軒內沒了旁人,蘇偉往床上一癱,長長地舒了口氣,“今兒過得可真刺激,不過幹掉了那麽多刺客,也算是為主子之前遇刺報仇了!”


    四阿哥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靠到床柱上道,“說是報仇,總得是同一夥人才行。這幫刺客看起來來勢洶洶,其實行動潦草,準備粗淺,跟爺上次在獵園遇到的根本是天上地下!”


    蘇偉一個骨碌爬了起來,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道,“那要不是天地會,還能是誰?民間還有什麽反清複明的組織嗎?”


    “未必就是民間的人,”四阿哥緩緩地吐了口氣,“這夥人似乎知道胤禑、胤衸的身份,見他們二人脫離了隊伍,便立刻轉移目標。如此行動,似乎隻想把動靜鬧大。若真是天地會一類,護軍不會一點傷亡都沒有。”


    蘇偉皺著眉思索,思索了半天,腦中還是一片空白,最後大字型往床上一躺,把腳放到四阿哥腿上道,“捏捏,走了一天,都快磨起泡了”


    “爺真是慣得你,”四阿哥拍了那白胖的腳丫一巴掌,被蘇偉連踹了幾腳後,還是前前後後地捏了起來。


    “對了,”蘇公公被捏的直哼哼,一邊哼哼一邊道,“今兒我看十八阿哥挺可愛的啊。怎麽那天張保跟你在暢春園回去後,把十八阿哥說成一個嬌生慣養,囂張跋扈的熊孩子了?”


    “你以為呢?”四阿哥細細地看了蘇偉的腳底,確認沒有起泡後,嫌棄地皺了皺鼻子,“想來,今天他是被嚇壞了,見到爺來救他才這般聽話。其實,原本是胤禑帶著胤衸跑馬的,可你看,咱們趕上去時,胤禑跑得都沒影了。”


    “你是說,”蘇偉擰了擰眉,“十五阿哥把十八阿哥丟下了?不會吧,他們倆和十六阿哥不都是王貴人生的嗎?”


    “那又如何,”四阿哥冷哼一聲,“生死關頭,就是嫡親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時候。”


    “主子!”


    門外突然傳來張保的稟報聲,“十八阿哥發起了高熱,太醫說是受驚過度所致,討原書屋已經亮起了燈。”


    蘇偉撲騰撲騰從床上爬起來,撿了四阿哥的便袍道,“主子過去看看吧,若真出了那碼子事兒,主子過去,小阿哥心裏還能好受些。”


    四阿哥抿了抿唇,起身換了便袍,趁著夜色往討原書屋而去。


    十八阿哥的臥房中,胤衸已經燒得糊裏糊塗了。


    太醫讓奴才們在屋子裏加了炭盆,又給胤衸刮痧擦身,想讓他把身體裏的邪火全都發散出來。


    四阿哥進到屋裏時,屋子中滿是熱氣和藥氣。


    胤衸趴在床上嘟嘟囔囔的,一張小臉紅的好似熟透的螃蟹殼。


    “這麽大的味道,沒病都讓熏出病了,”蘇偉堵著鼻子跟在四阿哥身後,反正他跟太醫院的梁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幫太醫對這位備受雍親王重用的公公都自動免疫了。


    四阿哥是絲毫不覺得自家蘇大公公的話有何不妥,隻徑直走到床邊小聲喚著道,“胤衸,胤衸,你覺得怎麽樣了?”


    胤衸恍恍惚惚地抬起頭,瞧了四阿哥半天,突然伸手拽住四阿哥的衣擺道,“四哥,四哥,我以後都聽話,不遊水也不跑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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