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永藻彎下身子,“十四爺放心,皇上一定會對這篇兵策大加讚賞的,隻不過——”


    “采芝兄有話盡可直言,”十四阿哥坐到書桌後。


    蕭永藻低下頭,“這次膠州之事,主要目的是抓捕得麟。皇上想派皇子前去,也是為了壓下民間對於廢太子一事的議論。眼下,朝臣推薦雍親王、八貝勒多是從聲望民心著眼,十四爺這番會不會壓錯籌碼啊?”


    十四阿哥聞言一聲輕笑,“采芝兄放心,抓捕得麟與剿滅海寇本就互為一體。更何況,明眼人都能看出,四哥和八哥誰是奔那個得麟去的?不還都是為了在地方、軍隊培植自己的勢力?隻不過,他們二人都是樹大招風,更怕惹了皇阿瑪忌諱。我就不同了,年紀小,在朝中也沒什麽勢力,百無禁忌。在皇阿瑪眼裏,我是承歡膝下的幼子,越是橫衝直撞,初生牛犢不畏虎,皇阿瑪才越能放心。”


    “十四爺高見,”蕭永藻心悅誠服地彎下身子。


    翌日清晨,


    早朝上,趕赴膠州剿滅海寇、抓捕逃犯得麟一事終於得到落實,看著跪在大殿中央的十四阿哥,皇子與朝臣們各懷心思,神色各異。


    四阿哥走出乾清宮時,已將所有情緒掩藏到平靜的麵孔後。


    十四阿哥隨後走出時,見到停在台階上的兄長,抿了抿嘴唇後走了上去,“四哥——”


    “嗯,咱們一同出宮吧,”四阿哥背負雙手,緩步走在前頭。十四阿哥斂去神情,靜靜地跟在後麵。


    “這一趟,既然受了皇命,就萬勿懈怠,”四阿哥嗓音低沉,“山東的官員畢竟比你熟悉地理敵情,多聽聽他們的意見,對你的行動有好處。”


    “多謝四哥教誨,”十四阿哥低下頭,“胤禵不會自持身份,妄自尊大的。”


    “那就好,”四阿哥微微抬起頭,“我府上的兩個管領有過海戰經驗,你若有什麽事還拿不準,大可叫他們過府詢問。”


    十四阿哥眉目一動,停住腳步道,“有勞四哥為我費心了,若是有需要,胤禵自不會跟四哥客氣的。剛剛想起來,弟弟也有陣子沒去看額娘了,四哥可一起過去?”


    四阿哥眼神深邃,靜看了十四阿哥片刻,輕輕搖了搖頭,“我府上還有事,你自己去吧。”


    十四阿哥未再多做停留,拱手行禮後轉身離去。


    狹長的甬道上,四阿哥一直看著十四阿哥漸行漸遠,入秋的風帶著一絲入骨的寒,卷著兩片落葉在眾人腳下翻湧而過。


    入夜,東小院


    年氏從侍女的手裏接過食盒,將其中的點心、小菜一樣一樣地擺在炕桌上。


    四阿哥臥在軟榻內側,雙眼微微閉起。年氏擺完小菜,也不多話,向四阿哥福了福身,就帶著侍女出了屋門。


    蘇偉正蹲在窗簷下擺弄盆栽,見到年氏出來低頭行禮道,“給小主請安。”


    年氏微微抿起唇角,嗓音清淡,“王爺看起來勞累的很,還得辛苦蘇公公多費費心了。”


    “小主言重了,伺候王爺是奴才的本分,”蘇偉低下頭,他知道四阿哥因為什麽心情不好,他現在也沒什麽精神應付後院了。


    年氏深深地看了蘇偉一眼,扶著侍女的手臂緩緩走出了東小院。


    “小主,”淩兮見四周沒了人,忍不住手上一抖。


    年氏這才驚覺,自己的指甲竟深深地嵌進了淩兮手臂上的皮肉裏。


    “對不起,都是我出了神,”年氏連忙掀開淩兮的袖口看了看,“回去趕緊擦點兒藥,我那兒還有祛疤的百花露,讓采兮給你塗一塗。”


    “小主不用擔心我,”淩兮放下袖子,細心地扶好年氏,“倒是您自己,這幾日都沒睡好不說,還見天地窩在小廚房裏。我看,明日還是召太醫來把把脈吧,聽武格格的丫頭說,丁太醫的徒弟醫術還不錯。”


    “不用了,”年氏低歎一聲,神情再沒有適才的淡然,“淩兮,你看出來了嗎?蘇培盛的精神跟王爺都是同起同落的,他今天請安的模樣,與閉目不語的王爺又有何區別?”


    “小主,您別太胡思亂想了,”淩兮壓低嗓音安撫著年氏,“蘇培盛自幼伺候王爺,比別人多了解一些也是應該的。”


    “就是,就是前幾日,說不定也是王爺一時興起,”淩兮費力地找著理由,纖細的眉毛都皺到了一起,“或者,是蘇培盛誆騙王爺過去的!您想啊,這王爺去看過蘇公公的家人,就是福晉,也不敢輕易再拿蘇家人說事兒了,這是蘇培盛自保的手段啊!沒準,王爺也很不高興呢。”


    年氏看了淩兮一眼,什麽也沒說。淩兮呐呐地抿了抿唇,最後也沉默了下來。


    十月十五


    一輛馬車停到了十四爺府門前,十四阿哥親自迎了出來。納蘭揆敘下了馬車,身後跟了兩個年輕人,與十四阿哥一同進了府門。


    “八哥這些日子都抱病在家,”十四阿哥一臉微笑地將納蘭揆敘一行迎進屋門,“我心裏惦記著,可偏偏擠不出時間過去探望。”


    納蘭揆敘微微一欠身,“八貝勒也惦記著十四爺,得知十四爺將赴膠州剿匪,真是又喜又憂。這不,連夜就挑了兩名熟悉海事的門客,讓我給您送來打打下手。”


    十四阿哥雙眼一眯,眉目含笑地看向兩名年輕人,兩人連忙行禮請安。


    “不用多禮,”十四阿哥坐到正堂,遣人上了熱茶,“胤禵年紀小,深受兄長們關懷。之前,四哥也說借兩個擅長海戰的管領給我……”


    第337章 離間


    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十五,十四爺府


    納蘭揆敘神情自若,聽了十四阿哥的話,隻微微一笑道,“難得雍親王這般為十四爺著想,此前,不少朝臣力薦雍親王擔此重任,四王府準備的人想是十分周到的。”


    “四哥畢竟是我親哥,”十四阿哥嘴角一翹,雙眼含笑地看向身形稍正的納蘭揆敘,“不過,胤禵自命不凡,好不容易得此重任,哪能再靠兄長們幫襯?”


    納蘭揆敘微微低頭,唇角一抿,“十四爺天賦異稟,一紙兵策讓萬歲爺拍案叫絕。貝勒爺也是關心則亂,幾個親近的皇弟中,您年紀最小,不免為您多操心幾分。”


    “八哥待我親近,胤禵心裏清楚,”十四阿哥放下茶碗,臉色清淡,“隻不過,我既已拒了四哥的人,自然不能再受八哥的人。否則,額娘那一關我就過不去。想是,八哥也不會怪我。”


    “那是自然,”納蘭揆敘輕輕點頭,神情漸趨冷漠。


    十四阿哥眼神一轉,落到那兩個年輕人身上,“倒是冷落兩位先生了,既然來了,胤禵也不能一味托大。還請兩位先生到書房與本府的門客們論辯一番,也叫他們了解了解膠州形勢。”


    說完,又轉頭吩咐呂瑞道,“去庫裏取兩套最好的文房四寶,一會兒給兩位先生一起帶回去。”


    兩人對視一眼,又看向納蘭揆敘,納蘭揆敘點了點頭,兩人齊齊拱手道,“多謝十四爺賞賜。”


    呂瑞引著兩個年輕人出了正廳,納蘭揆敘目送幾人離去,眼神略帶疑惑。


    十四阿哥讓人給納蘭揆敘上了新茶,自己卻取了白玉酒壺,自斟自飲起來,“讓納蘭大人笑話了,胤禵自來不喜飲茶,偏生這天下附庸風雅之人太多,各個端著茶碗不離手,可實際上又有幾個人品得出茶的味道呢?”


    “十四爺言之有理,”納蘭揆敘苦笑一下,端著茶碗放也不是,飲也不是。


    十四阿哥倒似毫不在意,嘴角微微彎起道,“世人都存追名逐利之心,可卻欠缺沙裏淘金的本事。就像端範兄,明相在世時,多少人攀附討好?卻偏偏被一個會寫幾首酸詩的兄長壓了一頭。待兄亡父去,又被攀高踩低的小人們無端言笑。好在,端範兄能謀善斷、才華過人,如今身居高位,一肩撐起納蘭一門的聲望,實在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端範是納蘭揆敘的字,十四阿哥也是第一次這麽稱呼他,親近之意十分明顯。而這一番誇讚,雖然讓納蘭揆敘疑惑,卻也說到了他的心坎裏。世人總拿他與納蘭性德比較,一個是超然物外的陽春白雪,一個是爭名奪利的下裏巴人,就是明相都對早亡的納蘭性德懷念不已。可實際上,納蘭性德隻活了二十四年,除了一堆長籲短歎的詩詞留存,他為納蘭家做過什麽?若沒有他納蘭揆敘,納蘭一族在明相去世時就煙消雲散了。


    “十四爺謬讚了,微臣甚為惶恐,”納蘭揆敘在嘴上謙虛道,“家兄才高八鬥,連萬歲爺都十分欣賞,微臣實在不敢與其相提並論。”


    十四阿哥一聲輕笑,似乎絲毫不覺自己的話太過直白,“我倒覺得,端範兄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別說納蘭性德,就是與明相相比,也是不遑多讓。比起完全依靠家族的鈕祜祿阿爾鬆阿,八哥更應該重視您才對。”


    納蘭揆敘嘴上說著不敢,麵上卻帶了幾分了然,慢慢低下頭去


    “主子,”呂瑞邁進屋門,衝十四阿哥一俯身道,“嚴太醫來給您把平安脈了。”


    納蘭揆敘聞言剛想起身告退,卻見十四阿哥一抬手道,“端範兄不要見外,今兒既然來了,一定要用完午飯再走。呂瑞,讓嚴太醫進來吧,納蘭大人也不是外人。”


    “是,”呂瑞利落行禮,轉身引了一位留著羊尾須的太醫走進屋門。


    “嚴太醫最得我額娘看重,是以我府上也常請他來把脈,”十四阿哥一邊掀起袖口給嚴太醫,一邊對納蘭揆敘道。


    “德妃娘娘看重的,定然醫術了得,”納蘭揆敘客氣地接話道。


    十四阿哥彎了彎嘴角,語氣隨意地轉頭對嚴太醫道,“對了,八哥府上那個門客的病可曾康複了?”


    嚴太醫身上一緊,頭越發埋得低了,“微臣也就是聽紀太醫提了那麽一嘴,後來再未說起過。不過,那病因藥而起,藥性霸道,即便有所緩解,怕也於子嗣有礙了。”


    “唉,”十四阿哥歎得一聲,轉頭對納蘭揆敘道,“這位門客肯定很得八哥看重,偏生傷了身子。去年安郡王喪儀後,我去探望八哥,就見他在用藥調理身體。依八哥那愛才如命的性子,定是跟著操心了。”


    納蘭揆敘一時眉目緊鎖,附和著點了點頭……


    從十四爺府出來,納蘭揆敘又帶著兩個門客回了八爺府。


    “這老十四的心思果然不一般啊,”八阿哥靠坐在茶椅上,一手輕輕敲了敲桌麵。


    納蘭揆敘坐在下手,眉目一轉道,“微臣倒覺得十四阿哥態度直爽,想在皇上跟前一展拳腳也是人之常情。反正,雍親王也是無功而返,貝勒爺倒不用太過掛懷。”


    八阿哥掀眉看了納蘭揆敘一眼,唇角慢慢彎起,“兄長說得有理,這一次勞煩兄長白跑一趟了。胤禩這兒有上好的君山銀針,一會兒兄長多帶一些回去。”


    “貝勒爺客氣了,”納蘭揆敘低頭淺笑,掩去了眉間一縷思緒。


    不多時,納蘭揆敘向八阿哥告辭,八阿哥親自將納蘭揆敘送到門口。


    上了馬車,納蘭揆敘立時皺緊了眉頭,手下人見狀低聲詢問道,“可是貝勒爺責怪主子辦事不利了?”


    納蘭揆敘搖了搖頭,“八貝勒一向親和,送人給十四阿哥本來成事的幾率就小,怎會因此責怪我?隻不過,今天十四阿哥的一番話,恐怕是意有所指啊。”


    “十四爺?”下人眉目一緊,“十四阿哥不是與八阿哥十分親厚嗎?”


    納蘭揆敘冷聲一笑,“親厚?皇家的人哪知道什麽是親厚?更何況,十四阿哥跟九阿哥、十阿哥可不同,你看雍親王府那位就知道了。今天他對我百般誇讚,拉攏之意明顯,這點我倒不奇怪。隻不過,後來他跟嚴太醫那番話,實在讓我毛骨悚然啊。”


    “主子,”下人接過話頭道,“要不要屬下去查查那個嚴太醫?”


    “不——”納蘭揆敘手掌一抬,思索片刻後道,“你去查查八爺府那個劉鶴?看看八阿哥身邊可有哪個門客傷了身子,不能生育了?”


    下人一愣,隨即低下頭道,“是!”


    送走了納蘭揆敘,八阿哥吩咐太監榮平道,“去把孟章叫來!”


    孟章是今天與納蘭揆敘一同到十四阿哥府上的其中一個門客,平時也頗受八阿哥倚重。


    孟章被引進屋內,向八阿哥行了禮,八阿哥扶起他道,“今日,胤禵都跟你們說了什麽?詳細講一遍給我聽。”


    “是,”孟章把十四阿哥的話複述了一遍,又接茬道,“不過,後來十四爺讓我們兩個到書房與其他門生一起議事,隻留納蘭大人在正廳裏。他們再說了什麽,屬下就不知道了。”


    八阿哥麵色一沉,眉目緊鎖。


    孟章見狀,小心開口道,“貝勒爺是懷疑十四爺有心拉攏納蘭大人?”


    八阿哥輕瞄了孟章一眼,嗓音帶了些許涼意,“胤禵和揆敘兄都與我親厚,我怎麽會懷疑他們兩個?”


    “是屬下莽撞了,”孟章慌忙俯身。


    八阿哥隨意地揮了揮手,孟章行禮而退。


    入夜,雍親王府


    傅鼐送來一封密信,四阿哥坐在書房裏拆開查看,冷了幾天的神情總算有所和緩。


    “王爺,可是八阿哥有什麽異動?”密信是八爺府的眼線暗中送來的,傅鼐頗有些擔心。


    “放心吧,胤禩也想插人給胤禵,但是胤禵沒應,”四阿哥把信放在燭火上輕輕一燎,“信上還說,胤禩與納蘭揆敘間似生了嫌隙,胤禩懷疑納蘭揆敘有靠向胤禵之心。”


    “納蘭家本就擅長見風使舵,趨炎附勢,”傅鼐接過話茬道,“當初,直郡王勢微,他們就直接倒向了八阿哥。如今十四爺得皇上青眼,八阿哥卻屢遭訓斥,納蘭揆敘動了心思也不足為奇。”


    四阿哥一手撐在額間,輕輕揉著太陽穴,“老八勢力雄厚,還不到屬下改弦更張的地步,突然如此懷疑,隻怕是胤禵做了什麽……”


    傅鼐匯報完,行禮而下。四阿哥獨自坐在書房裏,按壓著太陽穴,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別在門後躲著了,快進來吧,”四阿哥閉緊眼睛,向後靠到椅背上,“爺頭疼的緊,給爺揉揉。”


    蘇偉拖拖踏踏地走到四阿哥身後,從架子上取下薄荷油,在手掌中捂熱,一點點揉在四阿哥的額頭兩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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