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太過謙虛了,”十四阿哥轉了轉冒著熱氣的茶碗,“不說大人才華卓絕,單說令祖這一脈的實力雄厚,隻要您有心再擇佳木,那整個林子裏的樹,哪一棵會拒絕呢?”


    “哦?”阿爾鬆阿揚起眉梢,一手按在了十四阿哥的手背上,“那,十四爺呢?”


    第413章 溫度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二十一, 熱河行宮


    大雨初至,暗沉沉的天空下, 冰冷空曠的大殿前, 一個僵硬的身影筆直地跪著。


    碩大的雨珠伴著雷霆照亮了那張曾經最意氣風發的臉,也照亮了他身前那道暈開了團團墨跡的諭旨。


    很奇怪,在接過聖旨的那一瞬間,胤禩以為自己會崩潰,會痛到不可自抑,會失去所有的感覺和理智,會發狂地大笑,會沉浸到一片黑暗中,再也不願醒過來。


    但事實上, 他很清醒, 很平靜, 他能感覺到雨水帶來的冰冷, 能感覺到膝蓋的疼痛。他甚至理智地告訴自己,傳旨太監還沒有離開,他的戲還沒有謝幕!


    八福晉被丫鬟攙扶到偏殿裏,雙眼失神,臉色蒼白的可怕。


    傳旨的太監還在一邊幹等著,還是何焯最先反應過來, 安排幾個太監暫時住下, 八阿哥的請罪折回頭還要請他們帶到禦前。


    “福晉, ”何焯進到偏殿時, 外麵的雨下的更大了,“皇上勒令咱們即刻回京,最晚明天就得動身了。貝勒爺還在外麵跪著,這時候您不能再慌了手腳啊,闔府的人可都巴望著您呢。”


    八福晉呆呆地坐著,聽了何焯的話,才緩慢地抬起頭,透過偏殿的窗,還能看到八阿哥已經有些微微搖晃的身影,她的眼前又霎時模糊了起來。


    皇上公然下旨斥責,言辭甚重,無論緣由如何,這一番跪省是必不可少的,也因而雖然天降大雨,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替八阿哥撐一把傘。


    八福晉搖晃著起身,推開過來攙扶的丫鬟,蹣跚著走到門外,雨絲很快將她的衣衫打濕,她卻沒敢走到八阿哥的身邊,隻是遠遠地站著。


    八阿哥跪在一片雨簾中,眼前的景象越推越遠,他極度清醒的思維終於開始混沌,周圍的一切都漸漸朦朧起來。


    他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縮在一個冰冷陌生的房間裏,他看見一個女人決絕離去的背影,他看見一張張麵無表情卻時刻緊盯著他的臉。


    “胤禩,從今天起,惠妃娘娘才是你的額娘……”


    “這孩子以後要是能有大阿哥一分的出息,嬪妾就別無所求了……”


    “胤禩過來,到皇阿瑪這來……”


    “朕深知其不孝不義之情形……”


    “貝勒爺,良妃娘娘歿了……”


    “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眼前驀然一紅,耳中嗡鳴一片,一直挺立的身影砸在雨水中。


    冰冷的岩石,冰冷的身體,他像是被扔進了千年寒潭中,無論如何掙紮,都沒有人向他伸出一隻帶著溫度的手。


    他是孤獨的,從始至終,他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五月二十三,鑾駕駐蹕老牛河地方


    傳旨太監帶著八阿哥的請罪折回呈康熙爺,又遭康熙爺訓斥,直言此人黨羽甚惡,陰險已極,又提及八阿哥曾經有包庇罪人雅奇布等行徑,著實無可怨艾。


    九阿哥、十阿哥這幾日一直悶在車上。


    十阿哥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為何他們忙碌了這些天,該出事的一點事都沒有,反倒是背後掌握一切的八哥,竟一夜之間被皇阿瑪棄如敝屣。


    九阿哥比十阿哥想得多些,但也更為驚恐緊張。他不能不把皇阿瑪這些日子對八哥的厭惡,與八哥打算對付四哥的行動聯係起來。如果兩者確實相關,那很有可能說明,在皇阿瑪心中,四哥已經是離那個位置最近的人了。


    四阿哥這幾天一直陪伴在康熙爺左右,邊關形勢的複雜還遠超他之前的想象。康熙爺明白地告訴四阿哥,他要借這個機會,在青海、西藏下一盤大棋。


    沒過幾天,朝廷接到青海親王羅卜藏丹津疏報,策妄阿拉布坦屬下策零敦多布等,領兵三千來西藏,欲滅拉藏汗。拉藏整兵迎敵,交戰數次,兩無勝負。策零敦多布等之兵,自遠路衝雪前來,士卒凍餒,馬駝倒斃,沿途食人犬,俱徒步而行。三千兵內,厄魯特之兵少,吳梁海之兵多。到者隻二千五百,其餘五百兵丁,皆疲極不能同到。


    依照羅卜藏丹津的奏報,情況似乎與康熙爺預料的差不多,策妄阿拉布坦的遠征軍千裏奔襲,兵馬疲敝。


    “西藏之地,達賴喇嘛所蓄糧餉頗多,器械亦備,且西藏人眾守法。策妄阿喇布坦無故欲毀教占藏,必引民憤,”康熙爺束手於袖中,帶著四阿哥在大營裏慢慢走著,“他那兩千五百兵,待到拉薩近前,可能兩千都剩不下,朕不信這樣一支隊伍能攻克拉薩。”


    “兒臣也這般想,”四阿哥沉了沉嗓音,微微皺眉,“不過,兒臣並不太相信羅卜藏丹津其人。”


    康熙爺微微偏頭,看了四阿哥一眼,“你是說,他會在奏報裏有所隱瞞?”


    “兒臣隻是有些懷疑,”四阿哥沒有把話說的太死,“當初,青海諸台吉企圖另立六世達賴時,這個羅卜藏丹津似乎就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沒錯,”康熙爺回過頭,又慢慢向前走,“此人野心勃勃,遲早是個禍害。不過,這個人的野心,此時也正當用。他既然對西藏有所企圖,朕就成全他。”


    “皇阿瑪的意思是——”四阿哥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康熙爺輕輕彎了彎嘴角,“策妄阿拉布坦的遠征軍雖然兵力不支,但其撤兵而回,亦無生路,或因情急,恣行侵掠,不可不屬意防備。朕打算,令青海台吉等就近領兵前往征繳。令內大臣公策旺諾爾布、將軍額倫特、侍衛阿齊圖等,統兵駐紮青海形勝之地加以防範。朕亦知悉富寧安,時刻哨探,以備事變。”


    “這是什麽意思啊?”


    馬車上,蘇偉聽了四阿哥的轉述,還是有些不太明白。


    “皇阿瑪是想借這個機會,讓朝廷內臣帶兵進駐青海,”四阿哥拿出邊勢圖給蘇偉看,“青海諸台吉雖然已歸順大清,但實際上仍牢牢把持著青海內政。皇阿瑪一直想要削減青海幾大台吉的勢力,加大對青海的控製,但不敢妄動。”


    “是怕像撤藩那樣?”蘇偉問道。


    四阿哥點了點頭,“顧實汗死去多年,和碩特內部蠢蠢欲動,像是羅卜藏丹津那種人,怕是做夢都想重建和碩特汗國。如果讓他們挑到了把柄,很可能以此為由,重燃硝煙。青海、西藏與三藩還不一樣,當地形勢太複雜,又山高水遠,真要打起來,必定勞民傷財。這一次,準噶爾入侵西藏,羅卜藏丹津大概又打著從中分一杯羹的主意。皇阿瑪便打算順水推舟,由他帶兵入藏,讓額倫特等人借機進駐青海。”


    “有夠麻煩的,”蘇偉聽得頭大,剛想推開車窗透透氣,傅鼐就縱馬到了車邊。


    “王爺,萬歲爺剛剛傳旨回京,令宗人府即日停給八阿哥和貝勒延綬的銀米俸祿。”


    “延綬?”四阿哥輕皺眉頭,“是他上折給胤禩求情了?”


    “屬下還未打聽到,”傅鼐壓了壓嗓音,“不過,萬歲爺有指八阿哥和貝勒延綬行止卑汙,懶惰懈責,這才下旨停俸。”


    “知道了,”四阿哥輕輕點頭,蘇偉放下了車窗。


    “延綬是溫良郡王的兒子吧?”蘇偉倒是記得這個人,“溫良郡王去世後,他承了爵位,後來因犯錯被降為貝勒。這人在京裏的名聲就不怎麽樣,八阿哥為了拉攏宗親,還真是什麽人都交。”


    “皇阿瑪估計也是因為這個生氣的吧,”四阿哥一手拄在車窗上,墊著額頭,“不過,胤禩能拉攏到溫良郡王一脈,也是他的能耐。溫良郡王是肅武親王豪格的第五子,先帝追諡肅武親王後,他家的族人也多受重用。胤禩平日裏就好結交權貴,這次天降雷霆,還不知有多少水麵下的漩渦要露出頭來呢。”


    京外官道


    八阿哥的馬車越走越慢,幾個奴才端著水盆上上下下地跑了一路,八福晉終是禁不住,推開車門叫停了行進的隊伍。


    “福晉,”何焯縱馬趕上來,“再堅持一下吧,咱們離京城不遠了。”


    “不行,貝勒爺燒的厲害,”八福晉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必須找地方停下來,再走下去,我怕他身子撐不住了。”


    何焯順著門縫看了一眼,躺在軟褥上的八阿哥眉頭緊皺,臉頰燒的通紅,人也失去了意識。


    “前麵離暢春園不遠了,”何焯往遠處看了看,“咱們先到路傍園歇下,太後現在正在暢春園中,隨行的太醫也應該都在。”


    “那就好,先把貝勒爺安頓下來,我去求太後,”八福晉不敢有絲毫耽擱,趕緊著關上了車門,令隊伍轉頭往路傍園行去。


    康熙爺的諭旨雖一早就傳回了京城,但太後倒也沒有因此為難八福晉,直接指了兩名太醫,前往路傍園為八阿哥診病。


    八阿哥之前餘毒未清,接旨後又在大雨裏跪了兩個時辰,受了很重的風寒,加上一路顛簸,到了路傍園時,人已經氣息微弱,昏迷不醒了。


    好在太後指來的兩名太醫多少有些真才實學,忙活了一晚上,終於在天亮前,讓八阿哥暫時退去了高熱。


    第414章 停俸


    康熙四十九年


    路傍園


    金環端著藥碗走進屋內時, 八福晉正守在八阿哥的床前,連續幾天的奔波勞苦,讓八福晉整個瘦了一圈, 兩邊臉頰都凹陷了下去。


    “主子, 貝勒爺有奴婢們看著, 您好歹歇一會兒吧, ”金環把藥碗遞到八福晉手上,臉上滿是心疼,“您身子本來就不好, 這幾天您都沒好好合過眼。”


    “我沒事, ”八福晉吹了吹碗裏的藥, 一匙匙喂到八阿哥嘴邊, “兩個太醫都安頓下了?太後那邊有沒有派人來問話?”


    “晚膳時來過一次,胡太醫過去回話了,太後又讓人送了不少藥材, ”金環掃了軟榻, 捧了被子出來鋪好, “主子過來歇一歇吧,奴婢看著貝勒爺。”


    八福晉喂完了藥, 試了試八阿哥額上的溫度, 總算暫時放了心。


    金環走過來,扶著八福晉起身, 八福晉卻是腳下一軟, 差點兒又跌回了床頭。


    “福晉!”金環嚇得臉色發白, “奴婢去叫太醫來!”


    “不用,”八福晉一把按住金環,“我隻是有些累了,沒大礙的。貝勒爺還沒醒,別橫生枝節了。”


    “可是——”金環還想再勸,八福晉已經扶著她的手臂站了起來。


    “你多看著點兒貝勒爺,要是再發熱了,趕緊叫醒我。”


    “是,”金環躊躇著應了,把八福晉扶到軟榻上躺下,輕輕歎了口氣。


    圓明園


    年氏剛用過早膳,侍女采兮快步走進屋內。


    “怎麽樣了?京裏有消息了嗎?”年氏已經知道皇上下旨斥責八阿哥,八阿哥這些日子就要返京了。


    “有消息了,”采兮給年氏行了禮,“八貝勒回來是回來了,但是沒有進京,在暢春園的路傍園住下了。”


    “怎麽住到暢春園去了?”年氏很是疑惑,“皇上不是勒令他直接回京嗎?”


    “聽說是病了,”采兮答道,“病的好像還很重,昨晚太後親自指了太醫過去,路傍園一整晚都有人進進出出的。”


    “這病的倒挺是時候,”年氏看著銅鏡,扶了扶頭上的玉釵,“跟著八貝勒在路傍園的還有誰啊?我記得八貝勒離京時,福晉那個侄女也是跟著的吧?”


    “這個下麵人倒沒仔細打聽,但是應該都在一起的吧,”采兮上前替年氏理了理發髻,“奴婢記得那位側福晉不是還懷孕了嗎?之前咱們福晉還送過紅禮呢。”


    “這可辛苦八福晉了,”年氏輕笑了一聲,“一個臥病在床,一個還懷著孕,他們府裏曆來人丁單薄,這時候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


    “還是咱們王爺厲害,”采兮揚起嘴角,“奴婢之前都嚇壞了,生怕府裏出事呢。誰想到,王爺這一去全身而退不說,反是八阿哥成了落湯雞了。奴婢聽說,這些天福晉那收的拜帖,理都理不過來了。”


    “王爺沒回來,福晉也用不著搭理那些人,”年氏撿起對兒珍珠耳環看了看,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回頭問道,“這幾天李氏、鈕祜祿氏她們怎麽樣,沒再陰陽怪氣地說道大格格了吧?”


    “鈕祜祿氏小主倒沒什麽動靜,李側福晉那張嘴,您還不知道嗎?”采兮一臉無奈,“她在別人跟前倒還收斂,一遇到宋小主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說到底,還是因著二格格吧。”


    “唉,”年氏跟著歎了口氣,“也是,誰願意讓自己的女兒扶蒙啊?茉雅奇表現的越出色,李氏的心裏恐怕就越沒底。這時間一長,隻怕兩個孩子之間,都要生出齟齬來了。”


    竹闊樓


    伊爾哈趴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的柳條。


    一身杏黃色衣裙的侍女蘭桃端著盤核桃酥走進了屋門,蘭桃原本是灑掃庭院的粗實丫頭,因為踢得一手好毽子,被伊爾哈看中,賜了蘭桃的名字帶在身邊,平時很得伊爾哈喜歡。


    “格格,膳房新做了核桃酥,現在正可口呢,您快來嚐嚐,”蘭桃把核桃酥放在炕桌上,嗓音都帶著清甜。


    伊爾哈緩緩吐出口氣,沒精打采地轉過身,“我不想吃,先放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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