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上午,秉昆的朋友們又聚在他家了。除了春燕和德寶兩口 子,其他人都到了。真是今非昔比,秉昆家有門麵,地方大了,也暖和多 了。趕超、進步、向陽都是一家三口,全部出動趕來了。吳倩和進步家 也搬到新區,住得都離秉昆家不遠,吳倩母女倆與進步一家三口結伴而 至。半個多小時後,唐向陽一家三口也來了。他開的仍是公司的車,把 龔賓也捎來了。


    向陽說,曾珊將那輛半新的帕薩特車批給他作為專車,自己隻不過 每月承擔部分油錢。他講這些的時候,話語間流露出對女老板發自內心 的感激,也有幾分沾沾自喜。秉昆和鄭娟從沒見過向陽那口子,一見都 十分親熱。向陽的愛人是中學化學教師,如今業餘經常進行課外輔導,收 費不低。她說自己的收入不比在公司當副總經理的唐向陽少,聽得吳倩 和於虹很是羨慕。他們的兒子唐迪已經高三了,是市重點高中的學生,還 多次在省市奧數競賽中取得過較好名次。向陽自豪地說,他兒子已考過 “托福” 了,下一步打算申請哈佛或劍橋,最起碼也要考入哥倫比亞或斯 坦福。看得出,兩口子都因兒子而特別驕傲。向陽說那些外國大學的名 字,鄭娟、吳倩、於虹和進步媳婦從沒聽說過。於虹知識麵略寬點兒,也 隻知道“托福”是怎麽回事。聽了於虹的解釋,鄭娟、吳倩和進步媳婦 不禁感歎:真是龍生龍,鳳生鳳,父母是不是大學生,下一代就是不一樣!


    向陽說他其實也沒在兒子身上費多少精力,兒子有出息,主要是他 妻子的功勞。


    於虹她們又不禁感歎,看來下一代如何,不僅要拚爹,更要拚媽,都 覺得很慚愧。


    進步媳婦對女兒說:“將來你也得替爸媽爭氣啊!”


    那高二女生說:“我明年就高三了,再努力也比不上唐迪哥哥。”


    進步媳婦就歎氣。倒是進步想得開,他勸妻子說:“別對女兒要求那 麽高,女兒能考上一所一本大學,我就很高興很知足了。”


    女兒立刻信心滿滿地說:“這我可以保證。”


    趕超便說:“好,有這誌氣就行,比你孫旺哥強!你孫旺哥連你那種 話也不敢對我們說。那小子偏科,一個男生,偏偏像女生似的喜歡文科。前 幾次模擬考試,數理化的成績一次比一次差,能考上二本就不錯了!”


    龔賓也參與這個話題了,他說:“當年醬油廠的哥們兒,就出息了 兩個上過大學的。一個當幹部,一個當副總,找的愛人自然也都上過大 學,有了孩子自己都能當不錯的家庭教師,孩子的學習肯定從小冒尖 啊!這就叫知識改變命運嘛!不僅改變自己的命運,連下一代的命運也 一起改變了。”


    秉昆不愛聽這種話,成心將話題往龔賓身上引:“龔賓能把道理講得 如此明白,可見病是徹底好了。”


    龔賓馬上說:“好得沒法再好了。”


    不知為什麽,他沒穿保安服,穿的是一件俄羅斯的銀灰色軍大衣,脫 掉後裏邊是一套西服,整個人顯得洋氣多了。


    趕超問:“你哪兒來的軍大衣? ”


    龔賓說,不知道什麽人送給他小叔龔維則的,他小叔不稀罕穿就給 他了。


    “蘇聯都解體了,我叔怎麽會穿他們的軍大衣!太不吉利,送禮的人 沒長腦子!”龔賓忽然想起自己也有東西送給幾位嫂子。


    向陽經他一提醒,立刻去車上替他拎來了四個塑料袋。龔賓送的是 貂皮筒子,可以當圍脖,每條的毛色都很漂亮。


    “我親自挑的,絕對上等貨! ”他一一向嫂子們敬獻。


    女人們一個個喜不自勝。


    趕超問,怎麽沒有向陽愛人的?


    向陽愛人說,在車裏呢。


    秉昆也問:“你不是從貂場私自拿的吧?如果那樣可太不對了。”


    龔賓說:“怎麽會!私自拿不就叫偷了嗎?我一開口要,老板二話不 說就開了庫房讓我挑。我叔經常幫他解決麻煩,我要他幾條貂皮筒子算 什麽啊!”


    大家正在欣賞貂皮筒子,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門前,向陽扭頭看著 說:“是市委的牌子,秉昆,可能是你哥和你嫂子來了。”


    秉昆一聽,拉起鄭娟,雙雙迎到了門口。


    車上下來的卻並非周秉義夫婦。


    “呂川!”


    聽到秉昆一聲歡呼,屋裏的男人女人們一下子都擁到了門口。


    這一年,呂川已在中紀委當上了副司級幹部,也即將退休了。他頭 發沒怎麽少,卻白了一半多。


    呂川在眾人的夾道歡迎下進了店裏。


    孫趕超擁抱著他問:“中紀委的幹部操心得頭發都白了? ”


    呂川笑道:“估計是遺傳,如果連我這個級別的幹部都為國家操心白 了頭,那國家還有救嗎? ”


    秉昆問他:“你怎麽知道大家在這裏聚會啊? ”


    呂川說:“去過你哥家了,他告訴我的。”


    秉昆心中不由得暗自一驚。呂川雖是自己的朋友,但畢竟是中紀委 幹部。大小官員,在位的也罷,剛卸任的也罷,若被中紀委約談,忐忑不 安的多,麵不改色的少。


    “你?約談我哥? ”秉昆吃驚地問。不唯他自己,連鄭娟和朋友們 也都難免神色不安了。


    屋裏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呂川笑道:“別想多了行不?我回來了,你哥曾是我領導,我不可以 看看他嗎? ”


    他這麽一說,大家才心情放鬆,屋裏立即恢複了輕鬆愉快。


    趕超問,呂川是為公事回來的,還是為私事回來的?


    他說公私兼顧,顯然不想多談自己,有意扭轉話題,指著女人們手 裏的貂皮問:“都是龔賓給的? ”


    龔賓也吃一驚,詫異地問:“你怎麽知道? ”


    呂川笑道:“猜的唄。”


    於是,大家也都笑了。


    龔賓讓唐向陽把他愛人的那一條貂皮筒子先給呂川,自己日後再補 給他妻子一條。


    呂川堅決不讓唐向陽到車上去取,說他們兩口子都是野生動物保護 協會的會員,反對穿皮草。


    龔賓說:“是貂場養的貂皮,不是野生的。”


    呂川說:“貂場養的,起先一代還不是從野外抓的? ”


    他接著批判起中國人的衣食傾向來,說明明是現代人了,還那麽喜 歡用獸皮做衣服,實在是拒絕進化的表現。歐洲人早就刹住此風了,中 國人卻仍樂此不疲,忘乎所以,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改。


    “辦養熊場,為了抽它們的膽汁,吃它們的熊掌。辦養鹿場,為了割 它們的鹿茸,殺死它們後用它們那點兒鹿心血為中藥,還迷信鹿鞭的壯 陽功效。辦場養孔雀的,也是迷信孔雀膽的所謂中藥功效,還賣孔雀肉。那 麽多人類可吃的東西,不吃孔雀肉會弱智嗎? ” 一批判起國人的陋習,呂 川更是怫然於色。


    大家一時就都很窘。


    於虹忍不住頂他:“呂川,你別來這套啊!咋的,開我們的現場批判 會呀?再勁兒勁兒的,可別怪我帶頭把你攆出去!”


    “嫂子,別生氣,我不是批判你們呀!我也是有備而來,帶了小禮物 想討好你們的。”呂川邊說邊拉開手提包,送給每人一個計步器、兩個 核桃。


    趕超笑道:“川兒,你就用這麽兩種小東西討好我們呀? ”


    呂川一本正經地說:“禮輕情義重嘛!貂皮筒子隻能冬天裏出門時 圍一圍,是吧?我的禮物可就不同了,如果你們不嫌,那就可以不離身 不離手的,能讓你們睹物思人。而且,還能提醒你們多散步。不錯,核 桃是我從攤上買的,很便宜,但它能保持手指靈活,促進血管微循環,比 健身球還好。健身球多涼呀,核桃是暖的。”


    於虹板臉道:“姐妹們,咱不聽他瞎掰,都不要他的,給他個下不來 台!”說罷,她從女人們手中一一奪去那兩樣東西,全都放在了桌上。


    秉昆也笑道:“得,誰叫你一坐下就說些讓她們掃興的話,吃虧了 吧? ”


    呂川就問於虹:“弟妹,那你們怎麽才肯收下呢? ”


    於虹說:“誰是你弟妹?別忘了趕超比你大好幾個月,先把口改過來 叫我嫂子!”


    呂川就恭恭敬敬叫了聲嫂子,把他剛才那話又問了一遍。


    於虹說,除非他一個個求她們收下才行。


    女人們皆板著臉點頭。


    趕超敦促說:“馬上要清桌麵開飯了啊,願意求就快求,不然你收起 來,或者我替你收垃圾桶裏。秉昆,垃圾桶在哪兒? ”


    秉昆就將垃圾桶取過來了,放在孫趕超腳邊。


    呂川說:“秉昆,你啥時候也變得這麽不厚道了? ”


    秉昆說:“你看一眼你手表,確實要開飯了嘛。”


    呂川無奈,隻得起身離座,對女人們又鞠躬又作揖,嫂子長嫂子短 恭恭敬敬地叫著,央求她們收下自己的薄禮。


    她們這才一個個接過那兩樣小禮物,大為開心,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向陽說:“遺憾遺憾,剛才的情形忘了用手機拍下來了。中紀委的領 導向咱們的夫人們又鞠躬又作揖的,對別人講肯定沒人信。”


    趕超說:“他每次回來都訓我們,我對他老有看法了,今天你們女同 誌可算為我們男人出了口氣!”


    向陽說:“太有同感了!”


    於是,秉昆他們對呂川開起了批判會,批得呂川連連認錯。女人們 看著聽著,起先還都隻做看客,後來一個個動了惻隱之心,開始庇護起 呂川來。


    老友們相聚,因呂川的意外出現氣氛更加特別,非常開心。


    吃飯時,呂川親自把司機請進店裏就座。


    秉昆為大家斟滿酒後,讓呂川先說幾句。


    呂川說,他確實有不少話要講,但請大家允許他先陪司機吃好飯。


    大家認為他的請求是正當的,允許了。於是,他也不參與飲酒,專 心陪司機吃飯。司機吃好離去後,他讓龔賓坐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左 一筷子右一勺子地為龔賓夾菜、添湯,仿佛自己是主人,龔賓是他唯一 的貴客。大家看著都有些困惑不解。


    趕超說:“川兒,你秀什麽呢?現在該喝幾盅,講幾句了吧? ” 呂川說:“是啊是啊,我還有事,不能多待了,走前必須的。” 他說著站了起來,將白酒瓶子拿過去。他一手拿酒瓶,一手端酒杯,接 著說:“我對咱們這座城市太有感情了,不僅因為二十多歲前我一直生 活在這裏,更因為這裏有你們。如果沒你們,老實說,它不過就是我生 活過的一座城市而已,十年八年不回來一次我也不會多想。誰會多麽想 回到一座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的城市呢?現在中國的城市都變得差 不多,連尋找到一點兒保留在記憶中的印象都難了,但這座城市有了你 們,對於我,它就與別的城市太不同了。有一種友情像胎記……”


    唐向陽舉起了一隻手。


    呂川停止了說話,大家的目光都朝向了唐向陽。


    向陽說:“對不起,我要去衛生間。”


    秉昆拍了他的肩一下,批評道:“要去就去,別耍怪。”


    向陽離開後,呂川繼續說:“他成心出我洋相,那我也得繼續說。你 們就像我的胎記,去不掉的。去掉了,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所以我 為友情幹第一杯!”


    他一飲而盡,正要自己斟滿酒,秉昆走過去,想讓他換最小的酒盅。


    “我有數。”他堅持不換酒盅。


    他為大家生活都改善飲盡了第二杯,說他此次回來比哪一次都高興。


    唐向陽是因為對呂川不滿才離開的。他在衛生間吸著煙,聽呂川向 孫趕超和龔賓道歉,承認自己上次朋友們聚會時對他倆說的話很混賬,也 聽到他倆都說原諒呂川的話。接著,他又聽到呂川說了些祝願大家健康 的話,直到呂川說要走了,他才邁出衛生間。


    他和大家將呂川送到門口,車已停在門前。


    呂川轉過身,環視大家,最後將目光停在龔賓臉上。


    他突然和龔賓擁抱了-to


    大家歸座後,進步問大家注意到沒有,呂川此次對龔賓格外的親。


    趕超說:“我當然注意到了,真是怪事,龔賓在他眼裏似乎倒成了香 wt,我心裏還很不平衡呢!”


    龔賓嘿嘿笑道:“他見到我的次數少嘛。”


    大家便都笑了。


    初三的聚餐,大家盡歡而散。


    正月十四那天,邵敬文騎自行車到了希望新區,突然出現在秉昆家 開的麵食店裏。那日大雪,老邵穿得厚,站在秉昆麵前像一頭直立的北 極熊。秉昆把他推到門外,用棉帽子替他好一陣拍打。


    剛過午飯的飯點,店裏很亂,秉昆正和鄭娟忙著收拾,不是說話的 地方。秉昆把老邵請到樓上,讓他脫去棉大衣靠暖氣坐著。老邵說他的 襯衣被汗濕透了,貼在身上很不舒服,請秉昆找一件襯衣換。秉昆問他 吃了沒有,他說沒吃,一點兒不餓。秉昆為他沏茶,他也阻止,說剛換上 幹襯衣,一喝茶又會出汗。


    秉昆坐對麵後,邵敬文說了幾句祝賀他終於住上好房子的話,緊接 著話題一轉,說起了書店的事。


    邵敬文告訴秉昆,書店的事徹底告吹了,路路通公司將店麵買下,要 把書店改成肯德基店。


    秉昆頗感意外,問這是什麽人的決定?


    老邵說:“還能是誰的決定?當然隻能是曾珊的決定囉


    秉昆更意外了,納悶地問:“她不是信誓旦旦地向水自流保證過嗎? ” 老邵說:“是啊。”


    “一個人能把自己對一個臨終前輩的保證那麽不當回事嗎? ”秉昆 生氣了。


    老邵還是說:“是啊。”


    秉昆愣了片刻,又問:“那她什麽時候變卦的呢? ”


    老邵說,曾珊春節前就變卦了,秘書通知他的。他怕影響秉昆過春 節的心情,所以當時沒來相告。


    “那就是水自流死了沒多久的事啊。”秉昆吸起煙來,氣得手都在 發抖。


    “是啊。我得來告訴你一下,說明情況,解釋清楚問題不是出在我這 一邊,對吧? ”老邵也吸起煙來,手也抖。


    “唐向陽知道不知道呢? ”


    “他肯定知道呀,他會不知道嗎? ”


    “可他初三來過,一個字沒跟我提,和幾個老朋友在我這兒待了大 半天。”


    “他也許那時還不知道。”


    “不可能!”


    “或者他雖然知道,因為人多,覺得當時不便告訴你。”


    “人再多,也不是根本就沒機會呀!”


    周秉昆的氣轉到了唐向陽身上,覺得他太不夠朋友。老邵則替唐向 陽辯護,認為他或者不知道,或者有難言之處。秉昆則想和老邵分析清 楚,唐向陽到底知道不知道。


    “秉昆啊,咱倆分析這個有意義嗎?因為書店開得成開不成,影響了 你們朋友之間的感情,那好嗎? ”


    聽老邵這麽一說,秉昆才算作罷,不再分析追問。


    他倆便也無話,默默吸罷各自指間的香煙。


    老邵起身要走,秉昆也不留,說要騎自行車陪他回市區。


    老邵說,多此一舉。


    秉昆說,他自己也有事得到市區去一次。


    他一直陪老邵騎到了家門口。


    雪雖然停了,路上的積雪卻已很厚,騎自行車很是吃力。秉昆的襯 衣也被汗濕透了,他估計老邵一進家門又得立刻換襯衣。


    秉昆接著騎車到了周明和她丈夫開辦的物流公司。事先沒有約,還 是挺有運氣,他見到了很久沒有見到的外甥女。


    周陰將秉昆請到貴賓室,特別激動,問小舅有什麽需要幫助的事? 說隻要她力所能及,肯定效勞。


    秉昆問她,公司經營得怎麽樣了?


    周切說,公司越來越好,業務多得忙不過來,又要招人了。


    秉昆又問,如果有好的項目,投資又不多,二三百萬的,公司有那個 實力嗎?


    周陰笑道:“小舅,你太小看我們了,如果項目真好,一千來萬那也 不在話下。連這點兒實力都沒有,還開什麽公司呢? ”


    秉昆接著問,孫趕超在公司當主任當得怎麽樣?


    周珥說:“很有責任心。是小舅的好友嘛,我拿他當自己人,對他也 處處關照。咱們自己家的公司,隻要他不言退,那我就會一直用他。”


    秉昆這才把話題繞到書店的事上,將曾珊怎麽在水自流死前信誓旦 旦地做了保證,又怎麽在水自流死後不久單方麵變卦的經過講了一遍,最 後要求外甥女把那店麵買下來,他認為那店麵三百多萬元絕對可以買下。


    周切就沉吟起來,問他為什麽摻和這事?


    秉昆說,自己如果不想辦法,對水自流就太不仁義了。


    周陰說,人都死了,不仁義怎麽樣?仁義又怎麽樣?


    秉昆說,他心裏的感覺會大不相同,也想對得起邵敬文的一片誠心 誠意。


    周珥問:“是邵伯伯給你出的主意? ”


    秉昆說:“那倒不是,與他無關。”


    周珥說:“這事我可幫不上忙,即使你不高興我也沒辦法。”


    秉昆說:“你剛才自己講的,往一個項目投資二三百萬根本不是 難事。”


    周勇說:“那是指好項目。開書店不是好項目,除非錢多得無所謂 了,開著玩玩。中國身價幾十億幾百億上千億的大亨不少,小舅你見過 一個開書店的嗎?他們都不玩文化,我幹嗎非玩文化不可呀?我們公司 仍處在資本積累期,玩不起那個票。”


    秉昆被外甥女說得無言以對。


    周明又說,路路通公司比自己公司的資金實力雄厚得多,曾珊她也 認識,關係還不錯。她對曾珊的做法太理解了,換成自己也會那麽做。對 本公司貢獻很大的老顧問命將歸天,他臨終前的一個願望,論起來又不 是多難實現,當然先要應承下來,給臨終者一種心理慰藉,這是起碼的 人性。但是,在商言商,經商有經商的原則,賺錢是首要目的。開一家 肯德基店,明擺著隻賺不賠,那又為什麽偏跟市場較勁兒開書店呢?假 如她想買下那店麵,曾珊必定會出更高的價,結果是鵲蚌相爭,漁翁得 利,讓賣家喜出望外。她和曾珊,也肯定從此結下梁子,那種做法太不 符合經商之道了。


    “別說了。”周秉昆突然發脾氣了。


    周陰尷尬而怯怯地起身離開了。


    秉昆獨自在辦公室裏鬱悶。一支煙還沒吸完,孫趕超進來了。


    趕超說周珥有急事要去辦,已經離開公司,囑咐他來相陪。秉昆什 麽時候回去,由他開車送。


    秉昆二話不說,起身便走。


    趕超跟到外邊,替他把自行車放到了汽車後備廂裏。


    在回家的路上,秉昆氣哼哼地對趕超說:“她居然敢把我晾在會客 室裏!”


    趕超說:“她不是躲你,她是怕你衝動發作起來。你是她小舅,又在 她的公司,你如果又吼又叫,她拿你怎麽辦好呢?你為什麽事找她呀? 把她嚇得緊緊張張的。”


    秉昆就將書店的事又說了一遍。


    趕超問:“你認為對她的要求合理嗎? ”


    秉昆反問:“你認為呢? ”


    趕超說:“如果你是她,我是你,或者反過來,以咱倆的關係,肯定 都會按對方的希望做。所以,咱倆這種人不能經商,即使當了老板也會 把公司搞黃了。經商的人都是利字當先,能兼顧義字就不錯了。全世界 沒多少能兼顧義字的,中國更少,你對周切的要求太高了。再說,她不 認識水自流,不欠他一點兒人情,憑什麽你要充當義士,得你外甥女替 你埋單呢? ”


    秉昆靜下心來一想,趕超的話也不無道理,自己行事確實急躁,漸 漸地氣也就消了。


    他又和趕超分析起向陽的對與不對來。


    趕超說:“曾珊那女人的做法肯定不地道,這一點我和你保持一致。談 到向陽,那兩說著。比如,周珥囑咐我什麽事先別告訴你,那我也會嘴 巴上鎖。即使你逼我說,我也不告訴你。雖然你是我老友,周珥是你外 甥女。道理很簡單,她是我老板,是給我開工資的人。我值得她信任,是 好員工的職業道德。當然啦,咱們論的是不違法亂紀的事。”


    聽了趕超一番話,秉昆對唐向陽的氣也消了,心中隻剩下對崇文書 店消亡的惆悵。


    趕超又誇起周珥來,說她很有商業頭腦,善於管理,對員工也不錯,是 一塊當老板的料,比她老公在公司的威望還高。


    聽孫趕超誇自己的外甥女,周秉昆心裏挺欣慰,他說:“你告訴她,其 實我根本沒生她的氣,她把公司辦得好我也很高興。親人們再聚時,我 希望她也能參加。”


    趕超說:“這種話我太樂意轉告她了。”


    然而,周秉昆的心情還是高興不起來。想起水自流臨終前幾天對書 店放心不下的情形,他沒法高興。說來說去,似乎誰都沒什麽太對不起 水自流的地方,那就隻有他獨自承擔內疚了。他覺得,仿佛自己倒成了 這世界上最對不起水自流的人。


    幾天後,孫趕超開車來到新區,後備廂裝了一個大果籃,說要把秉 昆拉到市立一院去。邵敬文感冒後轉成肺炎,住院了。


    “你外甥女不知從哪兒聽說到的。因為老邵是你朋友,她覺得應該 告訴你,特意讓我開她這輛寶馬車來接你。”


    那是周秉昆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寶馬車。


    老邵說,他是因為到秉昆家那天出了兩次汗,回到家裏衝澡時熱水 器又出了毛病,結果被涼水一激感冒了。


    秉昆說:“老邵,書店的事太對不起你了。”


    老邵說:“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是中國人太對不起書店了。中國 都快成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了,哪一個階層的人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中國 人的閱讀率在世界上丹e名卻非常靠後。”


    秉昆說:“水自流所以才希望能為這個時代做件好事。”


    老邵歎道:“世負斯人,世負斯人,他死前的願望是好的。”


    趕超也說:“人各有命。許多人一死,連兒女都不念叨。他死了,還 有你倆這麽念叨,命不錯了。”


    崇文書店裏裏外外早在“五一”節前就改造成肯德基店了。“五一”節 卻沒有什麽動作,到了 “六一”那天才開張,場麵煞是熱鬧,祝賀的花 籃擺滿了門兩側的人行道。他們請了幾位樂手演奏世界名曲,其中一位 吹小號的還是俄羅斯人。兩個人穿著兒童劇中公雞和母雞的演岀服站在 門前邊舞邊唱:“肯德基,美國雞,小朋友們喜歡的雞……”肯德基店裏 的服務員姑娘們一個個頭戴著雞頭帽,短裙後邊是彩色雞尾。


    因為是兒童節,店麵所處的位置正是到江畔遊玩必經之路,還有買 三份送一份並可抽獎的促銷,開張當天的營業額就有好幾萬元。


    第二天早上,周秉昆正在洗臉,聽到鄭娟興奮地喊他:“秉昆,快 來看!”


    電視新聞中,唐向陽正在現場接受記者采訪。


    記者問他,公司是怎麽決定開肯德基店的?


    唐向陽說,正是在他力主之下決定的。


    記者問,他在肯德基店中有股份嗎?


    他說有,公司鼓勵員工入股。


    記者問,這條街上唯一的一家書店消失了,他是否感到有點兒遺憾?


    唐向陽反問:“如果你麵臨兩種投資抉擇,一種是月月賠錢,年年賠 錢;另一種則月月盈利,年年盈利。你力主選擇後者,你會遺憾嗎? ”


    記者又問:“那喜歡讀書的人到哪兒去買書呢? ”


    他反問:“崇文書店在這條街上開了很多年,我也來過,每次起碼買 一本書,有時買五六本。請問你來過幾次?買過什麽書?


    年輕的女記者一時語塞。


    他又反問:“像你們這種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大學一畢業都不怎麽再 讀書了,還指望誰喜歡讀書呢? ”


    記者終於憋出了一個問題:“照您這麽說,書店就沒有存在的意 義了? ”


    他說:“什麽時候讀書人口多了,實體書店當然就會多起來。網上購 書隻不過是購書,逛書店卻會對人有更好的文化熏陶,這種熏陶是網上 購書沒法比的。將書店改成肯德基店不費什麽事,反過來也一樣。等中 國的讀書人口多了,我會力主將肯德基店改成書店,並且還會入股。”


    鄭娟評論說:“向陽真有眼光,沒想到他還這麽會說。”


    秉昆一語未發,轉身又去洗臉。


    他沒想到唐向陽那麽會說。因為唐向陽親口承認,把書店改成肯德 基店是其力主的結果,秉昆連續多日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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