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起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比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吸煙者 少,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吸煙者少。“八。後”中吸煙 者已不多了,但他們的底層父母多半都是煙民,或起碼有相當長的吸煙 史,便宜的劣質煙曾是他們父母麻醉煩惱憂愁的“特效藥”。


    春節假期,還是在正月初三,這些共樂區的青年男女以及他們別的 區的朋友又聚在周家了。秉昆媽照例不在家,初二就陪春燕媽到鄉下去 了。自從春燕與德寶結為夫妻,春燕媽整個人大鬆心,經常往鄉下的娘 家親戚那邊跑。自從秉昆成了《紅齒輪》的編輯,秉昆媽也覺得小兒子 今非昔比,開始有岀息了,除了對象問題她不再操什麽心了,所以春燕 媽一約,便樂得相陪。


    哥們兒姐們兒聚在一起已不再吃啊喝啊的了,無非女的吃點兒零食、 男的吸著煙聊天而已。德寶沒帶大提琴來,市裏有關方麵曾答應批給春 燕的那間房子成了別人的新房,德寶和春燕極其失落,有種被耍了的感 覺。大家充分理解他倆的沮喪,都不提那茬兒。趕超也不表演魔術了,用 他的說法——整個國家都像在變魔術。自從經曆了於虹那件事,他開始 關心政治了。起初隻不過想要搞明白一批挺好的畫怎麽就成了“黑畫”,結 果非但沒搞明白,反而一頭鑽入政治裏,知道了不少他以前從不關心的 政治事務,想縮回來都難了,仿佛非要破解什麽魔術的暗道機關似的。於 虹總數落他走火入魔,快步龔維則的後塵了,而他卻總是反唇相譏:“還 不是因為你攤上了那事嗎? ”於虹也總是被他頂得啞口無言。吳倩和國 慶已領結婚證,她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他倆目前隻急一件事:在哪兒能 租到便宜的房子,以便明年安個小家。吳倩與國慶媽見過幾麵後,雙方 都覺得日後難以在一個屋頂下共同生活。對於國慶,這是比吳倩曾經長 胡子更令他糾結的事。向陽當那隻有一個兵的班長當煩了,如果不是因 為與進步處出了感情,他都想離開醬油廠幹脆下鄉去……


    秉昆的苦悶仍源於他對鄭娟的單戀。他越來越清楚,她雖然也說過 會想他,但絕不至於因他而陷於單戀的苦悶,那基本上是照顧他自尊心 的話。


    大家在春節前曾互相傳話一一“沒必要就別聚了吧”,卻還是聚到 了一起。


    因為秉昆覺得有必要。


    因為呂川在“十一”後終於有信寄給秉昆了。


    大家一一傳看了那封信後,陷於一陣文字難以形容的沉默。


    向陽第一個打破沉默,真誠地說:“我不嫉妒呂川,和沈一兵那種人 比,他上大學我一百個擁護。”


    大家便都點頭,也終於解開了疑團,原來呂川是烈士之子,此點連 他自己從前都不曉得。


    德寶卻指著信說:“還有另外幾封呢,秉昆你不可以貪汙,都拿出來 讓我們看!”


    原來,呂川在信末寫著這樣幾行字:“你以後會經常收到我的信,我 要求每一封都給他們幾個看,我要喚醒你們!盡管這樣做對我十分危 險,但我相信你們絕不會出賣我。我認為寄平信反而不易引起別人注 意,所以你收到後要給我發一封電報—— ’糧票收到’四字即可。”


    除了德寶把信認認真真看完,別人都沒那麽仔細,都以為隻不過就 是一封聲明信,看了個大概就傳給迫不及待的人了。經德寶一說,大家 都爭著重看那信,強烈要求秉昆將所有信都交出來。


    秉昆不想讓別人看到另外幾封信,他認為那些信太反動了,但是拒 不拿出分明會引起大家的抗議。隻得走入裏屋,想從藏信的地方選出幾 封不是特別反動的信,不料趕超悄悄跟入,將所有的信都搶了過去。


    結果,差不多人人手中都有一封信了。


    德寶大聲讀他手中的信:“從你們每個人都看了這一封信起,我和 你們的關係不再是哥們兒關係。我不要那麽多哥們兒了。我承認你們 都很義氣,但那義氣,從來僅僅局限在我們之間,凡與我們無關係的其 他人,他們如果遭遇了不公平,我們何曾表現過正義和同情?我們之間 那種義氣,與我們父輩當年的拜把子沒什麽區別,隻不過是一種本能的 生存之道!”


    “王八蛋!”國慶破口大罵起來,“他以為他是誰啊?上了大學就了 不起了?簡直像上帝在跟人類訓話似的!什麽東西!他媽的,他怎麽一 上大學變得這麽王八蛋了? ”


    從大家的表情看,人人與國慶都有同感。


    德寶豎起手掌,示意大家安靜,繼續讀下去:“我甚至也不會拿你們 當朋友。在今天,朋友之間往往也不說真話。不說真話那還算朋友嗎? 而且,朋友在今天也很可能是狐朋狗友的另一種說法。我將視你們為同 仁,同仁就是好人加同誌……”


    吳倩打斷道:“都什麽呀?東拉西扯的,聽不明白,真是呂川寫的嗎? 會不會是……”


    德寶說:“我明白你擔心什麽,他的字我太熟悉了,呂川真跡沒錯!” 趕超猛地站了起來:“聽這段聽這段,’雖然我入大學才一個學期,卻 讓我變了。在工農兵學員中有不少年輕的小野心家,他們不是來學知識 的,是來撈政治資本的,大野心家們唆使他們批判誰、攻擊誰,他們就會 成群地撲向誰,隻要給他們好處!還有些二百五,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 上大學的。他們也許不壞,但確實很二百五,小野心家們帶頭喊什麽口 號,他們都跟著舉手、張嘴。但是,也有一些優秀青年,他們絕不隨梆唱 影,而有獨立的思想,他們瞪大眼睛注視著我們的國家。我相信,當國 家危在旦夕的時候,他們將會奮不顧身地與大小野心家們進行鬥爭!我 已經有了些這樣的同仁,我希望,你們也要關心國家命運。不要以為狗 日的野心家們不騷擾咱們老百姓,那是由於咱們乖。誰不乖試試,他們 立馬就會給咱們顏色看!而且,他們打著為人民的旗號愚弄了我們多 年,本身就是對我們的最大騷擾!


    趕超讀得聲情並茂,那時的他倒很像是一名“五四”青年了。他一 手拍著信對國慶說:“然也,然也!國慶你也不要罵他,他的看法還是有 他的道理的。於虹是不是例子?咱倆是不是例子?龔賓他小叔是不是例 子?還害得龔賓進了精神病院!”


    於虹搶白道:“別拿我說事!忘不了啦?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國慶也說:“反正我討厭他那種教訓的口吻!輪得到他教訓咱們 嗎?呸!”


    吳倩推了國慶一下,訓道:“你還罵起來沒完了?要我看,大學真可 怕,咱們不能眼瞅著大學把他害了。他那人還是不錯的,咱們得想辦法 拯救他是不是? ”


    德寶看著信說:“這還有一句厲害的呢——北京已是一座風聲鶴唳、 草木皆兵之城,黑雲壓城城欲摧……”


    “夠啦!”始終一言未發的春燕突然大喝一聲,一把從德寶手中將 信搶去,她接著把別人手中的信也搶了去。


    她手攥一大把信,用爐鉤子挑開了爐蓋子,隻看著秉昆一人。


    秉昆臉上毫無表情,但那也就是默許之意。


    德寶說:“別,另外幾封信上寫的什麽大家還不清楚呢……”


    “你他媽的住口!”春燕罵了他一句,將手中的信塞入爐中。沒人 說什麽,大家都望著爐子。火苗騰地升起,片刻降落下去。


    春燕蓋上爐蓋歸座了,大家的眼睛還望著爐子呢。


    春燕說:“紙,筆。”


    秉昆就找了信紙和一支筆遞給她。


    春燕並攏雙膝,掃視著大家又說:“每人說幾句勸他的話,我寫下 來,秉昆負責寄給他。”


    秉昆說廣同意。”


    趕超說:“先把我的話寫上,英雄所見略同,我願做他本市的一個 同道!”


    於虹立刻說,“別聽他的!”她擰住趕超的耳朵,趕超疼得眥牙咧嘴。 向陽說:“告訴他,我不會學小野心家們,也不會永遠裝二百五的。” 春燕白他一眼,冷冷地說:“跟你們兩個小字輩沒什麽關係,別瞎 摻和!”


    吳倩眼尖,發現進步往兜裏揣一封信,上前逼他交出,也投入爐中。


    國慶生氣地瞪著進步說:“你想給大家找麻煩啊!”


    大家都沉默,沒人再開口了。


    春燕等了幾分鍾,起身道:“我們什麽信也沒看過。大家今晩相聚,和 往年一樣,隻閑聊來著,一句涉及政治的話都沒說。對於以上事實,大 家能達成一致不? ”


    除了趕超,眾人皆點頭。


    春燕又對秉昆說:“給不給他回信,回信中寫什麽,那是你個人的事 了,與我們都無關了。”她看著德寶命令道,“走!


    德寶說:“你這是幹什麽嗎!”


    春燕甩手給了他一耳光,看著於虹加了一句:“你是我徒弟,希望你 也離開這是非之地!”


    於虹便也站了起來,擰趕超耳朵。


    趕超連叫:“輕點兒輕點兒,我跟你走得了吧!”


    於是,他們四人魚貫而去。


    國慶隨後站起,小聲對秉昆說:“最好讓向陽他倆也跟我倆一起走。” 秉昆看著向陽和進步說:“你倆也走吧,記住春燕的話。” 國慶在門口轉身說:“秉昆,川兒最聽你的,你得寫信嚴肅批評他。” 秉昆說:“明白。”


    實際上,秉昆已快成了呂川思想上的同道了,卻從沒在回信中那麽 表示過。呂川那些信影響了他,並且使他捫心自問:蔡曉光父親真的是 “林彪反黨集團”分子嗎?小龔叔叔因為幾句話就由模範民警變成勞改 犯了,這正常嗎?向桂芳是否應該被打成“右派”,永遠剝奪演戲的權 利?……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就連自己嫂子的父親究竟是 死是活,他也沒太關心過,因為自己沒見過那個人,沒任何感情印象,隻 不過在嫂子流淚、哥哥陪在一邊不知如何安慰時,他才覺得那事似乎與 自己也有點兒關係。


    不錯,為龔賓的事他著急上火。為國慶和趕超的事,他更是心急如 焚。如果鄭娟一家人受欺辱了,那麽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與人拚命!


    他們都是與他關係親密的人啊!現在,他的一個哥們兒要求他不再 做哥們兒而做什麽“同道”,一起關心更多與自己不相幹的人的遭遇,否 則便有些瞧不起他——這使他內心備覺難堪。


    他承認呂川也許是——不,肯定是對的。但對的事,所有人都必須 那樣做嗎?所有人想那樣做就做得到嗎?


    他挑開爐蓋,凝視著信紙化成的灰燼。它們如同黑色蝴蝶,有的邊 緣向上翻卷,似要飛將起來;有的邊緣朝下擁抱炭火,如同在用黑的翼 為紅的花遮風擋雨。又仿佛看上去像一個人,像一個披著黑鬥篷叫呂川 的人,蹲在爐膛裏經受著火燒的痛苦,然而心甘情願,嚐試裹緊鬥篷護 住身體卻不能夠。在他看來,呂川好比是孫行者,爐子好比是太上老君 的八卦爐——呂川偷吃了人家的仙丹,正在經受的是一種懲罰。也許會 被煉出火眼金睛,也許會自取滅亡。


    他在心裏對呂川說:兄弟,為什麽上大學對別人來說是幸事,卻反 而給你帶來了那麽多痛苦?雖然你肯定是對的,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在 北京,而我們在這裏,這裏和北京是不一樣的。你已經是大學生了,而 我們還是草民,大學生和草民也是不一樣的。你看到的我們都看不到,你 聽到的我們都聽不到,你認識的人我們上哪兒去認識?你們之間的話題 怎麽可能成為我們之間的話題?你所主張的正義,我們怎麽知道那確實 是正義?你所懷疑的真理我們又如何判定那根本不是真理?你的信不但 羞辱了我們,也羞辱了千千萬萬的人,因為千千萬萬的人像我們一樣,其 實對我們的國家所知甚少,並且一向認為不知道並不妨礙結婚生孩子過 日子,甚至認為知道了反而妨礙過日子。我們是他們中的好青年了,我 周秉昆是我們中尤其想做好人的人。這樣的一些哥們兒與你的友情,在 你那兒真的已經不重要了嗎?同仁,同仁,你和你的同仁們究竟想幹什 麽呢?又能幹什麽呢?……


    咪當一聲,爐蓋從爐鉤上掉下。他的頭腦裏各種相互矛盾的想法 亂成一團,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清楚該怎麽代大家給呂川寫一封有條理 的回信。


    春節一過,他給呂川發了一封電報:“糧票已代你分了,大家表示感 謝,以後不必再寄。”


    他是為了呂川的安全考慮,當然自己也不願惹上什麽政治麻煩。


    從此,他便與呂川中斷了聯係。


    五月,醬油廠又進了數名青年工人。如果按實際生產能力來定崗定 員的話,醬油廠早已是一個超編單位,但還必須每年進人,擔負起為城 市減輕就業壓力的義務。雖然“上山下鄉”還在繼續,但就業問題仍壓 得城市苦不堪言,就連許多街道小廠每年都在超編進人。


    老太太製定的廠規還在執行,三名新進廠的青年分到了出渣房。唐 向陽趁此機會向廠裏打了辭職報告,堅定不移地下鄉去了。這事他和秉 昆商議多次,秉昆為他給哥哥寫了封信,要求哥哥“幫得上也要幫,幫 不上也要幫”,並寫上了 “任何幫不上的理由都將被視為借口”這麽蠻 不講理的話。秉義回信說:“我對他有印象,如果他確實想好了,我可以 安排他在我們師當一名連隊小學的老師,但前提是他來之前務必把團籍 解決了。”


    向陽不肯寫入團申請書,他討厭某些是團員的青年工人政治上的優 越感,清高地表示寧肯不去兵團而去插隊,也絕不做違心之事。秉昆和 德寶一起勸他,去了兵團有工資,當小學老師可以充分發揮他的知識能 力;最主要的,有好朋友的哥哥關照著,大家放心。


    德寶已是團支部副書記了,他說:“有我在,不難為你。隻要你交上 申請書,支部保證一次討論就通過。”


    向陽也覺得過分清高太辜負秉昆的良苦用心,便交了一份申請書。德 寶替他改了改,命他又抄了一遍。


    但德寶把話說大了,支委中有幾個人同樣不喜歡向陽,兩次討論都 投了反對票。德寶一怒之下,將他們劈頭蓋臉大罵一通。這一罵,那幾個人更鐵了心地反對了。德寶回家對春燕講了,春燕說你別管了,我辦 吧。德寶說你又不是我們廠的,你怎麽辦得了呢?春燕說她自有辦法。


    原來春燕在參加新標兵春節茶話會時,認識了市“上山下鄉”辦公 室的一位女標兵。二人一見如故,特談得來,很快也成了姐們兒。


    春燕找那姐們兒將唐向陽的事一說,那姐們兒特激動。她說:“多值 得宣傳的事啊,滿市找都找不到這樣的典型來宣傳啊!人家已經參加工 作,都在廠裏當班長了,居然還是決定下鄉,這對’上山下鄉’動員工 作是多大的支持呀!你不相告,我們還不知道。你別管了,我辦吧!”


    於是,那姐們兒立馬向主任匯報。


    主任也意識到這是出政績的大事,立刻向主管市領導匯報了。


    主管市領導批示:當前攻擊“上山下鄉”運動的反動言論很不少,特 別是林彪反黨集團在他們所謂的《五七一工程紀要》中,汙蔑“上山下 鄉”運動是變相勞改,在社會上流毒甚廣。此青年的出現,正可樹為典 型,大力宣傳,以反擊汙蔑“上山下鄉”運動的種種反動言論。聲勢要大,抓 緊辦,辦好。


    醬油廠的頭頭們全都知道唐向陽入團受阻之事,大為光火。


    於是團支部書記被撤了,德寶被任命為書記。


    黨支部書記親自主持召開了一次團支部會議,生氣地訓那幾個反對 者:“好端端的一件事,差點兒讓你們給搞砸了!唐向陽哪點比你們差 t?廠裏能讓一個很差的人當班長嗎?人家不過就是下鄉之前申請入 團,在你們這兒怎麽就難於上青天了?你們誰能學人家的樣子也下鄉 去?誰學,寫份入黨申請書,黨支部也可以考慮他的入黨願望!”


    無一人說“我學”。


    唐向陽入團成功,隨之被報紙廣播宣傳為典型。廠裏開了歡送會,各 方麵組織近幾千人把他一個人送上了列車。二十歲出頭的唐向陽表現出了良好的修養,雖然完全身不由己,卻始終配合有度,並沒怎麽顯出太 不高興的樣子。


    常進步在站台上哭了。他對向陽有話要說卻說不出來,心裏不好受。


    秉昆知道他想對向陽說什麽,把他推到向陽跟前,鄭重地說:“我替 進步說出他心裏的話,他非常感激你這個班長對他的愛護。”


    進步連連點頭。


    向陽摟住進步,在他手心上寫道:“常去看看龔賓,給他帶上象棋和 撲克,他待那地方是很寂寞的。”


    大家一塊兒從車站往回走的路上,國慶說:“秉昆、德寶,向陽讓我 告訴你倆,他知道你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很感激,絕不會因為場 麵搞成了這樣而對你倆有什麽不滿。”


    秉昆沒說話,無話可說,隻有滿腹的無奈。


    德寶氣不打一處地說:“龜兒子才希望場麵搞成了這樣!”


    德寶回家埋怨春燕:“你和那標兵姐們兒為什麽要把事情搞得這麽 熱鬧?人家向陽根本就不想當什麽典型!”


    春燕委屈地說:“是我倆想把事情搞得那麽熱鬧嗎?我倆有這麽大 能耐嗎?這年頭,誰都難免會被利用一下的!當初讓我寫什麽’批林批 孔’的文章時,那明擺著也是利用我。那時你不是比誰都替我著急,生 怕我沒被利用成嗎?被利用一下怎麽了?少塊肉了嗎?誰也別活得太矯 情了,他唐向陽也不例外!”


    一番話,噎得德寶無話可說。


    市裏既然把向陽下鄉的事搞出了那麽大的影響,兵團那邊也不好平 淡對待了,於是也為向陽舉行了相當隆重的歡迎會。


    不久,秉昆收到了哥哥秉義的信。


    秉義在信中表達了對弟弟的不滿:“本來不過是一件尋常事,怎麽搞 成了那個樣子?你們真的認為,唐向陽一到我這裏就成了備受關注的人 物,對他對我都很好嗎?以後凡事要長點兒腦子,不要被利用了還渾然 不覺甚至自鳴得意。如果你對我這個哥哥也同樣有點兒責任意識,那麽 我要求你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寫信告訴我,以便我向對我產生誤解的人有 幾句可解釋的話。”


    秉昆沒想到被利用了的不僅是向陽,還讓自己哥哥陷入了煩惱。


    秉昆隻得寫了封長信,向哥哥如實匯報,而哥哥再沒回信,想必因 那事生了不小的氣。


    幾天後,呂川也來信了——信紙上隻字沒有,僅是一個驚歎號後邊 加了兩行問號。


    秉昆鬱悶透頂,將那頁紙撕了,懶得回信。


    邵敬文和師父白笑川對秉昆倒是既理解又同情,經常講些笑話逗他 開心,但接連幾天,秉昆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一天,市革委會的一位領導到甲三號視察,也進到《紅齒輪》編 輯部轉了一圈,說了幾句表揚的話,同時提出要求,群眾說唱藝術 要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要緊密配合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偉大鬥 爭,否則枉為《紅齒輪》。以後每期都要有戰鬥檄文式的作品發表,快 板、快書、大鼓、相聲等等都行,內容“批林批孔”“評法批儒”不限。每 期至少有一二篇,有就有功,沒有就要挨板子,或者別幹了,讓能幹 的人幹!


    邵敬文和白笑川兩個諾諾連聲。


    領導走後,白笑川歎道:“真不想幹了。”


    邵敬文立刻說:“親愛的白老師,千萬別那麽想!不衝別的,衝咱 們老中青三個的良好關係,求您繼續陪著往前幹吧!咱們都得往前看 啊!”


    白笑川說:“那你來完成任務? ”


    邵敬文連連作揖:“還是您來還是您來,您已經輕車熟路了,能者多 勞啊!”


    白笑川歎道:“真有點兒舍不得離開你倆。為了咱們這份友情,那就 讓我豁出自己人格遺臭萬年吧,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 ”他拍著秉昆 的肩接著說:“徒弟啊,連為師都落到了這般田地,你的心理是否平衡了 些呢? ”


    從那天起,唐向陽下鄉在秉昆心中造成的陰影逐漸消散,他的心理 真的平衡了不少。


    接下來的兩個月裏,共樂區兒女中沒再發生什麽值得記載的事。龔 賓出院了一次,疑心他叔叔龔維則自殺了,被二次送入了精神病院。其 實他叔叔在勞改隊安然無恙,服服帖帖地接受著勞改。趕超終於租到便 宜又中意的房子,哥們兒幾個幫他去抹抹刷刷了一番。那房子才十三四 平方米,卻朝陽,冬天不至於挨凍。國慶也在為自己和吳倩準備新房—— 他家屋後有十來平方米的小院子,他爸媽同意拆了,騰出地方給他和吳 倩蓋間小屋。他四處尋找可以挖出黃泥的地方,一旦發現,秉昆們就會 借輛手推車幫他往家屋後邊拉,以備脫坯。進步被德寶要到他們製醋車 間去了,為的是替哥們兒幾個照顧好他。


    他們的人生按照底層的種種規律和原則一如既往地進行。北京政治 舞台上則更加緊鑼密鼓先聲奪人,似乎又醞釀著什麽驚心動魄的劇情。政 治中國分明欲將民間中國的每一處空間全部占領,而民間中國以民間原 則本能地也是低姿態地抗拒著,看上去很弱勢,實則是一種策略。人心 正在積蓄某種力量,人們已經看到了太多民間原則橫遭踐踏的現象,那 原則乃是他們世世代代賴以抱團取暖的經驗j也們受夠了,一邊被動地 修複,一邊在等待時機。他們相信: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九月初的一天上午,街上一陣口號聲傳入甲三號的小樓裏,樓內的 人們都跑到街上去看,其中也有秉昆。原來是對一些被判了刑的犯人進 行遊街示眾,秉昆看到一輛卡車上並排站著“棉猴”和癘子,掛在他倆 胸前的牌子上寫著“破壞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投機倒把分子”。他倆也 看到了秉昆,同時^?他麵露一絲慘笑。


    秉昆立刻想到了鄭娟一家,同時想到了一個字一錢。


    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他都在想怎樣才能保證鄭娟一家每月仍有 三十五元的生活費?他的第一個打算是讓哥哥和嫂子每月寄給自己十元 錢,但卻找不到令哥哥和嫂子信服的理由。他又打算每月向德寶、國慶 和趕超三個哥們兒各借五元,一想到德寶已經當爸爸了,國慶即將做爸 爸而趕超在籌備婚事,立刻意識到那是很可恥的念頭。怎麽可以因為自 己的私情而加重哥們兒的經濟負擔呢?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的事,借到哪 一天為止呢?以後怎麽還呢?


    回到家裏,秉昆對母親一反常態地討好,還將春節時喝剩的半瓶酒 擺到了飯桌上,說是要陪母親高興一下,同時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母親當然高興了,就和秉昆淺斟慢飲起來,又細說當年。秉昆問來 問去,母親講東講西。後來秉昆就問到了家中那件寶究竟是什麽?母親 便從所藏之處把一個小小的紅漆木盒捧了出來,秉昆打開看,裏邊是一 對玉鐲。


    幾天後,紅漆小木盒擺在寄賣店的櫃台上。寄賣店是早年間的當 鋪——雖是“文革”時期,寄賣店卻沒被取消,隻不過由起初私營變成 了公私合營,最終統統變成了國營。它的存在於國於民各有好處:既為老百姓留下了靠變賣家物渡過生活難關的一條出路,國家也有機會將民 間珠寶甚至奇寶以很便宜的價格收集上來。因此,衝擊寄賣店被列為與 搶商店搶銀行同罪的反革命行為。


    驗物的老師傅一邊用放大鏡驗看一對玉鐲,一邊讚不絕口 : “好東 西,好東西,玉是上等好玉,做工也屬一流,多年沒見過這麽好的東 西了!”


    秉昆問能當多少錢?


    老師傅說,一對一千二百元店裏可收下。


    對秉昆而言,一千二百元是天文數字。他毫不猶豫地表示願意當,但 成交並不那麽簡單,尚需幾道手續。一要看戶口本,按戶口本將寄賣者 的姓名住址登記在冊3二要有街道或單位證明,對寄賣者作品德擔保; 三是寄賣者本人還要寫保證書,保證寄賣物與貪、騙、盜、搶等犯罪行為 無涉。當然,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隻看一下戶口便罷,二百元以上的東 西,一定要照章辦事,三道手續缺一不可。這是為了防範參與過抄家行 動的人見財起意、順手牽羊,也避免小偷騙子們有機可乘。


    秉昆隻得先把手續備齊全了再去。


    老師傅建議他把玉鐲留在店裏。他說:“年輕人,我可以給你開個臨 時收條嘛!你說你騎著自行車,書包裏裝那麽貴重的東西,萬一在哪兒 開證明時被偷了呢?或者摔倒了把玉鐲摔碎了呢? ”


    秉昆覺得人家說得對,揣好收條,先回家把戶口偷了出來,接著到 單位去寫好了保證書,最後將保證書往邵敬文桌上一放,要求為他開一 份證明。


    秉昆那保證書上的變賣理由是在貴州的姐姐患了難治之症,急需經 濟援助。


    邵敬文看罷,給白笑川看。


    白笑川看罷,對邵敬文說:“咱倆太應該擔保啦!”


    於是邵敬文為秉昆寫了不乏溢美之詞的擔保證明,蓋上了編輯部 的公章。他和白笑川對秉昆的欺騙絲毫未起疑心,也沒奇怪秉昆那樣 的工人家庭怎麽會有一對玉鐲——誰家祖上傳下了件好東西都是可能 的嘛!在他倆想來,難治之症便是癌症了,反而大發同情地勸慰了秉 昆一番。秉昆隻得裝出難過的模樣應付著,同時因為自己的欺騙行為 深感羞恥。


    秉昆第二次到寄賣店時,聽那老師傅正在辦公室與什麽人通電話: “您隻管相信我的眼力好了,十年二十年後,這樣一對玉鐲絕不會再是現 在這個價,翻十倍二十倍那是肯定的,太值得收藏了!”


    當年,在那些操權握柄身居高位每月開著一百幾十元高工資的人 中,很有一批眼光向前看的革命投資家,房子車子都是國家分配,待遇 是國家提供,看病是國家保障,他們的高工資委實沒什麽花處,於是都 在寄賣店物色了線人,一邊革命一邊投資。那些年代寄賣店出現的珍貴 東西甚多,幾乎應有盡有。尋常看不見,曇花每乍現,往往便宜得很,誰 買到手了,日後真是一本萬利。


    老師傅二次麵對秉昆甚是不好意思,將一頁紙放在櫃台上,請秉昆 細看,他自己則查看秉昆交給他的戶口本什麽的。


    秉昆也沒怎麽細看,便在那頁紙上簽了名。


    老師傅把戶口還給他,將證明材料收了,之後把一個厚厚的信封交 給秉昆,讓秉昆點錢。


    秉昆點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他在夢中也沒點過那麽多錢。其實 按張數也不是太多,一百二十張十元鈔票而已。因為手指抖得厲害,連 連數錯,重數了幾次。


    老師傅問:小寸嗎?"


    秉昆說:“對。”


    老師傅說:“一個月內,你如果後悔了,可以贖回。過了一個月,你 那東西可能就屬於別人了。”


    秉昆問:“還有事嗎? ”


    老師傅剛一搖頭,秉昆立即轉身而去。


    他把一千一百元存上了,隻留下了一百元。有了錢,心中不慌了。仍 按每月給鄭家三十五元計算,一千二百元差不多夠給三年了。三年以後 的事他考慮不了,那時最好如他所願的結果是一一他已與鄭娟做了夫 妻。許久沒見到她,他反而想清楚了,男人若愛一個女人那就必須連同 她的一切麻煩全都負擔下來,他已有了足夠的勇氣。他明白自己的願望 也正是鄭娟的願望,那是她絕不會主動表達的,那種表達對她有多麽的 難。他也明白,自己如果因為她不主動表達而對他們共同的願望諱莫如 深,該是多麽的虛偽。


    他決定再見到她時說:“我要讓你成為我的妻子,這隻是時間早晩問 題。”


    他蹬著自行車找遍了鄭娟媽以往所在的地方,每個地方的人都說多 日沒見到那賣冰棍的老太婆了,這讓他心中極度不安。他排除一切顧 慮,大白天去往鄭家隻為探個究竟。在門外,聽到鄭娟在屋裏小聲唱《天 仙配》插曲,正唱到“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擔水來我澆園”兩句。他放 心了,看來鄭家什麽不好的事都未發生。他一高興,直接推門而入—— 鄭娟照例坐在炕上,懷抱著吃奶的孩子。她弟光明靠她坐著,頭枕她肩。


    她臉上流著淚呢,很意外地看著他。


    他說廣我哪兒都沒找到大娘……所以,就來了。”


    光明說:“我媽死了。”


    他呆了。


    她騰出隻手指了指桌子。


    他扭頭看上去,桌上曾放過的東西都不見了,擺著一張鑲在框子裏 的破損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那年輕女人表情憂鬱而沉靜。相框前有兩 個盤子,分別放著饅頭和西紅柿。


    她說:“也不知那照片是不是我媽的,從我媽的小布包裏翻出來的。我 覺得像我媽,你覺得呢? ”她擦去淚,淒楚地笑了笑。


    仿佛有隻手從背後猛推了他一下,使他身不由己地雙膝一跪,接著 同樣身不由己地磕了三個頭。當他站起來時,她說:“我媽一定很高興你這麽看得起她,她喜歡你。” 他再扭頭看那照片時,覺得怎麽看那年輕女人都不像鄭娟媽。


    他說:“你媽年輕時很漂亮。”


    其實,那女人也談不上漂亮。


    她說:“是啊,真難以相信那是我們姐弟的媽媽。”


    光明忽然又說:“我姐更喜歡你,你把我姐娶了吧!我可以離家出 走,不做你倆的累贅!”


    她說:“別胡說八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許插嘴,沒禮貌。”


    然而,她的臉頓時變得比西紅柿還紅。


    他向光明發誓:“我一定。你要相信我的話,這隻是時間早晚的問 題。你絕不可以有離家出走的念頭,以後我們將是一家人,我和你姐會 共同照顧你。”


    光明說:“姐,我沒看錯人吧? ”


    她說:“你又插嘴,再插嘴姐生氣了啊!”


    光明說:“他的話是對我說的嘛。”


    她說:“客人說什麽,你小孩子家隻要聽著就行。”


    他因為“客人”二字,心上很痛了一下。


    鄭娟將話岔開,說她母親有一天回家後一言不發,像是在外邊受了 欺負,沒吃晚飯,早早就躺下了。半夜說想吃一個西紅柿,可家裏沒有。天 快亮時,她聽到母親歎了 口氣,那是很長的一聲歎氣。好像歎完那一口 氣,無論以後再活多少年,再遇到多麽犯愁的事,都將不歎氣了似的。她 說她從沒聽到過誰歎那麽長的一口氣,好生奇怪,拉亮燈時,見母親張 著嘴,大瞪著兩眼已沒了氣息。她說她知道母親那樣一種死法,是因為 放心不下她姐弟倆,是因為有話要留給她卻沒來得及。


    他問是哪天的事?


    她說的日子正是他猜到的日子,於是他明白,那老太太不是在外邊 受了欺負,而是受了巨大的刺激。她一定也看到了遊街示眾的情形,也 看到了卡車上項掛大牌子的“棉猴”和癇子。她是認識他倆的。他想她 的感受一定和自己一樣,頭腦裏轟地一片空白。他完全不了解她對“棉 猴”和痛子的看法,但是他同樣猜到了,頭腦清醒後隨即擺在麵前的嚴 重問題把她徹底壓垮了,從此每月沒有了那三十五元,一家四口的日子 怎麽還能過下去?這對她無疑是致命的沉重一擊,當時自己不是也為他 們一家四口感到過空前的絕望嗎?


    鄭娟卻已經在說別的事了 ,她顯然還不知道“棉猴”和痛子的下場,還 不知他們的日子曾出現過何等巨大的危機。她說她沒想到街坊鄰居們原 來都是有善心的人,盡管天剛剛亮,一聽到她和弟弟的哭聲紛紛披衣而 起出了家門。她說如果沒有他們相助,她簡直就不清楚應該怎麽讓母親 入土為安。


    周秉昆已經不記得,自己又說了些什麽話之後才走的了。總之,他 出現得突然,離去得匆匆。他隻記得鄭娟始終坐在炕上抱著孩子,他走 時她僅說了一句“謝謝你來看我們二光明下炕送的他,他隻許那瞎眼 少年送到了胡同口,在那兒交給了光明三十五元錢。


    光明說:“也沒到日子呀。”


    他說:“日子改了,告訴你姐,以後每月的這個日子我都會來。”


    他興許還說了 “你們什麽都不要怕,有我呢”。究竟說沒說他完全 回憶不起來,很可能隻是他想說的話罷了。


    後來幾次他到鄭家去,鄭娟不是坐在炕上奶孩子,就是在做飯、洗 衣服或者糊紙盒一一那是街道幹部為她聯係的可以在家裏完成的計件 活,糊一個紙盒二分錢。她自豪地說,有一個月起早貪黑地糊了五百多個。


    他沒有再對她做出過任何親近的舉動,他做不出來了。他想到她的 時候,頭腦裏居然也不再產生與性有關的意識了。他不是不愛她,他清 楚自己對她的愛不是減弱而是增強了。有一次,他甚至幫姐弟倆糊了兩 個多小時紙盒。光明居然也能將紙盒糊得挺好,令他十分驚訝。孩子在 炕上熟睡著,三人就那麽都一言不發地糊紙盒,如同三個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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