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坐在軟榻上,輕聲一笑,“如今這天底下,還有多少人受得起蘇公公這一禮呢?本王近來也常常好奇,蘇公公每次給人行禮時,心裏都在想些什麽。”


    想些什麽?


    蘇偉在心裏咂摸咂摸嘴,這能想什麽呢,上輩子在號稱人人平等的現代社會,見了甲方、乙方,見了領導、客戶,不也都得上趕著問聲好嗎?


    “王爺托人說想見我?”蘇偉把好久沒拿過的拂塵往袖子上一搭,“是有什麽事要轉告萬歲爺嗎?”


    “我與他已沒什麽話好說,勝者為王敗者寇罷了,”八阿哥端起炕桌上的茶碗,低頭輕抿了一口。


    蘇偉束手站著,就差翹起腳跟晃一晃了,八阿哥這總愛拐彎抹角的習慣,這輩子怕也沒機會改了。


    “蘇公公沒有奇怪過嗎?自當初京郊大火,你和那位的秘密就已經瞞不住我了,可我卻一直沒有聲張。”


    八阿哥抬起頭,定定地看著蘇偉,“胤禛登基為帝,我已是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你我都清楚,我和你們早就注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結局。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沒有借此動手。試想一下,一個剛剛繼任的新君,本就深受疑竇,若再讓人知道,他幾十年來迷戀一個太監,朝野上下會做何反應?他的帝位,還能坐得穩嗎?”


    蘇偉眨眨眼睛,心下一時啼笑皆非,“王爺找我來,就是想說這番話?怎麽,王爺高抬貴手,少害了我們一次,我們就該感恩戴德,前事皆休了?”


    “我自是不指望你們感恩戴德,”八阿哥眉眼漸深,“但我要你記得,我要他也記得,是我放了你們一馬!是我,讓蘇公公如今還能有機會,陪在那位孤家寡人的身邊。”


    蘇偉微微揚起下巴,嘴角輕勾,“奴才明白了,王爺是想用這件事,為自己的家人保個平安吧?畢竟,小阿哥、小格格都尚且年幼,八福晉的娘家也牽連進了這次謀亂,廉親王府已是有名無實了。”


    八阿哥沒有說話,默默地轉回了頭,眼神已經放空。


    “但我們為什麽要應承你呢?”


    蘇大公公的聲音突兀地插進八阿哥的耳朵,八阿哥的瞳孔驀地放大。


    蘇偉一邊轉身往外走,一邊幽幽地道,“您剛才一堆廢話,隻一句是對的,勝者為王敗者寇!一個窮寇,還有什麽資格來賣人情呢?!”


    “那你們不想找到劉槐了嗎?!!”


    八阿哥猛地站了起來,蘇偉倏地停下了腳步。


    “允祥腿上的毒瘡,怕是已無藥可醫了吧?”


    蘇偉背後,八阿哥強撐著桌角,臉色蒼白的厲害,嘴邊卻還掛著最後一點笑。


    七月中旬


    廉親王被圈禁宗人府沒多久,雍正爺下旨,賜弘旺貝勒銜,另建府邸,奉養廉親王府家眷。


    被發遣四川的九貝子允禟,雖多有拖延,但終究還是被迫上路了。雍正爺下旨,令川陝總督年羹堯管束,不許其騷擾百姓,為禍地方。


    七月十七,養心殿


    “怎麽樣了?”


    劉槐最終被傅鼐從京郊看押的莊子上平安帶回,雍正爺特地下旨,讓怡親王入宮診治。


    “回皇上,”劉槐有些瑟縮地跪著,“王爺腿上的毒瘡已深入肌理,草民固然可以憑針術,強去毒素。但王爺的腿,勢必會留下傷症,日後怕會影響行走。”


    “隻是影響行走嗎?”蘇偉從旁問道,之前看病的大夫,可都支支吾吾地說會影響壽數的。


    “是,”劉槐沉下頭,“草民的醫術正對此症,隻要能將毒素祛除幹淨,毒瘡便不會再犯,也不會再傷害王爺的身體了。”


    這話像一根定海神針,饒是一直看似鎮定的雍正爺,也長長地舒了口氣。


    “影響行走便影響行走,多讓人伺候著就是了。”


    靠在軟榻上的怡親王,也聽著笑了笑,“讓皇兄擔心了,若能如此,臣弟已別無他求。”


    從怡親王休養的西偏殿出來,蘇大公公開心了。


    雍正爺在身後跟著他,兩人一起往寢殿去。


    “這下沒白讓八阿哥占了便宜去,那劉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隻要能把十三爺的病治好,就讓他家裏人安生地過兩年。”


    “八福晉當初做下的事,朕還都記著呢,”雍正爺的嗓音還有些冷冷的,“不過,胤禩也是算準了你心軟,勢必會全都答應下來。”


    “不答應怎麽辦呢?咱們找劉槐都找了那麽久了,十三爺的傷耽誤的時間越長越危險。”


    蘇偉拍拍自己的胸脯,“再說,我如今好好的呢,可見老天爺還是長眼睛的。”


    雍正爺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如今且先應了,可八福晉那個人,必不是個安生的。若他日再出事,就不能怪朕了……”


    “萬歲爺,”張保從外而來,行了一禮,“鹹安宮來報,二阿哥那邊都已收拾停當了。”


    蘇偉有點詫異,他最近有點忙,不清楚鹹安宮的事。


    “朕之前冊封弘晳為理郡王,令他攜家眷往京郊鄭家莊居住。如今京裏的事也大都妥當了,朕也不想讓二哥,一直拘在鹹安宮裏。”


    七月二十,東直門外


    從皇宮行來的馬車,停到了一處背人的小道上。


    京郊的太陽很大,允礽被扶下來時,一時還有些睜不開眼睛。


    另一輛馬車上,下車的赫然是一身常服的雍正爺和蘇公公。


    “已經出了城門了,也隻能送二哥到這裏了。”


    允礽放下擋著眼睛的手,臉上滿是溫和的笑,“四弟百忙之中,還非要來送我,二哥已是感激之至了。”


    二阿哥的身體很單薄,過了年之後,更是病的一場接一場。如今,大夏日裏頭,身上還披著厚厚的鬥篷。


    胤禛一時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感受,隻能道,“待過一陣,宗親間再安定些,便接二哥回京。到時,給二哥單獨開府。”


    二阿哥一笑,搖了搖頭,“不回來啦,這座皇城關了我一輩子,如今好容易出來了,再不想回去了。”


    胤禛嘴角微動,未說出話來。


    允礽的目光在胤禛身邊逡巡而過,落到蘇偉身上,“還好,你雖留下了,卻終不是一個人。”


    小路另一旁,傳來車輪徐徐的滾動聲。


    蘇偉眺望了一下,轉頭道,“二爺,雖您家眷都已在鄭家莊了,但有一個人,不知您肯不肯帶著。”


    允礽眉心微動,順著蘇偉的眼神,看向那輛駛來的馬車。


    馬車沿路而來,到了幾人不遠處停下,一個身影有些踉蹌地跳了下來。


    “你,你是?”


    允礽看著緩慢走近的人,一時沒敢認。


    來人撲通跪下,眼淚奪眶而出,“主子!”


    “小初子?!”


    自當初,林初被蘇偉救下,已經過了七年了。


    “你還活著?”允礽有些不敢相信。


    林初一個頭叩下去,長跪不起。


    “當年,是奴才碰巧,救了林初公公。”


    蘇偉向二阿哥講訴了七年前的事,對於這些年,蘇偉一直不讓林初回京,二阿哥也能理解。


    “能活著就好,能活著就好啊,”二阿哥的嗓音滿是欣慰,親手扶起了林初。


    “主子……”


    林初流著淚,磕磕絆絆地道,“奴、奴才腿腳不利落了,但奴才還能伺候您的。求主子開恩,帶奴才一起走吧。”


    “林初公公這些年,一直在想辦法逃回京城,他心裏一直惦記著您。”蘇偉從旁道。


    二阿哥倏忽一笑,抬手拍了拍林初的頭。


    “好,一起走。咱們一起去那山林野地,好好看一看。”


    下人們牽來了馬車,林初踉蹌著腳步,扶著二阿哥踏上了腳凳。


    二阿哥回身,衝胤禛和蘇偉,一一拱手而謝。


    “好好對他。”


    允礽輕聲道了一句,胤禛重重地點了點頭。


    車門關閉,林初跳上了車梁,與蘇偉對視了一眼,輕輕頷首。


    馬兒嘶鳴,落下的馬蹄卻是輕快的。


    胤禛與蘇偉,目送著馬車駛上官道,與京城越來越遠。


    “當年,二哥是擔著大半個江山出生的。而今,他終於落了一世俗務,徹底輕鬆了。”


    蘇偉偏頭看向胤禛,伸手牽住了他。


    胤禛轉頭一笑,兩人手牽著手,往馬車走去。


    “回宮嗎?”


    “不回,帶你去個地方,”胤禛神秘兮兮地道。


    馬車進了城門,在大街小巷裏穿行,蘇偉一直趴在車窗前看。


    終於,馬車駛上了東直門大街,在一人聲鼎沸處停了下來。


    “你帶我來這兒幹什麽?”


    蘇大公公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麽特別的。


    “下車,”胤禛拉著蘇偉下了馬車。


    兩人又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一間顯然是新開張的鋪麵前。


    蘇偉仍然一臉疑惑,轉頭看著胤禛,胤禛示意他看看鋪麵的招牌。


    “永,樂,當?”


    “嗯,”胤禛嘴角噙著笑,點了點頭,“你的!”


    “啊?”


    蘇大公公一愣,又轉頭去看。


    “朕親自下旨禦賜的,滿京城唯這一家。”


    蘇偉愕然,三步並作兩步,衝進了大門。


    當鋪內櫃台、貨架一應俱全,對著門的牆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當”字。“當”字右下角,是“禦賜皇賞”的刻印。


    蘇偉前屋後院繞了一圈,又風一樣的跑回了胤禛跟前,“我的?這都是我的?”


    胤禛笑著,再度點了點頭,“你不是說那個周記是做當鋪起家的嗎?現在你也有了。有朕禦賜的名頭在,也不用你出什麽銀子,要放息的各部自會找上門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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