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眉順眼的問:“那要我如何謝你?”


    小沉沉臉上突然現出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抑鬱之情,指著案頭一部厚厚的舊書說:“你每日多看一個時辰的書,便是謝我了。”


    我登時頭大如鬥,不是我不愛讀書上進,實則是這本書太古怪,簡直不知所雲。


    可我今日真心想要與他冰釋前嫌,哄得他歡喜,隻好硬著頭皮坐下來,懨懨的翻開這本不知所雲書,迎麵便是一首亂七八糟的詩,毫無懸念的不知所雲。


    我有氣沒力的念了出來:“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娉娉不悔問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沉沉聞聲突然頓了頓,抬起一雙狹長的鳳眸看向我,目光陡然間溫柔了下來,我正愁那破書上的字字句句,一眼都不願多看,便與他定定的對望。


    小沉沉溫柔的眸色間漸漸浮起一絲惆悵,惆悵間又摻進一絲悲涼,悲涼間又融入一絲深邃……


    我隻覺得再不眨眼睛,我的眼皮便要酸得抽搐了。


    他低下頭,終於不再看我。


    贏了。


    我滿意的眨了眨酸澀的眼皮。


    他不再理我,我隻好百無聊賴的接著翻書,這本不知所雲書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鬢如霜,在我看來,這名字倒也取的恰當,我每次翻開看時,書裏皆是些不知所雲的隻言片語,且變幻不定,叫人冥思苦想不得要領,長此以往可不是要愁白了頭,兩鬢霜華。


    此書專門是來誤人子弟的。


    我再低頭看書時,方才的詩已經不見了,粗樸的扉頁浮出一行飛揚跋扈的字跡,我手指點著紙麵,仔細辨認,逐字念道:“我何嚐這樣歸心似箭過……因了你竟生出幾分貪生怕死的念頭……”


    我掩卷嗬嗬笑道:“寫這話的人臉皮定然比城牆還厚,自己貪生怕死,反到將責任推給旁人。”


    小沉沉涼颼颼斜了我一眼,耳根漸漸紅了……


    第4章 片瓷不產


    好不容易熬過一個時辰,我啪的合上書,假裝沒有看到小沉沉不滿的目光。


    我圍著小沉沉麵前的一大堆碎瓷片轉了一圈,自告奮勇要幫他挑揀,結果越撿越亂,小沉沉終於忍無可忍,讓我一邊涼快去。


    我於是一邊涼快,一邊對他說上一兩句風涼話,助他也涼快些。


    我說:“仙官不在九重天上享福,跑到這個寂寥之處修瓶子,莫不是犯了什麽天條被貶下凡?”


    小沉沉麵無表情瞟了我一眼,不理。


    我說:“莫不是打碎了滿天宮的碟子盞子?”


    小沉沉冷哼一聲。


    我說:“莫不是醉酒後勿入廣寒宮?”


    小沉沉臉騰的紅了,啪的一拍桌子:“休得胡言。”


    剛剛分揀出來的幾堆碎瓷片子,登時混作一團。


    “這半晚上算是白忙活了,仙官怎麽如此不小心。”


    我蹲下來看著滿桌狼藉,搖著頭嘖嘖歎息。


    小沉沉扶著額角斜我一眼,臉上表情很嚇人,我好怕怕。


    這時屏風外突然一陣仙風緲緲,吹著屋內火燭一陣明滅不定,一個桃花眼,白衣衫的俊美男子從屏風後麵轉了出來,手裏拎著一隻我再熟悉不過的布袋,這布袋施了法術,可大可小,裝一把碎瓷片沒問題,裝一屋子的碎瓷片也沒問題。


    “小楚仙官,你又送什麽勞什子過來,我們家仙官近日忙得沒黑沒白,你不體恤他,反倒不斷送些破瓷片子來,想累死他不成?”


    我挺身而出,將小沉沉護在身後。


    小楚仙官渾不在意我這番奚落,隻是展顏一笑:“娉娉,我為你跑斷了腿,你卻為這小子傷我的心,真是涼薄的很。”


    星沉仙官溫暖的大手覆在我後脖頸上,將我拎在了一邊。


    他起身朝小楚仙官略略欠身,不鹹不淡說了句:“有勞。”


    小楚仙官也不鹹不淡回道:“閣下無需多禮,反正我也不是為了你。”


    他邊說邊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將布袋裏的碎瓷片取出放在桌上,索性隻有兩三片,累不到仙官,我甚滿意。


    星沉仙官看到桌上的瓷片,臉色陡然凝重,湊上去呆呆看了半晌,而後忽的抬起頭來,清朗的眉目因激動而顯得有些猙獰,他沙啞著說:“多謝。”


    小楚仙官臉色亦有些許激動,卻仍不冷不熱回道:“說了不必謝我。”


    兩個人尬然相視片刻,星沉仙官忽的將我拎到他麵前,小心翼翼捏起一片碎瓷,在我頭頂的豁口處比劃了起來。


    我努力滑動四肢,想要從他手裏掙脫出來,這些年隔三差五的,總要受此撓癢癢之苦,其實我對自己現在的外表還算滿意,幾個豁口無傷大雅,他二位當真不用如此執著將我修複如初。


    “你乖些。”


    星沉仙官突然開口,嗓音沙沙的,像粗糲的指腹蹭過耳根,我耳朵覺得有些酥麻,頓時老實了。


    被兩個玉樹臨風的神仙擺弄了半晚上,窗外天色微白,我摸著自己煥然一新的腦袋,言不由衷的向兩人頻頻道謝:“有勞二位仙官,有勞二位仙官了。”


    星沉仙官眸色依舊沉沉的,不甘的摸了摸我頭上最後一處小小的缺口,微不足道的缺口,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小楚仙官喃喃道:“莫急,這最後一片,我上天入地也要尋來。”


    星沉仙官也不與他客氣,沉著臉點了點頭。


    送走小楚仙官,我見小沉沉麵露疲色,眼見天色將明,便邀他同我一起小憩,小沉沉搖搖頭,說宮裏來人傳話,天子今日要來賞玩他的寶貝收藏,故而歇不得。


    我一邊嘟噥“你是神仙你怕誰”,一邊打著哈欠蜷縮在綿軟的蒲團上,一邊努力撐著眼皮不讓自己睡過去,想要一睹真龍風采。


    其實我們這些瓶子,對當今天子還是頗有幾分好奇的,因他實在是個特立獨行的君王。


    此事說來話長,要從二十多年前普天之下發生的那件怪事說起。


    話說當今天子降生那年,一隻銀色長龍在皇城之上盤旋七七四十九日,鳴聲如泣,直叫得天降一陣七彩琉璃雨,才振翅遠去。


    皇子出生,天降祥瑞,民間自此風調雨順,隻有一事頗為詭譎,便是各地不計是官窯還是民窯,一夜之間統統再也燒製不出一件瓷器。


    多少匠人熬幹心血,費盡苦心,千試百煉,終無一人可以打破僵局,哪怕是燒出一件殘次品。


    胚成入窯,火光炸天,出窯時卻隻見胎土崩裂,無一成形。


    鈞窯、汝窯、官窯、哥窯、定窯,磁州、吉州、耀州、龍泉,無論是名滿四海的官窯民窯,還是荒僻鄉間的小土窯,漸次熄火關張,不知碎了多少匠人心,毀了多少民間生計。


    二十年來,尤其是新帝繼位後,塵封的官窯時不時起火重煉,結果還是一樣,片瓷不產。


    話說當今這位天子,攜祥瑞而生,自小聰穎無雙,十四歲繼位,將天下治理的富庶井然,於百姓來說是個好皇帝,可於皇室內眷,卻六親情疏,不但六親情疏,這位天子還做到了六根清淨,至今不肯婚娶,急得皇太後幾次三番以死相逼,也未見天子動容。


    這位性格頗為另類的皇帝不喜熱鬧,不愛女色,親情淡漠,超凡脫俗,卻唯獨熱衷一事,那便是從全國各地收集古玩瓷器,且對瓷器尤其沉迷。


    偏偏他生不逢時,自他出生起到現今,四海之內已有二十五載片瓷不產,他繼位後廣招天下能工巧匠,許下重金獎賞,立誓要恢複昔日五大瓷都火光衝天的繁盛景象。


    可惜重賞之下勇夫層出不窮,瓶子仍然燒不出一隻。


    最後龍顏大怒,敕令五大瓷都三月內燒出成品,否則限期過後,每旬便會砍掉十名工匠的腦袋。


    一時間舉國嘩然,五大瓷都一片淒風慘雨。


    天子敕令的三月期限過後,五十名匠人被押解進京,於午門外問斬。


    行刑時突然一陣疾風大作,劊子手的刀斧驟然間不知所蹤,一個衣袂飄飄的俊美男子從人群裏走了出來,說他有法子替天子解憂,無需祭掉這五十匠人的性命。


    這美男子便是我身邊的星沉仙官,因了他,那五十個匠人保住了性命,因了他,有了現在這園子,園內的琳琅閣裏珍藏著這些年他為天子修複的無數件瓷器。


    仙官說瓷窯之所以片瓷不產,是因九重天上仙界的一個變故,然天機不可泄露,他隻能言盡於此。


    雖不能恢複五大瓷都昔日繁盛,他卻有一門手藝,無論碎成什麽樣的瓷片,他都能夠修複如初,天子如若喜歡,可將碎瓷破盞從民間盡數收集上來,他定能修得燦然一新,從中必能尋得無價珍品。


    天子欣然照辦,這些年來,從各地搜羅來的碎瓷片源源不斷運來,星沉仙官言出必果,每日不辭辛勞,為天子修複好的瓶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其中不乏現世罕見的珍品,也有似我這般低調質樸有內涵的寶貝,那些有仙緣的瓶子還生出了靈識,成了這園子裏快活度日的精怪,我便是其中仙緣最深的那一個。


    “仙官,你幫我撐著眼皮,莫讓我睡過去。”


    我困極,含混不清的朝他嘮叨。


    “為何不睡?”


    小沉沉不解。


    “我想看看天子長什麽樣,每次等不及他來就睡過去了,這次你看著我些,別讓我睡過去。”


    我的聲音在耳畔越來越遠。


    小沉沉臉色突然變得更不好了:“有什麽好看的,兩隻眼睛一個鼻子,與旁人無異。”


    “話不能這麽說,潘安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猴子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差異的緊,差異的緊……”


    我朦朧間看到小沉沉眉心緊蹙,而後便墮入黑甜的夢裏……


    第5章 娉娉祝壽


    五月半是小石榴奶奶的壽辰,小石榴家枝繁葉茂,七大姑八大姨湊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語,能把好端端一隻瓶子逼去出家,故而我是死活都不願和她一起回家的。


    唯獨石榴奶奶壽辰這日,我是非去不可的,我小時候吃過太多石榴奶奶做的酒釀圓子,小石榴說我臉頰上一對酒窩便是這麽生出來的,這對酒窩生得甚好,我甚滿意,小石榴說我需知恩圖報,奶奶每年壽誕,我都應和她一起應付家裏那堆長舌婦,哦不,是給奶奶祝壽,她旋即糾正自己。


    今年我給石榴奶奶準備了一塊上好的月光石,這塊石頭是我曬了小半年的月亮才煉成的,通體晶瑩剔透,成色極好,戴在身上好似揣了一捧月光,不但好看,對修煉也極有進益,奶奶極是喜歡。


    酒過三巡,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


    小石榴的七舅老爺的堂姐的表嫂瞅了眼老太太脖子新掛上去的月光石,一番嘖嘖的稱讚後,轉頭對小石榴說:“石榴啊,你多學學娉娉,也長點心,你送老太太一雙帶輪子的鞋,是想讓老人家腿腳再靈便些嗎?”


    我一言難盡的看向小石榴,她一路神秘兮兮的捂著自己懷裏抱著的大盒子,眉飛色舞的說要讓老太太嚐嚐飛一般的感覺……


    小石榴已經被親戚們數落了一個晌午,整個人都蔫了,隻管一杯一杯喝悶酒。


    所幸老太太和藹又心寬,笑著說:“好得很好得很,晚輩送什麽我都歡喜。”


    我看了眼小石榴閉門半月造出來的新鮮玩意,很想寬慰一下老太太,告訴她老人家,我上個生辰,收到小石榴親手打造的一口棺材,小石榴不知從哪得了幾塊金絲楠木,思量這樣珍貴的木材,需打個棺材才能物盡其用。小石榴說她自己都不舍得用,提前給我先備下了,反正早晚用得著……


    可我不太敢說話,不但不說話,還極力低眉順目,恨不得化成一隻透明瓶子,抹去自己的存在感。


    即便這樣低調,還是未能幸免。


    “娉娉,聽說你前幾日當眾下了星沉仙官的麵子?”


    小石榴二姑奶奶的六侄媳婦突然笑吟吟轉向我,席上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我背上一涼,抖擻精神上陣迎敵。


    “嫂嫂哪裏話,仙官待我極好,我哪裏會下他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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