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49年4月12日到台灣,再過四個月,就是四十年了。四十年來,我結交台灣人無算,從賢到不肖,各類俱全。但我的生活範圍很窄,所結交者,多以同學為骨幹。我在台灣從台中一中初二上念起,念到台大研究所自動退學,結交了不少同學,其中尚有可記者,足資警世,老同學施啟揚,便是其中之一。


    我在1949年暑假後進台中一中,那時台中一中比較難考,外省子弟多去台中二中。兩個學校我都跳班考取了插班,台中一中較好,我就上了一中。一中的台灣人最多,外省子弟比例極低,約占十分之一以下,我分在初二上甲班。那時初二上有甲、乙、丙、丁、戊、己六班,教室相連,同學很自然就認識了,其中之一,就是施啟揚,他在戊班。


    施啟揚小時候長得就高高的,人頗斯文,但斯文得近乎討厭,不知什麽緣故,惹毛了外省同學陳士寬等人,結果被揍了一頓。那時我跟他不熟,直到進了高中,同分在高一上甲班,座位比鄰,才熟起來。他請我去他家玩,也來我家。他為人少年老成,像個小大人,脾氣雖好,但也喜歡爭辯。我那時知識成長已經極為快速,在班上喜放厥詞,頗為張狂。當時班上同學很吃我不消,王文振甚至寫匿名信丟在我書包裏痛罵我。不過我的張狂,純是知識上的,隻是恃才傲物,但不傲人,所以人緣亦佳,跟朋友隻抬杠,不翻臉。施啟揚由於像個小大人,卻不為同學所喜。人又很笨,爭辯起來,被我口舌修理,亦是一景。王新德有一次勸我:“你不要同施啟揚爭辯了,施啟揚這個人頭腦不行,你何必費唇舌。”這話使我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由於我自己年複一年在知識上“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基本上,學校和同學是不能滿足我的“境界”的,因此我雖然人緣亦佳,但內心深處,我卻與人頗為疏離,我有一種“知識上的傲慢”(intellecturrogance),不大看得起人,尤其討厭製式的學校生活。讀到高二完了,高三上念了十幾天,就因痛惡中學教育製度的斲喪性靈,自願休學在家。我父親是1926年在北京大學畢業的,充分具備著北大那種“老子不管兒子”的自由精神,他隨我的便,輕鬆地說:“好!你小子要休學,就休罷!”


    我父親當時正是第一中學國文科主任,他跑到學校,向教務主任說:“我那寶貝兒子不要念書啦!你們給他辦休學手續吧!”


    於是我蹲在家裏,在我那四麵是書的兩個榻榻米大的書房兼臥室裏,痛痛快快地養了一年浩然之氣。


    在我在家養氣的時候,一天施啟揚跑來找我,他央我向王孟仁講人情。王孟仁是我父親老友,北京師範大學化學係畢業,為人鷹隼精明,講了一口好日本語,也在一中教書,他最不喜施啟揚,不曉得什麽事,施啟揚開罪了他,求我去說人情。王老師住在一中宿舍,日式房子,討了台灣寡婦。他又深沉又喜歡寫打油詩,與許文葵老師互罵,人頗有趣,我偶爾登門同他聊天。這次為了施啟揚,乃親去王府。不料我說明來意,王老師卻滿麵怒容,他說施啟揚是職業學生,早晚會大做國民黨狗腿!我當時弄不清他們師徒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不便深問,敗興而歸。三十多年後回想此事,我還百思不解,隻是每思及王老師的話,真要佩服他是預言家!


    1954年暑假,我以同等學力的資格考進台灣大學法律係司法組,讀了不到一年,又不想念了,乃重施故技,自動休學。痛快了幾個月,然後考入台大曆史係。在曆史係後期,我住在溫州街73號,台大第一宿舍第四室。第一宿舍頗多法學院的同學,因為法學院是我“娘家”,所以跟他們更熟。施啟揚那時在法律係法學組,常來看我,我也去看過他。有一件事是他的“義舉”,值得詳記。


    我的好朋友孟大中在物理係,他的父親孟昭常和他母親早在印度離婚,離婚後他和弟弟孟大強都隨父親到台灣讀書,母親仍在印度。有一次聊天,我忽然想起,如果離婚時,離婚證書上兄弟跟了母親,那麽兄弟兩人即可視同僑生,不必當國民黨的鬼兵了。孟大中聽了,為之心動,希望我幫他假造一張離婚證書。我說可以,可是其中法律問題得找施啟揚。於是找到施啟揚,告以原委,遂由施啟揚起草,捏造了一封符合當年印度離婚情況的“離書”,其中每一細節,包括幣值換算,都做得天衣無縫。造好後,由我親自刻印二枚,作為證人。一人名彭立雲,一名為孔昭慶,用印後,全紙用茶水泡過,再予曬幹,於是大功告成。為求妥善,我建議孟大中去找台大訓導長查良釗,查良釗當年也在印度,與孟昭常為舊識,可做人證。查良釗在西南聯大時外號“查婆婆”,樂於助人,又為人糊塗,如告之以離婚時兄弟跟了母親,他必然會跟著說模糊記得,如此在“離書”以外,可多一人證。於是一切依計行事,孟大中果然不必當兵,遠走高飛矣!我在《大學後期日記》中1958年5月13日條下寫“昨今日皆研究離書”及刻印的事,即隱指此事。7月10日條下寫“夜大中請我和啟揚晚飯,後去新生看god’slittleacre,我是老馬請的。”就是事成後孟大中的慶功宴。施啟揚當年肯這樣義助朋友,冒險一起偽造文書,我至今感謝他。


    我在大學的畢業論文題目是《夫妻同體主義下的宋代婚姻的無效撤銷解消及其效力與手續》,寫作過程中,因為牽涉到中國法製史,特別到法學院找材料。施啟揚陪我,拜訪了戴炎輝教授。後來我發現原來戴炎輝的著作,多是抄襲日本學者仁井田陞的,特別告訴了施啟揚,他大吃一驚。那時他也研究中國法製史,可是法學院的仁井田陞及其他有關法製史的著作,都被戴炎輝借走,別人都無法看到,他乃向我借去不少。他寫的借書信,經常是這樣子的:


    李敖兄惠鑒:


    下列諸書寫報告須做參考之用,不知貴係圖書室或中文係圖書室可否借到?若可借到請即交由家弟敏雄攜至法學院是幸:


    (一)楊鴻烈?《中國法律思想史》(上冊)


    (二)程樹德?《中國法製史》望能速借,勞神之處謹先在此致謝。專此敬頌學安


    (請代向貴室諸室友問好。)啟揚上5月16日


    李敖兄:


    來訪未遇。《中國法製史》《中國法律發達史》及《曆代刑法誌》我已取去,學期結束前(1月15日前後)奉還。


    祝愉快!啟揚留12月24日中午


    我們在大學的時候,書籍貧乏,今日不難找的書,當時都視為奇貨。從這兩封信中,也可約略看出那時大學生的處境。


    1958年8月2日,我大學畢業返回台中,有日記如下:“四時十分與弘、祝公、庭生、鼓應、克斌同車赴車站,華俊與又亮已先赴車站辦好行李。至車站時,已人群一片,今日送行者:1周弘2景新漢3馬宏祥4白紹康5華昌平6李華俊7陳又亮8陳鼓應9祝庭生10張克斌11袁祝泰12朱廣誠13黃錫昌14施啟揚15佟耀勳16闕至正17孫英善18林淑美19楊祖燕20楊世彭21袁天中22蕭啟慶23王尚義24陳良榘25王曾才26李耀祖。”由這段日記中,可見我交遊廣闊、人緣亦佳。送行人中,李華俊、朱廣誠、施啟揚都是我台中一中舊識,最早認識的。


    我返回台中後,等待南下入營做預備軍官。施啟揚有信來,也談到借書的事:


    敖兄:


    大函敬悉,謝謝您。在校時勞費您代借書籍,至以為謝,並在此致感激之意。您要當兵了,而且是最壞的一種步兵,7日入伍,我因學校有事(現在在係裏任助教,無法隨便跑)不克返台中送行,又未能到您家吃蛋炒飯、見見靜波,甚覺可惜。蕭啟慶已考取研究所了(羅某亦取了),今後可以勞煩他代借書了。我記得上次在您寢室,見您曾借得商務《萬有文庫》裏的《唐律疏義》,不知您從何處借得,如尚記得請以後來函時,順便惠示,因蕭啟慶對多處書籍恐無閣下之熟悉,故先問妥。專此敬頌近安


    並請向靜波問好啟揚上9月5日


    從這封信裏,可以看出施啟揚他們研究法製史,竟連《唐律疏義》等起碼的書都不得見,當時大學生的貧困與孤陋,由此可見。


    我當兵後,施啟揚也有信:


    李敖兄惠鑒:


    華翰已敬悉,因雜務纏身,迄今始奉複,謹致最深歉意,並望鑒諒是幸。


    前日往第九宿舍,訪蕭先生未果,因第九宿舍並無蕭先生之名(宿籍),想蕭先生是住他人床位吧!歸途在校總區見到王文振,他是梁仰芝先生最得意的學生,但現在學的卻是化學。他領我參觀他的研究室,儀器書籍滿室,使我慚愧不堪,您知道高一我數學在“戊組”,而且經常在及格邊緣,高二、高三時對理化等更無興趣,在那段日子學理科的課真是受罪,您是高三的逃兵,並未吃過苦頭,我現在看了理化數學的儀器書籍內心猶有餘悸,想您必亦有同感。


    王文振住第九宿舍,我就托他找蕭先生,昨天他來函說蕭先生已找到,並將《唐律疏義》寄托他處待我去拿。我很感激您及蕭先生,因為我需用的書籍大都是勞費您代借的,謹在此致最高謝忱,並請您在給蕭先生函中代我向他致謝意。我向您借的書除《唐令拾遺》《中國婦女生活史》,明日攜往蕭先生處請他還給圖書館外,《唐明律合編》《明律集解》及《故唐律疏義》假如可以繼續借而不麻煩的話,就準備再借下去,因為我的報告必須再加修改補充,現共有七萬字,我很想利用假期再加補改。蕭先生說他可以將《唐明律合編》等之書改換他的名字繼續借,如果您認為不會打擾他,就要麻煩他了。


    您軍中生活恐還不慣,秀才當兵,一輩子當不好,好在入伍訓練即將結束,屆時在台北當可再看到您。最後祝您軍中起居作業一切安好。並保重身體。


    啟揚敬上12月10日晚


    1961年我當兵歸來,住在台北新生南路三段六十巷1號四席小屋,施啟揚那時正在軍法學校服役,擔任教官。有信如下:


    李敖兄惠鑒:


    顯昌已將您的信交給我,首先我應感謝您幫我借這許多書;再者我以為那些書已經由蕭啟慶兄轉借,因為我曾經寫信給他,請他設法繼借,他函複說已繼借,我以為已由啟慶兄過戶。看您的信後才知道尚未過戶,使您極為尷尬,深致歉意,並請您鑒諒為幸。我在軍法學校頗為忙碌,除星期六回宿舍與黃狗等玩牌之外,其餘都關在軍營中。專此奉複,並頌


    近佳弟啟揚4月27日


    這信中所說玩牌的事,是施啟揚一大特色。施啟揚在1958年畢業於台大法律係法學組,並以第一名考入台大法律研究所,同年10月又考上高考狀元。論者以為施啟揚一定非常用功,其實不然。事實上,他是一個考試匠。他所知不多,但有本領在考場一小時內,用他清楚端秀的寫字,把所知發揮得淋漓盡致。因此在“考工記”上,占了大便宜。他平時在宿舍不是最用功的,玩牌時間很多。他的天資也不高,悟性尤差。有一次在我宿舍,和孟大中等看漫畫,別人一看就笑了,他卻看不懂。王新德說他“頭腦不行”,可謂一語中的。


    1961年年底,我在《文星》開始興風作浪。後來施啟揚退伍,時相過從。他的法製史研究幾乎全靠我提供資料。我保有一張他親筆的借書條如下:


    啟揚借:


    一、《支那身份法史》


    二、《中國婚姻史》


    三、《東方學報》


    四、《婚姻與家庭》(中、日文)


    五、《現行親屬法論》


    六、《中國親屬法》元月21日


    仁井田陞


    《中國法製史》(刑法)


    1984年5月22日《政治家》周刊第十五期登說:“早在台大念書的時候,施啟揚即相當活躍,他和丘宏達、陳繼盛、陳隆誌等人,被認為是法律係最傑出的學生。在《大學雜誌》全盛時期,他和陳少廷、關中、陳鼓應、丘宏達、李鍾桂、許信良、張俊宏等人,都是國內一時的精英,為文批評時政,廣受矚目。他也曾在《文星》雜誌幫過一些忙。”說到施啟揚和《文星》的關係,這是不確實的。施啟揚從來沒在《文星》雜誌幫過忙,他隻在留學德國時,寫過一篇稿子——《從歌德學院到海德堡大學》。關於投稿給《文星》的事,1963年1月9日,他有信給吳章銓、魏廷朝、史靜波,全文如下:


    章銓、廷朝、靜波兄:


    新年如何度過?在台灣還是舊曆年熱鬧吧!


    除夕夜二十餘名中國人在基督教宿舍聚餐,甚為難得。可惜有不諳中文之中國人,大家以中國話交談,使他們頗感寂寞。中國在東南亞有千餘萬華僑,中國若能強盛,這些華僑將是不可忽視之潛力。


    最近看了一場令人憤慨的電影,名mondocane(《狗的世界》),意大利片,內容諷刺中國人吃狗肉,許多德國人看了都認為中國人不文明。本來文明與否原不以西方風俗作為價值判斷的唯一標準,狗肉的營養亦許很豐富,但時值東西文化逐漸融合之際,許多文明的標準還是要以西方的觀念為斷。我不知有多少中國人喜吃狗肉,這些中國人顯然在外國被認為不文明,同時外國人誤以為狗肉係中國人的普遍佳肴,把所有中國人都罵在一起,真是氣人。


    台灣最近有何消息否?報載留歐公費生生活費用每月從一百美元提高為一百二十美元,這是對公費生最佳消息。教育部公費生(如翁嶽生)每次都說daad學生待遇好,我們則謂之“國寶”(國家公費生)待遇好。


    最近因涉及泄露國家機密罪被捕之derspiegel(《鏡報》雜誌)發行人及編輯等已有公開審判之消息。derspiegel係德國的《自由中國》,專摘發政府劣行,發行遍全國及國外,去年10月間因再攻擊國防部長strauss,被指為泄露國家機密,由司法部羈押在監,結果adenauer內閣幾因之垮台(全國大學、學術機關、學生團體均舉行示威,我也跑去湊熱鬧),結果strauss去職,內閣改組,民心大失,derspiegel則照常出版,至於發行人及總編輯因發表nato軍事演習之機密文件涉嫌犯罪,現仍偵訊中(出版人泄露軍事機密是另一回事,新任司法部長已下令速行公開審判),以後發展如何不得而知。


    上次所寄稿件,如《文星》有意采用,所附照片一張可做插圖,如未蒙采用則留兄等處作為紀念!


    弟啟揚上1月9日heidbg


    施啟揚的文章,我把它登在1963年2月的《文星》第六十四期。全文六千五百字,稿費三百二十五元。這封信中提到德國學生為爭言論自由舉行示威,他“也跑去湊熱鬧”之事,可以看出施啟揚的熱情一麵。在他留學期間,1964年,台北發生了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被捕案。這案當事人是他的老師和同班同學,聽說他曾寫信回來向台灣當局抗議。這一抗議,害得他在1967年回台後,被當局冷凍了好一陣子。使他深知利害,膽為之寒。他回台後,有信給我如下:


    李敖兄:


    近況可好,甚念!我已於6月底回國,將在法律係任教,現住在基隆路學校招待所。最近在正澄那裏看了《大學後期日記》。


    聽趙天儀說現在有車子,有時間歡迎來玩!專此?並祝近安!弟啟揚上10月22日


    根據我舊日記,收信後半個月,11月6日,我跟施啟揚見了麵,五年闊別,相談甚歡,中午連家立請於李園,有空中小姐王芳華、施啟揚在座。十八天後,11月24日,汪中磊請於美而廉,施啟揚、張、陳二小姐在座。12月3日,施啟揚請我於李園,陳正澄、陳小姐、施敏雄夫婦、小蕾在座。十一天後,12月14日,與施啟揚去中德文化協會看材料,請他於美而廉。……這段時間,是我和施啟揚交往較密切的一段日子,他那時回台不久,頗為索寞。名片上印的是


    雖未投閑置散,但是並沒蒙國民黨當局重用。


    到了第二年,1968年,他跟國民黨當局的情況開始變化,他做了國際關係研究所副研究員,兼任國民黨中央設計考核委員會委員。這年5月13日,他打電話告訴我,說看到4月23日的香港《大公報》,有張其義寫的專欄文字,標題是《台灣的“文星集團”事件》,可看出中共方麵如何看《文星》被封,請我注意。這時他日漸“歸正”,我則因《文星》已垮,處境日惡。這年10月28日,他和李鍾桂在台北中山堂光複廳結婚,由國際關係研究所主任吳俊才證婚,在所有他的外省同學中,隻請了我一人。


    施啟揚結婚後,夫妻兩人,相激相蕩,求仕之心越濃,物欲也越強。有一次我賣了一套《古今圖書集成》給國際關係研究所,他居然從中要了我的紅包!那是1969年1月26日,紅包是當時價值新台幣兩千八百元的《社會科學國際百科全書》(theinternationalencyclopediaofthesocialsciences),虹橋書店翻印的,原版要當時美金五百四十元。為了使《古今圖書集成》順利賣成,我送他了。但是心裏一直覺得不是味道。因為書是我直接寫信給我的老師吳俊才賣成的,施啟揚實在沒有攔腰打劫的道理。我回想起他回台時一直表示羨慕我有小汽車的事,我想這位老朋友一定窮瘋了。


    有一次,有外國友人向我要台灣鉗製言論自由的法令,為了使譯名準確地出自法律行家之手,我到施啟揚家,請他代譯成英文。他猶豫了一陣,慢慢地翻譯如下:


    出版法thepublicatiow


    社會教育法thesocialeducatiow


    戒嚴法themartiaw


    台灣省戒嚴期間新聞紙雜誌圖書管製辦法


    rulesgoverningthecontroloverthenewspapers,magazinesandboorsduringthemartialtime


    內政部台(47)內警字第22479號函


    letteroftheministryofinteriortopoliceorganizations〔no.tai(47)nei-chin-tze22479〕


    為了使他安心,我機警地當場照他的譯稿抄了一份,不帶他的筆跡出門。不料到了門口,他忽然冒出了一句話,他說:“李敖兄啊,也該為政府留點餘地啊!”我聽了,大吃一驚。我所認識的施啟揚怎麽說出這種話!我心裏想,這位老兄大概跟國民黨搭線搭得有眉目了。我很不高興,義形於色,說:“啟揚啊,這樣的政府,它給我這種人留了什麽餘地呢?”從此以後,我就沒再見過施啟揚了,如今轉眼二十年了。


    1970年12月11日,每年一次的台中一中同學會在台北舉行,這次是在桃太郎餐廳,我沒有去,事前寫信給老同學林益宣請假。全信如下:


    益宣兄:


    今天收到你寄來的台中一中同學會聚餐請帖,抱歉這次我不能來了。


    從彭明敏偷渡後,我即被跟蹤,直到今天,已十個多月。每天二十四小時,專車一輛,四人小組,偵視不停。我如來參加同學會,一定帶給老同學們不方便,於心何忍?


    老同學中,謝聰敏也被跟蹤,是三人小組。不過跟他的是警察,跟我的一開始是警察,後來改為警備總司令部的特工。


    老同學中,“飛上枝頭做鳳凰”——在世俗眼中,飛黃騰達者——亦有之,施啟揚是也,已官拜國民黨中央五組副主任。啟揚是好好的念書人,何苦如此?一定是書念得太多,念糊塗了,這話並非背後罵他,當他麵,我也這樣說過。


    弗羅斯特(robertfrost)說他選了更少人走的路,所以結果就大不相同。(tworoadspergedinawood,andi/itooktheonelesstravelledby/andthathasmadeallthedifference.)二十年前同聚一堂的老同學,如今竟“幽明異路”(這四個字沒用錯)如此,思念起來,好不可歎!


    請代我向各位致意。如這封信給各位傳觀一下也無不可。祝你好!李敖1970年12月6日


    這封信寫後三個半月,1971年3月19日,我就被捕了,這是我第一次政治犯入獄,前後坐了五年八個月的牢。在坐牢最後一年時,被送到土城“仁愛教育實驗所”,開始被“實驗”,也就是“洗腦”。為了優待也為了隔離,國民黨把我和謝聰敏、魏廷朝、李政一四人開了專班。前後請來的國民黨來“上課”的,有陶滌亞、毛樹清、項乃光、周道濟、王洗、屠炳春、林鍾雄、任卓宣、柴鬆林等等,其中竟然還有施敏雄!施敏雄是施啟揚的弟弟,本來跟在我和他大哥旁邊,又吃飯又跑腿的,如今居然裝作不認識,前來給李敖、謝聰敏、魏廷朝“上課”了,我感到一陣厭惡,我冷眼相向,一言不發。深覺施家兄弟,為謀幹進,竟不入流如此也!


    我出獄前,施啟揚已由中央五組副主任調為中央青工會副主任、代理主任。我出獄第二個月,就升任“教育部”常務次長,後來又升為政務次長,再調為“法務部”政務次長。


    1981年8月10日,我第二次政治犯入獄半年,這案子表麵是蕭孟能告我,骨子裏卻是王昇等政治力量介入整我(此案幾年後已平反,蕭孟能已因誣告被法院判刑,現正通緝中)。在入獄前六天,8月4日,我寫了一封信給施啟揚,內容如下:


    啟揚兄:


    昨天中午收到台北地檢處七十年執字第5000號傳票,要我在8月10號下午3點報到服刑,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寫這封信給你。


    關於我又遭到冤獄的情況,我有《給黃少穀先生的一封公開信》發表,這裏不詳談了。我要談的是:在我這六個月的刑期中,你所掌管的監獄,究竟是以什麽樣的方式對待我?監獄內部的情況,為你所深知,為我所略知,你是我三十二年的老同學,你我立場不同,但是交情應在,我以項羽最後“吾為若德”對老朋友馬童的心情對你、告訴你:我不願在你任內寫公開信給你,或寫《台灣古拉格群島》(theggarchipg)發表。我希望你依情理法注意我這六個月的牢居生活,我想這樣對大家都好。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二年。”我現在重讀你寫給我的四封信、重讀你在大學時期的大作、重讀你給章銓、廷朝、靜波三位的信……回想我們當年的交情,真有不勝今昔之感!嗚呼啟揚,知我心哉?


    問你好,也問新娘子鍾桂好(寫到這裏,我又想起新娘子結婚那一幕,俊才老師證的婚,恍然如昨。我的冤獄,已告訴俊才老師,他有電話給我,說注意此事,順便告訴你)。李敖1981年8月4日


    施啟揚收信後,打電話給劉會雲,詳談他跟我的多年交情,表示在他的權責範圍內,一定對我照顧,請她轉告我。事實上,他為了避嫌,我看不出他對我有何照顧,就一如魏廷朝後來坐牢,施啟揚在“立法院”公開宣揚他同魏廷朝的交情,但實際上卻對魏廷朝沒有任何照顧一樣。1981年11月23日早上,我在土城看守所籃球場運動的時候,獄吏跑來,說:“所長緊急通知,法務部次長到所裏來了,想見見李先生。”我說:“可是,我不想見他啊!”傳聞開來,上下人人稱奇,都說李敖架子可真大。那次施啟揚到土城看守所,是陪“監察委員”來的,順便要見見我,結果吃了我大架子而歸。事實上,施啟揚真的有誠意要見人,可以直接從所長辦公室走進押房來,但他不敢。我出獄後當天,1982年2月10日,就發表文章攻擊監獄黑暗,引起軒然大波和監獄逃亡和暴動。第一是2月27日花蓮看守所喧鬧事件。由二十七名人犯鬧起,看守所急電警察局請求協助,警察全副武裝趕到,才告平定。第二是3月8日新竹少年監獄暴動事件。一千四百七十六名人犯全體出動,監獄急調鎮暴部隊(三個中隊)及新竹警方各分局人員彈壓,才告平定,暴動長達二十四個小時,監獄設備幾乎全毀。“法務部”大官人(監所司副司長王濟中)公開發表談話,說作家李敖出獄寫文章,引起社會大眾注目,給了少年受刑人心理上的後盾,認為鬧得越大,越能得到社會大眾的支持與同情,所以,都是李敖惹出來的雲雲。同時,“行政院長”孫運璿在“行政院”院會裏已對獄政表示疑慮,“法務部長”李元簇在院會裏、立法院裏、報章上、電視上,不斷對我“點名批判”,官方為封殺我,盡量一麵倒傳播批判我的,而不傳播我的。但官方的一些議員,為了選票及其他,卻忍不住這個好題目,“立法院”中遊榮茂、李誌鵬等國民黨議員,提出質詢,黨外的當然也不放過。最好玩的是國民黨“立委”溫士源(“司法委員會”召集委員),他在2月23日書麵質詢,反對對李敖做“跡近英雄式的報道”,“對青少年人來說,各報雖無獎勵犯罪之意,亦恐有導引不當行為之可慮”……在滿城風雨中,施啟揚初則沉默,繼則加入“法務部”批判李敖陣營,說李敖所寫,訊息多是間接得自傳聞的。我立刻反駁他,我說這位“法務部”次長連監獄押房都不敢實際去看,他得到的訊息,又直接到哪兒呢?他比我還間接啊!


    雖然如此,我的揭發獄政黑暗,終於促使了李元簇的下台,陰錯陽差地,施啟揚反倒成了受益人——升任“法務部長”。


    施啟揚的升任“部長”,基本原因,是他深知為官之道,為人全無鋒芒與野心,又具有“崔苔菁”(吹牛、台灣人、青年人)的條件,且是外省人的女婿、德國的博士,自是國民黨提拔的最佳樣板。事實上,他的本質是十足的官僚,膽小怕事,但求做官,其他推托。他在“法務部長”任內,我寫過幾封信指責司法與獄政黑暗,不但寄給他,並且一一公開發表。他除了請老同學程國強回我一次電話外,一直龜縮不理。我在1984年10月6日的信裏,有這樣兩段:


    啟揚老兄:


    我在周清玉發行的《關懷》第35期上,寫了一篇《你有鄭文良,我有賴文良——給施啟揚的公開信》,已於10月5日上市,我盼你找來一讀,如果你老兄還重視輿論的話。


    我這篇文章是應周清玉主持的“監牢暴行與監獄人權”座談會而作,因我概不參加任何集會,故以書麵代之。在我文章後麵有座談會摘要,中有劉峰鬆的談話,劉峰鬆說:(中略)啟揚老兄,你看了上麵劉峰鬆這些談話,你到底做何感想?如果是做官,當然你可以一切視而不見、一切掩耳盜鈴、一切說我們是“幻想”;但是,如果是做人、做有良知有血性的知識分子,你恐怕就無法這樣拖下去,你怎能把所學和所用變成兩截、把你精湛的法學隻當成謀幹祿的工具而不當成救世的良方?所學和所用絕不能變成兩截的,如果變成兩截,那就真的“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了!


    也許我要求你改善積弊已深的獄政,是一種苛求;但我要求你麵對積弊而不掩飾它,應不算苛求。你如果沒有力量去改善,我們不全怪你;但你沒有勇氣去承認、去麵對、去辭職、去不做這同流合汙的官吏,我們就要怪你了。你是我的老同學,又是我爸爸的學生,我實在忍不住要再寫信正告你。請你回我一信,明確表明態度,不要再托國強轉話來,如果你老兄眼裏還有老同學的話。李敖1984年10月6日


    但是,這時候的施啟揚,早已不是當年的施啟揚了,他一心做官,眼裏早已沒有老同學了。在做官的熱衷下,他曲學阿世,一路朝所學和所用變成兩截的絕路走去。為了取媚當道,今天他搞出“刑法修正案”來保護“元首”、明天宣稱“長期戒嚴合法”來維係政權;今天重申此時此地不宜組黨來一黨專政、明天聲言調查局絕不會監聽“立委”電話來掩護“錦衣衛”;今天表示台灣沒有政治犯來歪曲事實、明天又大興土木蓋新監所來蹂躪人權……這樣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為了做官,自我作賤,豈不太令人寒心了嗎?


    回想施啟揚當年,在大學生李敖公開寫文章給雷震《自由中國》半月刊的時候,他也匿名“揚正民”,寫《一個大學生的信念與看法》,投稿給《自由中國》(《自由中國》第十七卷第七期),並偷偷去造訪雷震(據1957年4月1日雷震秘密日記),可見當年的施啟揚,尚不失其真誠的一麵。但是曾幾何時,人就變了人,變成了官場中人,醜陋不堪了。這是什麽緣故呢?


    多年以前,有一次施啟揚跟我聊天,談到老學弟朱石炎。他說:“朱石炎是司法界一個很正直的人,是不肯同流合汙的,但是如果你把為了國家等大帽子來說動他,他也會糊裏糊塗一起做同流合汙的事。”如今施啟揚變了,但他的本質又不是什麽壞人,難道這種變化,是被國民黨套上為了國家等大帽子嗎?我但願如此。


    杜甫《秋興八首》有句是:“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施啟揚與我同歲,出生晚我十天,同學少年,而今“自賤”如此,想來不無悵惘。台灣是小地方,施啟揚賣身投靠國民黨,“五陵裘馬”亦不可得,至多隻是討個姨太太終老而已,何苦來啊!這是“自輕肥”嗎?非也!“人焉瘦哉”耳!1988年12月19日


    附錄一一個大學生的信念與看法(施啟揚)——讀《大學教育的悲哀》有感(編者略)附錄二從歌德學院到海德堡大學(施啟揚)(編者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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