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在“清華大學”講了《清華生與死》,去年在淡水工商講了《淡水深與淺》,今年在師範大學講了《師大新與舊》。本來想去輔仁大學講《輔仁神與鬼》的,大概風聞我這惡客話沒好話,所以沒被邀請。但是,“交通大學”看中了我,要我去講,我決定講《交通快與慢》。這場演講,早在幾個月前,就由對方跟李敖出版社的小蘇約好了,小蘇通知我,我漫應之。


    到了上個月,對方要我去講了,我卻意興闌珊了,小蘇沒法,乃又通電話又打電報又寫快信,表示歉意,告訴他們李敖先生不能來演講了。


    12月4日晚上,出版社轉來一封快信,是交通大學學生活動中心學術部長陳碧君寫給我的,信中說:“11月份您之未能蒞校演講,同學們均深表遺憾,一致要求再度邀約。……您的撥冗光臨,將令我們的活動更形生色。”我拿著信,深感自己不對,上次約得好好的,竟不去講,這次一定要補過。於是我親自掛電話到新竹。在電話中,陳碧君聲音輕微而平靜,她細膩地向我說明了演講活動的細節,真像一個學科學的。她的說明使我願意前往。她由我選時間,我選了12月21日。


    陳碧君再來快信,對我表示感謝,並寄來我要的校方資料,“如有不詳盡處,我們可以再補寄進一步的資料”。並告訴我:“12月21日(四)下午約四點半,本校同學吳彰明會至您處接您至交大。”後來又打電話到出版社,改為四點,以便可以有較多的時間請我吃飯,並參觀校園。我對這位小朋友辦事的周到、細心,有了很好的印象。


    我厭倦繁華世界,我的凱迪拉克轎車早就賣掉了,我很少出門,出門大多健步。為了去新竹,我和上次去清華演講一樣,還是請遠景出版社的沈登恩送我,李敖出版社的呂佳真一起去。本以為交大同學吳先生一到,就出發。但是當天下午四點到我家,坐在客廳中沙發上的,卻不隻是吳先生,還有一位許先生,另有一位小女生,就是陳碧君自己。


    我的習慣是,凡是我同意來到我家的人,我都不再拒人於千裏之外,反倒友善地帶他參觀我的三窟之一——我那六十二坪的工作間。三位小朋友看到的,大概是中國人藏書藏資料的冠軍之家,自然免不了好奇與驚異。我們小聊了幾句。陳碧君短發、清純而秀麗,她戴著淺框眼鏡,鏡片上的深度不及她在知識上的深度。念的是電子物理學係三年級,那是博學的我,卻一點也不懂的學係,女孩子能念物理,已是異數,何況物理頭上又帶電子的呢?


    從書架上,我取下我印的《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給她看,我說:“汪精衛的太太也叫陳璧君,不過璧字和你不一樣。”不料她卻說:“我的名字,原來也是那個璧字。”她的話,使我感到她對跟她同名的前輩女士並不陌生。我猜想:這一由“璧”轉“碧”的過程,也許是一種有意的回避。


    我把“陳璧君”放回書架上,陳碧君站在我的背後,我覺得我正夾在兩代的陳璧君裏,我的時間感、我的曆史感、我的現代感、我的“水平思考”……一時都雲集在我的思緒裏。兩百年前一個退出情場的單身漢愛德華·吉本(edwardgibbon),在羅馬做蕪城之吊,在一片死寂之中,他走入教堂,發現他背後的鍾擺,是靜止中的唯一動態,那動態帶來了古今時間的連鎖,也帶來了生命。深刻的對比,使他發憤寫下一代名著——《羅馬帝國衰亡史》(thedeclineandfalloftheromanempire)。對第一流的曆史家來說,那種深刻的對比是多麽重要,沒有那種強烈的感覺,曆史將沒有生命,而過去隻是枯骨。


    沒有人知道我在兩代陳璧君之間,正雲遊回來,包括我背後的陳碧君自己。我們一起下了樓,分坐兩車,前往新竹。在車裏聊了許多天。細雨中到達交大,夜幕已垂。小朋友們擺了一桌酒席招待我。陳碧君發現我不喝非自然的果汁,特地陪我去找白開水。她待人細心親切。唯一的小女生,被許多小男生包圍著,是一幅令人神往的畫麵。如果我晚生三十多年,置身交大,我想我也會追求她,並且把小男生們一個個撂倒。


    演講前,在細雨和夜幕中,她陪我走在校園的路上,對我說:“李先生,這條路有一樣特色,就是它是循環的。你走下去,會又走回原點。”我回答她:“這樣也好,你永遠循環,永遠不會迷路。”


    演講的情況還不錯,為了答複問題,兩個小時外,又延長了二十五分鍾,前後都由陳碧君主持。在演講中,我帶聽眾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但我始終在兩個世界。陳碧君坐在左邊第一排,我幾次稱她作“陳部長”。她的笑容是優雅的,我想,《愛麗絲漫遊仙境記》(aliceinwondend)中那隻貓如果看到,一定剽竊她的笑容。


    回到台北,已近子夜時分,我站在書架旁,又回到了原始的“陳璧君”。那位陳璧君生在一百年前,死在1959年,她死後十年,這位陳碧君才出生,她們兩位除了同名、除了同鄉、除了同是優異的女性,蕭條異代,其實無一相同。但在我的思緒裏,卻從下午四點以後,一直把她們聯想在一起。在書房裏、在汽車裏、在餐廳裏、在貴賓室裏、在演講時的思緒起伏裏,這種聯想,都間歇未斷。把她們聯想在一起,比擬或屬不倫,陳璧君已作古,陳碧君卻在世;陳璧君平平,陳碧君卻可愛;陳璧君死於憂患,陳碧君卻生於安樂……她們乍看起來,沒有相同的基點,但在曆史家、思想家的透視裏,在蒼茫之間、在生死線外,基點卻是一個。陳璧君是中華民國的建國者之一,在波譎雲詭的變化中,中華民國對她有了奇特的對待,把她關進牢裏。……(編者略)終以七十之年,老死獄中。那一代的革命先行者,為了理想,她之死靡它、甘心殉道;而新一代的陳碧君,她卻把青春朝向著新的理想。前後的理想,容有不同,但在兩代交織之間,她們的優異與執著,又豈不是一種冥冥中的重疊?陳碧君早生百年,也許正是革命先行者;陳璧君遲生百年,也許正是交大學生。這種重疊,恰像那西方名著《她》(she)中的千年女王,一旦法術失靈,她本人由紅顏到白發,即在指顧之間。這種玄黃乍變,又豈淺人所能覺察?


    如今,書架裏的陳璧君,百年孤寂,身陷黑曆史中,塵封於過去;而校園裏的陳碧君,青春鮮活,身穿白夾克,在胸前紅底藍字的牛津(oxford)圖案中,開展她的未來。


    既傷逝者,行念人也。我慶幸曆史不再循環,那令人痛苦的循環啊,使人迷路。1989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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